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孩子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塔娜叫我看了些粉紅色的藥片;她說是從印度來的。印度本來就有不少神奇的東西,英國人又帶了不少神奇東西去那地方。所以,要是什麼東西超過我們的理解範圍,隻要說是從印度來,我們就會相信了。就是漢地傳來的罌粟,黃師爺說也是百十年前英國人從印度弄到漢地的。所以,我相信粉紅色的藥片可以叫塔娜想不要孩子就不要,想要哪個人的就要哪個人的,就像我們想吃哪個廚娘做的就吃哪個廚娘做的。我和塔娜的關係就是這樣赤裸裸的,但我還是喜歡這份坦率和真實。我敬佩塔娜能使我們的關係處在這樣一種狀況。她有操縱這類事情的能力。她還很會挑選討論這類事情的時機。

風從背後推動著,我們騎在馬上跑了好長一段。最後,我們站在了小山崗上。麵前,平曠的高原微微起伏,雄渾地展開。鷹停在很高的天上,平伸著翅膀一動不動。這時,具體的事情都變得抽象了,本來會引起刻骨銘心痛楚的事,就像一顆灼熱的子彈從皮膚上一掠而過,雖然有著致命的危險,但卻隻燒焦了一些毫毛。我的妻子說:“看啊,我們都討論了些什麼問題啊!”

眼前開闊的景色使我的心變得什麼都能容忍了,我說:“沒有關係。”

塔娜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說:“回去後,這些話又要叫你心痛了。”

這個女人,她什麼都知道!

是的,這些話,在房子裏,在夜半醒來時,就會叫我心痛。成為我心頭慢慢發作的毒藥。但現在,風在天上推動著成堆成團的白雲,在地上吹拂著無邊的綠草,話語就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還談了很多話,都被風吹走了,在我心裏,連點影子都沒留下。

突然,塔娜一抖韁繩,往後麵跑了。這個女人是撒尿去了。索郎澤郎一抖韁繩上來,和我並排行走。這幾年,他已經徑成個脖子粗壯,喉節粗大的家夥了。他把眼睛望著別處,對我說:“總有一天,我要殺了這個妖精。”收稅人的褐色製服使他的臉看起來更加深沉嚴肅。他說:“少爺放心,要是她真正做出婊子養的事來,我會替你殺了她。”

我說:“你要是殺了我妻子,我就把你殺了。”

他沒有說話。他對主子的話不會太認真。索郎澤郎是個危險的家夥。管家和師爺都說,這樣的人,隻有遇到我這樣的主子才會受到重用。我這樣的主子是什麼樣的主子?我問他們。師爺摸著焦黃的胡子,從頭到腳地看著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管家說,跟著幹,心裏輕鬆。他說,主子不是土司,所以,就不怕主子懷疑有謀反之心。

塔娜回來了。

這一天,我好像看見了隱約而美好的前程,帶領大家高舉著鞭子,催著坐騎在原野上飛奔,鳥群在馬前驚飛而起,大地起伏著,迎麵撲來,每一道起伏後,都是一片叫人振奮的風景。

那天,我還收到一封從一個叫重慶的漢人地方來的信。信是叔叔寫來的。叔叔那次從印度回來,除了來為我們家那個英國窮男爵的夫人取一份嫁妝外,就是為了從漢地迎接班禪喇嘛回西藏的。但大師在路上便圓寂了。叔叔又回到了漢人地方。

叔叔的信一式兩份,一份用藏文,一份用漢文。兩種文字說的都是一個意思。叔叔在信裏說,這樣,就沒有人會把他的意思向我作錯誤的轉達了。他知道我在邊界上的巨大成功,知道我現在有了巨大的財力,要我借些銀子給他。因為日本人快失敗了,大家再加一把勁,日本人就會失敗,班撣大師的祈禱就要實現了,但大家必須都咬著牙,再加一把勁,打敗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惡魔。他說,等戰爭勝利,他回到印度,就用他所有的寶石償還債務。他說,那時,叔叔的一切東西都是我這個侄兒的。他要修改遺書,把我們家裏那個英國夫人的名字改成我的名字。他在信裏說,要是侄兒表示這些錢是個人對國家的貢獻,他會十分驕傲,並為麥其家感到自豪。

我叫他們準備馬馱運銀子到叔叔信中說的那個叫重慶的地方。

黃師爺說不用這麼麻煩,要是長做生意,把銀子馱來馱去就太麻煩了,不如開一個銀號。於是,我們就開了一個銀號。黃師爺寫了一張條子,我的人拿著這張蓋了銀號紅印的紙,送到成都,說是我叔叔就可以在中國任何地方得到十萬銀元了。這是黃師爺說的。後來,叔叔來信了,他果然收到了十萬銀元;從此,我們的人到漢地做生意再也不用馱上大堆的銀元了。同樣,漢地的人到這裏來,也不用帶著大堆銀元,隻帶上一張和我們的銀號往來的銀號的紙條就行了。黃師爺當起了銀號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