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一年是哪一年,反正是在一個比往年都熱的夏天。叔叔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要我等到秋季,天氣涼一些時,到他那裏去一趟。黃師爺說,抗戰就要勝利了,國家將變得統一,強大。在沒有皇帝的好幾十年裏,我們這些土司無所歸依,這種情形很快就要結束了。管家說,你叔叔要你認識些大官。打仗才叫這些人來到離我們最近的地方,招完仗,他們又要離開,那時,再要見這些人,就要走長路了。書記官說,這兩個人的意思合起來,正是我叔叔的意思。等待秋天來臨的日子裏,時間又過得慢起來了。

塔娜對於照相的熱情不減,因為照相,又熱心和裁縫打交道,很少來煩我了。

人們說,少爺又到犯傻的時候了,他們隻見我呆呆地望著天邊,而不知道我是想要第一個看到秋天來到,看見最初的霜,怎樣使樹披上金燦燦的衣裝。那時,我就要上路了。

麥其土司派人送來一封信。從我離開官寨後,我們就沒有通過音信。麥其土司的信很短,他問我在邊界上幹些什麼。我回了一封信,大家都認為沒有必要提將去重慶和叔叔見麵的事,隻告訴他照相的事就夠了。他的信很短,我也沒有必要回他一封更長的。麥其土司的信很快又來了。信裏說,我的母親想念我。信裏還說,有那麼新鮮的東西,土司的兒子為什麼沒有想到叫土司也享受一下。塔娜說,去他媽的。大家都知道她是個任性的女人。但我不會像她那樣。我知道信還沒有念完,叫人接著往下念。土司在信裏說了好多沒什麼意思的羅嗦話。最後,他問,能不能回官寨來,給太太照照相,“順便”,信裏是這樣寫的:“順便,我們可以討論一下關於將來的事情,我感到我真的老了。”

他已經感到過一次自己的老,後來,又恢複了活力。

所以,我決定不回去,隻派爾依帶著照相機去了一趟。

爾依給他們照了幾天相,離開時,土司又對他說自己老了,沒有力氣和智慧了。爾依這才說:“老爺,少爺叫我問,要是他死了,你會不會再年輕一次。”

不多久,爾依又帶著照相機和羞怯的神情回來了。

他帶來了一封土司充滿怨恨之情的信。信裏說,要是我這次回去了,他就會跟我討論麥其土司的將來,但是我自己沒有回去,是我不關心麥其家族的未來,而不是他。就在這一天,我還接到了另一封信,不是叔叔寫的,而是一個漢人將軍寫的。

信裏說,我的叔叔,一個偉大的藏族愛國人士,坐一條船到什麼地方去,給日本飛機炸到江裏,失蹤了。

我想,漢人跟我們還是很相像的。比如,一件不好的事,直接說出來,不好聽,而且叫人難受,就換一個說法,一個好聽的說法,一個可以不太觸動神經的說法。他們不說我的叔叔給炸死了,死了,還連屍體都找不到了,而隻是用輕喬巧巧的兩個字:失蹤。

可能正是因為這兩個字的緣故,我沒有感到多麼痛苦,我對下人們說:“他把自己水葬了。”

“少爺節哀吧。”

“我們不用去重慶了。”

“我們不知道叔叔叫我們去見誰。”

“寫信的將軍也沒有邀請我們。”

“我不想再出銀子給他們買飛機了。”

又過了些日子,日本人就投降了。

聽說,個子矮小的日本人是到一條船上去承認自己失敗的。再後來,紅色漢人和白色漢人又打起來。黃師爺的臉更黃了,他開始咳嗽,不時,還咳出些血絲來,他說這不是病,而是因為愛這個國家。我不知道他這種說法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失去了叔叔的悲傷。有時,我望著他的照片,眼睛裏一熱,淚水便啪噠啪噠流出來,我叫一聲:“叔叔啊!”連腸子都發燙了。

他不答應我,隻是呆在照片上,對我露出有很多錢的人的那種笑容。他還沒有來得及回印度。本來,他說,回到印度後,他要修改遺書,讓我繼承他存在加爾各答英國銀行裏的全部寶石。有一兩次,塔娜都說她夢見了那些寶石。但現在不行了,那個英國窮男爵的夫人將根據沒有修改的遺囑得到它們了。

我的妻子因此深恨沒有早一點動身去重慶。

我們沒有早點去漢人地方見叔叔,是怕那裏的熱天。麥其家有一個祖先去過南京,結果給活活熱死在路上了。所以,凡是到漢地見皇帝的土司都是秋天出發,春天回來,躲過漢人地方要命的夏天。好了,我不想說這些事情了。我隻想說,叔叔死後,時間又變快了。一件事情來了,另一件事情又跟著來了。時間,事情,它們越來越快,好像再也不會慢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