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舉起手,讓船停下來。項羽想讓船掉頭,回到江邊,與漢軍決一死戰。墳下之敗讓他筋疲力盡,心灰意冷,誰不想東山再起,但江東男兒還相信他嗎?全軍覆沒,漢軍必然會乘勝追擊,踏平江東。他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又怎能拉起隊伍與劉邦抗衡!不如戰死沙場算了!船夫默默無語,搖著槳;眾將也明白了楚霸王的心思,紛紛起身,欲奮力一搏。船已掉頭,隻見岸邊漢軍張弓搭箭,嚴陣以待。不等他們靠岸,必死於亂箭之下。這種死法顯然太窩囊,還不如自刻,或幹脆跳進烏江!又一個沒想到,沒想到人一上船就身不由己,連怎樣個死法都受到限製。見此情形,項羽一聲長歎。他揮揮手,船家又掉轉船頭,向江東急劃。
項羽突然間心有靈犀:鬥智的勝了鬥力的。劉邦之長正是我之所短。我有力而範增有智;劉邦有智,他的手下有力。可惜範增之計,我沒有采納,又中反間計,將他逐出軍營。難道這是失敗的原因嗎?一想到這些,過去的許多失誤均得到解釋。可是,劉邦的做法,要項羽活學活用,又是多麼困難!他扣心自問:當自己的親人被對手當作人質,並以殺而烹之威脅時,能說出“分我一杯羹”這種既無奈又無賴的話來嗎?能在不利之時向對手媚言卑詞、屈尊逢迎嗎?能在緊急關頭隻顧自己性命以成就所謂的大事而扔下兒女不管嗎?能夠為了政治上的目的而不惜一切手段—放棄尊嚴,不顧信義,蔑視友誼嗎?……難!比死還難!
不過,項羽的腦筋終於開始轉彎了。
江東漸漸近了,江岸人影幢幢,是江東父老們在翹首以待。
項羽還在思索。他想起了孟子的名言:“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我不是貪生怕死之人,我之生,豈能滿足於“白頭到老”的追求?我生來是取代暴秦、成就帝業的。我的大業便是我的“義”,舍了生便不能取義,沒有了義,便對不住江東父老。對,留得青山在,便是這樣的意思。為了義,必須生,必須忍辱負重,含垢忍辱,堅忍地活下去。項羽為自己找到了回到江東的理由,他感到英雄血又歡快地在體內循環流淌,臉上的愧色漸漸褪去。他用凶狠的目光向身後的漢軍掃去,心裏恨恨地說:後會有期!
江東父老的隊伍如同一個巨大的雕塑群。那失望的表情、那沉重的目光,無聲勝有聲的退問的氣氛,讓項羽一驚。對了,眼下的問題是怎樣向父老們交代。他飛快地盤算著,用什麼方式來邁出人格轉變的第一步—用哭泣、悲傷來打動人心?用長跪謝罪爭取寬恕和同情?用預言幻想鼓舞鬥誌?……
天啦!天啦!人叢中,竟出現了亞父範增的身影。原先說他在返鄉途中,“疽發背而死”竟是謠傳。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項羽踏上了江東的土地。
假如項羽過了江東,我們熟悉的生為人傑死為鬼雄的那個項羽也就不複存在。中國曆史上將少一位滿身缺點但仍光彩照人的可愛的英雄。在龐大的政客的隊伍裏,則增添一個並不顯眼的半路出家者。中國文學少了一個英雄的題材,若幹謳歌英雄、激蕩人心、淨化心靈、充滿英雄主義情調的作品就無從問世。曆史上則要增加一段戰亂時期,而劉項鹿死誰手尚難預料。即使項羽腦筋急轉彎了,比起劉邦來,他未必能青出於藍。因為並不是每個學生都一定比先生強。
(原載《解放軍文藝》19%年5期收人《二十世紀文化散文選》,
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