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把身邊的人看得比自己聰明,更不要說美麗的塔娜了。如果聰明是對一個人最高的肯定,我可以毫不猶豫宣布她為天下最聰明的人。但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並不是時間緩慢流淌時,一對夫妻一次特別美好的性事。雖然我鼻子裏又滿是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氣息,但我還是要說,雖然要我立即從要說的事情本身說起是困難的。打個比方吧,我在湖邊看過天鵝起飛,它們的目的是飛起來,飛到高高的天上,卻要先拖著笨重得叫人擔心的身子在水上拚命拍打翅膀,拚命用腳掌劃著水奔跑,最後,才能飛上天空。
我要說的是,有十天,我開始注意到這片土地上時間流逝得多麼緩慢。
我願意和人討論我注意到的問題,也許是由於我不容易注意到什麼問題才產生這樣的欲望。書記宮和黃師爺,還有跛子管家都是討論問題的好對手。書記官則要更勝一籌。也就是這時,時間開始加速了。討論的結果,我比較同意書記官的看法。他認為時間加快,並不是太陽加快了在天上的步伐,要是用日出日落來衡定時間的話,它永遠是不變的。而用事情來衡量,時間的速度就不一樣了。書記官說,事情發生得越多,時間就過得越快。時間一加快,叫人像是騎在快馬背上,有些頭暈目眩。我是從麥其家種鴉片那年開始懂事的,已經習慣於超越常規地不斷發生些離奇的事情。哥哥死後這些年,我除了在邊界上收稅,設立銀號之外,土司們的土地上可以說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經過種植鴉片的瘋狂和曆史上時間最長、範圍最廣的饑荒後,這片土地在長久的緊張後,又像產後的婦人一樣鬆弛下來,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土司們好像冬眠的熊,躲在各自的官寨裏,再也不出來拋頭露麵了。
可是在邊界上,那麼多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土司前來看我。想來,這裏有很多東西值得他們學習,但他們害怕,因為學著麥其土司種鴉片吃了大虧,度過饑荒以後,他們都躲著,再不肯來和我們會麵了。
但這沒有什麼了不起,手下人向我指出一個光明的前途:總有一天,我會同時成為麥其土司和茸貢土司。他們說,是我自己用智慧把茸貢土司唯一的女兒娶到了手上,我的運氣又使殺手殺死了哥哥。最使我高興的是,叔叔常常給我來信。而我總是通過銀號,給他寄去一張又一張銀票。
叔叔給我寄來過兩張照片。
一張是和已故的班禪大師在一起。一張是收到我第一張銀票時寄來的,他和一些白色漢人的將軍在一起。他們站在一大片不長草的平地上,背後停著一些很大的東西。黃師爺告訴我說,那就是飛機,鐵鳥,可以從天上向著人們的頭頂開槍打炮。我問黃師爺十萬銀票可以買多少飛機。黃師爺說,一隻翅膀吧。我立即叫他又彙了十萬,我喜歡在中國的天上有我兩隻鐵翅膀。叔叔在信裏說,中國的皇帝曾是我們的皇帝,現在,中國的政府也是我們的政府。黃師爺說,等打勝了這一仗,這個國家又要變得強大了。
我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叫叔叔也看到我。
他說,買一台照相機不就行了嗎?在等待照相機的日子,我覺得時間過得更慢了。一個白天比三個白天還長。照相機終於來了。黃師爺還弄來了一個照相師傅。這一來,日子就過得快了。我們在各種地方,各種時候,照了很多相片。大家都為此發狂。照相師傅不想在這裏久呆,我叫爾依跟著他學習手藝。在我喜歡的下人裏,行刑人是唯一的手藝人,他不學習照相,誰又學習照相呢?書記官也對我提出了這個要求,但我沒有同意。他說,這也是曆史。我不同意。那不過是一門手藝,用不著動他拿筆的手。
說一件好笑的事吧。
有一天,爾依怪叫著從照相師傅的黑屋子裏跑出來,一張臉給恐懼扭歪了。
索郎澤郎問,是不是師傅要他的熱屁股。照相師傅從來不打女人的主意,所以,有人說,他可能是個喜歡男人的家夥。爾依不知為什麼,總惹喜歡男人的男人喜歡。遇到這種人,就是女人遇到不願意的男人也不會叫出他那樣使人難受的聲音。但這天,他並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從屋子裏衝出來,說:“鬼,鬼,從師傅泡在水裏的紙上出來了。”
黃師爺大笑,說,那不是鬼,是照在底片上的人顯影了。後來,我去看了一次照相師傅給照片顯影。人影從紙上,從手電光下慢慢顯現出來時,我隻能說有點怪,而不能說有多麼嚇人。但我將來的行刑人卻給嚇得屁滾尿流。有人笑他是個膽小鬼。但他動手行刑時,可從來沒有含糊過。後來,爾依學到了手藝,照相師傅離開了。爾依進暗房時,也要叫一個人進去作伴。
自從有了照相機,我們的日子就快起來了。我把第一張照片寄給了在重慶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