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時大聲歎息。我想,就是土司也沒有聽到過,他害怕了。我想,他是打算改變主意了。我往樓下走,他跟在我的身後要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我回過身來對他笑了一下。我很高興自己能回身對他笑上這麼一下。他應該非常珍視我給他的這個笑容。他又開口了,站在比他傻兒子高三級樓梯的地方,動情地說:“我知道你會懂得我的心的。剛才你聽見了!”
老百姓一聲歎息,好像大地都搖動了?他們瘋了一樣把你扛起來奔跑,踏平了麥地時,我就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連你母親都害怕了。就是那天,我才決定活著的時候把位子傳給你哥哥。
看著他坐穩,也看著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
這時,我的心裏突然湧上來一個想法,舌頭也像有針刺一樣痛了起來。我知道書記官已經再次失去舌頭了,這種痛楚是從他那裏傳來的。於是,我說:“我也不想說話了。”
這話一出口,舌頭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了。
37.我不說話
我突然決定不再開口說話了。
我的朋友翁波意西再次,也就是永遠失去了舌頭。他是因為我而失去了舌頭的。縱使這天空下再發生什麼樣的奇跡,翁波意西也不可能第三次開口說話。這一次;行刑人把他的舌頭連根拔去了。我走上廣場時,天上的烏雲已經散開了,陽光重新照亮了大地。書記官口裏含著爾依家的獨門止血藥躺在核桃樹下,一動不動地眼望天空。我走到他的跟前,發現他在流汗,便把他往樹蔭深處移動了一下。我對他說:“不說話好,我也不想說話了。”
他看著我,眼角流出了兩大滴淚水。我伸出手指蘸了一點,嚐到了裏麵的鹽。
兩個爾依正在收拾刑具。在廣場另一邊,哥哥和我的妻子站在官寨石牆投下的巨大的陰影裏交談。大少爺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著牆角蓬勃的火麻;塔娜看上去也有點不安,不斷用一隻手撫摸另一隻手。他們是在交換看一個人失去舌頭的心得嗎?我已經不想說話了,所以,不會加入他們的談話。土司太太可能對他們的話題感興趣,向他們走過去了。但這兩個人不等她走到跟前,便各自走開,上樓去了。上樓之前,我的妻子也沒往我這邊望上一眼。望了我一眼的是母親。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此時我看著翁波意西的眼神一樣。
這時,我看到官寨厚重的石牆拐角上,探出了一張鬼祟的臉。我覺得自己從這臉上看出了什麼。是的,一看這張臉,就知道他很久沒有跟人交談過了,他甚至不在心裏跟自己交談。這張比月亮還要孤獨的臉又一次從牆角探出來,這次,我看到了孤獨下麵的仇恨。立即,我就想起他是誰了。他就是麥其家的世仇,替死去的父親報仇來了。我還在邊界上時,這個人就已經上路了,不知為什麼,直到今天才在這裏出現。母親就要走進大門了,她又回身看了我一眼。但我既然決定不說話了,就不必把殺手到來的消息告訴她,反正,殺手也不會給女人造成什麼危險。
我坐在核桃樹下,望著官寨在下午時分投下越來越深的影子,望著明亮的秋天山野。起先,翁波意西在我身邊,後來,兩個行刑人把他弄走了。最後,太陽下山了,風吹在山野裏瞎喂作響,好多歸鳥在風中飛舞像是片破破布。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徑直往餐室走去。
一家人都在餐室裏,大家都對我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我想,那是因為我重新成為於人無害的傻子的緣故吧。大家爭著跟我說話,但我已做出了決定,要一言不發。哥哥嘴裏對我說話,臉卻對著坐在我側邊的塔娜:“弟弟再不開口,連塔娜也真要認為你是傻子了。”他對美麗無比的弟媳說,“傻子們謳氣都是在心裏摳,不會像我們一樣說出來。”
塔娜的眼睛裏冒起了綠火,我以為那是針對得意忘形的兄長,不想,那雙眼睛卻轉向了我:“現在,你再不能說自己不是傻子了吧?”
我把過去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想不起什麼時候對她說過我不是傻子。但我已經決定不說話了。
父親說話了:“他不想說話,你們不要逼他,他也是麥其家一個男人,他為麥其家做下了我們誰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這樣子,我心裏十分難過。”後來,大家都起身離開了,但我坐著沒動。
父親也沒動,他說:“我妻子走時沒有叫我。你妻子走時也沒有叫你。”
我一言不發。
父親說:“我知道你想回到邊界上去,但我不能叫你回去。要是你真傻,回去也沒有什麼用處,要是你不是傻子,那就不好了,說不定麥其家兩兄弟要用最好的武器大幹一場。”
我不說話。
他告訴我:“跛子管家派人來接你回去,我把他們打發回去了。”他說,“我不敢把所有的一切托付給你,你做了些漂亮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就是聰明人。我寧肯相信那是奇跡,有神在幫助你,但我不會靠奇跡來做決定。”
我起身離開了,把他一個人丟在餐室裏,土司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了。
房間裏,我漂亮的妻子正對著鏡子梳頭,長長的頭發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光澤。我盡量不使自己的身影出現在鏡子裏她美豔的臉旁。
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發笑,對著鏡子裏那張臉歎息。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後來,她說話了,她說:“你一整天都不在我身邊。”
風在厚厚的石牆外麵吹著,風裏翻飛著落葉與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