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以上對新詩史中的古典傳統影響的簡要追述,我們大體上可以總結出古典詩歌原形在現代複活的幾個主要特征:
(1)古典詩歌的影響歸根結底是通過具體的詩派、詩人來表現的,而多樣性、個體性又是現代詩派與詩人的顯著特征,每一個流派、流派中(或流派外的)詩人對傳統本身的理解和情感又是各不相同的,所以說,中國古典詩歌作為一個整體對現代新詩造成全麵的影響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我們看到,中國現代新詩表現出的往往隻是古典詩歌理想的一部分內涵,不同的流派、不同的詩人,隻對古典詩歌理想的某一部分“記憶”猶新。這一點可以說是它的“不完整性特征”。
(2)原型的複活並不等於簡單的複古,它往往是隨著時代思潮的發展而出現的,與時代的某些特征相互聯係著的。由於時代發展的原因,古典傳統中某些被壓抑的部分可能會得以強化,變得格外地顯赫,如屈騷、宋詩和詩的歌謠化趨向。這些古典詩歌形態顯然都不及唐詩宋詞璀璨奪目、玲瓏剔透,也不是中國古典詩歌美學最具有代表性的部分,但恐怕正是因為它們的某些“非典型性”,才使之能夠在反撥腐朽傳統的新詩運動中重見天日,發揚光大,反傳統的新詩似乎也獲得了來自傳統內部的某些支撐,顯然,這正是一些中國詩人求之不得的。這一點可以說是“時代性特征”。
(3)中國現代詩人麵對的是整個世界詩歌的潮起潮落,而非僅僅是一個遙遠的傳統文化,他不僅要滿足無意識的詩美“期待”,也必須回答20世紀的種種“挑戰”。於是乎,當古典詩歌的影響以各種形式曲折地表現出來的時候,它很可能同時接受種種的改造、重組。有時候,古今的聯係是相當隱蔽的、間接的,其中嵌入了其他詩學因素的影響,比如九葉詩派和宋詩之間就顯然嵌入了太多太多的西方20世紀詩學的內涵,我們甚至已經不能斷言九葉派詩人實際成就的取得包含著宋詩的多少功勞,我們隻能說九葉詩派的作品與宋詩有某些遠距離的契合。這一點可以說是“被改造特征”。
(4)與前麵的第二、第三方麵相聯係,中國現代新詩對古典傳統的接受又可能與它對西方詩歌的接受互相配合。我們注意到,西方詩歌經常是被移作古典美學現代生命的證明,如新月派、象征派、現代派就看中了西方19世紀一20世紀前後某些詩歌的“東方色彩”,從而以“中西交融”為過渡,理直氣壯地向古典詩歌傳統汲取養料。或者也就可以這樣說,在一些詩人看來,中國現代新詩移植西方詩藝的基礎還是在古典詩歌傳統的內部,這一點可以叫做“中西交融特征”。
總之,不完整性、時代性、被改造性和中西交融就是中國現代新詩接受古典詩歌傳統影響的幾個主要特征,也可以說是古典詩歌傳統繼續作用於現代新詩的幾種主要方式。
那麼,那些古典詩歌傳統的影響對於中國現代新詩自身的完善和發展究竟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我以為意義是多方麵的,也是具有多重性質的。
最容易看到的一點是,正是中國詩人對古典詩歌理想的自覺繼承推動了中國新詩的成熟,並使之贏得了廣泛的讀者群。眾所周知,白話詩剛剛興起的時候,反對之聲大起,俞平伯敘述道:“從新詩出世以來,就我個人所聽見的和我朋友所聽見的社會各方麵的批評,大約表現同感的人少懷疑的人多。”這充分表明了中國讀者從固有的審美需要出發對這一新生藝術的陌生感和抗拒心理。那麼,中國讀者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認可新詩的呢?是在徐誌摩出現以後。而我們知道,中國現代新詩對古典傳統的自覺繼承始於徐誌摩為代表的新月派。中國讀者分明因這些“自覺”的詩美繼承而倍感親切。前文我們談到,來自創造者與接受者的“期待”是中國詩美原型複活的主要動力,這一道理也可以表述為,隻有以某種方式滿足了這種“期待”的新詩才能贏得它的讀者,因為隻有在讀者那裏,藝術品才得以最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