她緊緊貼著他,用四肢纏繞著他,好像想用體溫來寬慰他。他沒有立即睜開雙眼。有好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回到了一個噩夢裏,這個夢在他的一生中反複出現。每次都一樣。他站在一堵漆黑的牆麵前,牆的那邊有某種難以忍受的、可怕得令他不敢麵對的東西。在夢裏,他最深的感覺是一種自我欺騙,因為,他其實知道在漆黑的牆的後麵有什麼。如果能不顧一切,像把自己的腦子扯出來一樣,他也能把那東西拽到光天化日之下。他總是在看清那東西的模樣之前醒了過來,可不知怎的,剛才他打斷朱麗亞時,朱麗亞所說的那個東西與它有某種聯係。

“對不起,”他說,“沒什麼。我隻是不喜歡老鼠。”

“別擔心,親愛的,我們不會再見到那該死的畜牲了。走之前,我會用麻布把那個洞堵上。下次我帶點石灰來把它填好。”

那黑色恐怖的一刻巳經漸漸被遺忘了。他感到有點慚愧,靠著床頭坐著。朱麗亞下了床,套上工裝褲,開始煮咖啡。從鍋裏升起來的香味那麼濃鬱、那麼令人激動,他們關上了窗戶,以免引起外人的注意和好奇。比咖啡的香味更美妙的是糖給它帶來的絲般質感,吃了這麼多年的糖精,溫斯頓幾乎巳經忘了這種感覺。朱麗亞一手插在口袋裏,一手拿著一片塗了果醬的麵包,在屋裏隨處轉悠,她無動於衷地看了看書架,指出了修理那個活動桌腿的桌子的最好方法,一屁股坐在舊扶手椅裏,試試舒服不舒服,還十分寬容而有興致地檢查了一下那個荒唐的十二小時鍾麵的鍾。她把那個玻璃鎮紙拿到床上來,想借著光看個清楚。溫斯頓從她手裏拿過來,像往常一樣欣賞著那柔和的雨水似的玻璃。

“我想什麼也不是一我是說,我看沒有什麼用處。這正是我喜歡的地方。這是一小塊他們忘記更改的曆史,是一百年前留下的信息,如果我們知道該如何解讀的話。”

“那邊的那張畫,”她朝著對麵牆上的那張版畫點了點頭,“有一百年了嗎?”

“更老。我敢說有兩百年了。誰知道呢。現在任何東西的年頭都說不清楚。”

她走過去看了看。“這就是那個畜牲伸出鼻子的地方,”她踢了踢那張畫正下方的護牆板說,“這是什麼地方?我在哪裏見過。”

“這是個教堂,至少曾經是個教堂。名字叫聖6克雷芒·丹。”他想起了查林頓先生教給他的那首歌的片斷,懷舊地補充道,“橙子和檸檬,聖克雷芒的大鍾說!”

令他驚訝的是,朱麗亞接道:

你欠我三法尋,聖馬丁的大鍾說,什麼時候還我?老貝利淤的大鍾說一

“後麵我不記得了。但不管怎樣,我記得結尾是‘蠟燭送你去睡覺,屠刀把你的頭砍掉!’”

這就像一個暗號的上句和下句。但是,在“老貝利的大鍾”之後一定還有一句話。也許可以從查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挖出來,隻要適當地啟發他一下。

“誰教你的?”他問。

“我爺爺。我小時候他對我說過。我八歲的那年他被蒸發了一失蹤了。我真想知道檸檬是什麼,”她不相幹地加了一句,“我見過橙子。那是一種圓圓的黃色水果,皮很厚。”

“我記得檸檬,”溫斯頓說,“那在五十年代很常見。那種東西酸得連聞一聞都倒牙。”

“我肯定那幅畫後麵有蟲子,”朱麗亞說,“哪天我要把它摘下來好好打掃打掃。我看我們該走了。我要把臉上的妝洗掉。真沒勁!等會兒我幫你把臉上的口紅擦掉。”

溫斯頓又躺了幾分鍾。屋裏暗了下來。他在床上翻了個身,對著光端詳著那個玻璃鎮紙。引起他無限興趣的不是那片珊瑚,而是玻璃內部本身。它那麼有深度,可又幾乎像空氣一樣透明。玻璃的表麵像蒼穹一樣包圍著一個有完整大氣層的小世界。他感到他可以進人那個世界,事實上他就在那個世界裏,連同這個紅木大床、有活動桌腿的桌子、鍾、鋼版畫和這個鎮紙本身。鎮紙就是他所在的房間,珊瑚就是朱麗亞和他的生命,在這水晶般的中心定格成了一種永恒。

淤老貝利(OldBailey)是英國倫敦中央刑事法院的俗稱。老貝利的大鍾其實指的是附近的紐蓋特監獄(NewgatePrison)的大鍾,刑事犯和欠債人在老貝利受審之後,被關進紐蓋特監獄。每當鍾聲響起之時,即執行死刑之時。據說,行刑前夜,敲鍾人會手執蠟燭來到死囚室通知囚犯。這首兒歌的最後兩句由此而來。一譯者注塞姆消失了。有一天早上,他沒來上班,幾個沒腦子的人對此議論紛紛。第二天就沒有人提起他了。第三天,溫斯頓走進記錄處的門廳看了看布告欄。有一張告示上列著象棋委員會委員的名單,塞姆是其中之一。那張告示看上去幾乎和原來一模一樣一沒有被劃去的痕跡一但卻少了一個名字。這就夠了。塞姆巳經不存在了:他從來沒有存在過。

天氣酷熱難耐。在迷宮一樣的部裏,沒有窗戶的空調房間保持著正常溫度,可是外麵的路麵卻熱得燙腳,高峰時段地鐵裏臭氣熏天。仇恨周的準備工作巳經全麵展開了,各部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在加班加點。遊行、集會、閱兵、講座、蠟像展、電影、電視節目,這些都要安排曰要搭講台、造假人、編口號、寫歌、傳播謠言、偽造照片。朱麗亞在小說處的工作組巳經不生產小說了,而在趕印一係列描述敵人暴行的小冊子。溫斯頓除了日常工作以外,每天還要花很長時間搜索過期的葉泰晤士報曳,修改並美化演講中要引用的新聞。深夜,當成群喧囂的無產者在大街上漫遊的時候,城市裏有一種奇怪的狂熱氣氛。火箭彈的襲擊更加頻繁了,有時,遠處傳來巨大的爆炸聲,沒有人能解釋,人們對此眾說紛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