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世界上沒有人相信像我這麼漂亮的女人,男人卻一天都不在身邊。”
風吹在河上,河是溫暖的。風把水花從溫暖的母體裏刮起來,水花立即就變得冰涼了。水就是這樣一天天變涼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它們飛起來時還是一滴水,落下去就是一粒冰,那就是冬天來到了。
“你哥哥跟我說了一會兒話,他還算是個有意思的男人,雖然他打過敗仗。”
塔娜還在對鏡子裏的自己左顧有盼。我躺在床上,眼前出現了冬天到來時的景象。田野都收拾幹淨了。黑色的紅嘴鴉白色的鴿子成群結隊,漫天飛舞,在天空中盤旋嗚叫。就是這樣,冬天還是顯不出熱鬧。因為河,因為它的奔流才使一切顯得生機勃勃的河封凍了,躺在冰層下麵了。
塔娜一笑,說:“沒想到你還真不說話了。”
她終於離開鏡子,坐到了床邊,又說:“天哪,世界上有一個傻子不說話了,怎麼得了呀!”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塔娜掩掩衣襟,又坐回鏡子前麵。
哥哥推門進來,坐在我床邊。他背對我坐在床邊,塔娜背對著我們兩兄弟坐在鏡子跟前,哥哥在鏡子裏看著女人說:“我來看創弟弟。”
於是,他們兩個就在鏡子裏說上話了。
塔娜說:“來也沒有用處,他再也不說話了。”
“是你不要他說,還是他自己不說了?”
“麥其家的男人腦子裏都有些什麼東西?”“我跟他不一樣。”
他們兩個一定還說了好多話,我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時,他們正在告別。塔娜還是麵對鏡子,背對著大少爺。大少爺已經走到門口了,又回過頭來說:“我會常來看看弟弟的。小時候,我就很愛他。後來,因為想當土司,他開始恨我了。但我還是要來看他的。”
塔娜把紛披的頭發編成了辮子,現在,她又對著鏡子把辮子一縷縷解開。
大少爺在窗子外麵說:“你睡吧,這麼大一個官寨,你那麼漂亮,不要擔心沒有人說話。”
塔娜笑了。
哥哥在窗外也笑了,說:“弟當真是個傻子,世界上不可能有比你更美的姑娘,但他卻不跟你說話。”在他離開時緩慢的腳步聲裏,塔娜吹熄了燈,月光一下泄進屋子裏來了。深秋的夜裏,已經很有些涼意了,但塔娜不怕,她站在床前,一件件脫去身上的衣服,又站了一陣,直到窗外的腳步聲消失,才上床躺下。她說:“傻子,我知道你沒有睡著,你不要裝睡著了。”
我躺著不動。
她笑了:“等明天早上也不說話,你才算真正不說話呢。”
早上,我醒得比往常晚,睜開眼睛時,塔娜早已收拾打扮了,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坐在從門口射進的一團明亮陽光裏。天哪,她是那麼美,坐在那裏,就像在夢裏才開放的鮮花。她見我醒過來,便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說;“我一直在等你醒來。他們說妻子就該等著男人醒來。再說,你還有老問題要問,不是嗎?不然,你就更要顯傻了。”
這個美麗的女人向著我俯下身子,但我還是把嘴巴緊緊閉著。
她說:“你要再不說話,真要成為一個十足的傻子,成為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的傻子,你還是說話吧。”
因為睡了一個晚上,更因為不肯講話,我一直閉著的嘴開始發臭了。我哈出一股臭氣,她就把鼻子掩起來,出門去了。我像個瀕死的動物,張著嘴,大口大口哈出嘴裏的臭氣。直到嘴裏沒有臭氣了,我才開始想自己的問題:我是誰?我在哪裏?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望著牆角上掛滿灰塵和煙火色的蛛網,後來,那些東西就全部鑽到我腦子裏來了。
這一天,我到處走動,臉上掛著夢中的笑容,為的是找到一個地方,提醒自己身在何處。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土司官寨是高大雄偉的,走到遠處望上一眼有些傾斜,走到近處,貼近地麵的地方,基礎上連石頭都有些腐朽了。
我想起了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有一天他走到一個聖地,也是在一個廣場上,他想跟嚴肅的僧侶開個玩笑,便叫那家夥抱住廣場中央的旗杆。僧人不信旗杆會倒,但還是上去把旗杆扶住了。旗杆很高,聰明的僧人抱著它向天上望去,看見天空深處,雲彩飄動,像旗幟一般。最後,旗杆開始動了。他用盡全身氣力,旗杆才沒有倒下。要不是後來雲彩飄過去了,僧人就會把自己累死在旗杆下麵。現在,我望著天空,官寨的石牆也向著我的頭頂壓下來了。但我並不去扶它,因為我不是個聰明人,而是個傻子。
天上雲彩飄啊飄啊,頭上的石牆倒啊倒啊,最後,我們大家都平安無事。於是,我對著天空大笑起來。
那個麥其家的仇人,曾在邊界上想對我下手的仇人又從牆角探出頭來,那一臉詭秘神情對我清醒腦子沒有一點好處。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邊坐下,撩起衣服,叫我看他曾對我舞動的長劍和短刀,說:“我要殺了你的父親和你的哥哥。”
我笑。
殺手咬咬牙,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母親把我領進她屋裏,對我噴了幾口鴉片煙。我糊塗的腦子有些清楚了。母親流下了眼淚,說:“你不要怕,你是在母親身邊,我的傻瓜兒子。”
她又對我噴了幾口煙,鴉片真是好東西,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而且,在睡夢裏,我一直在悠悠忽忽地飛翔。醒來時,又是一個早上了。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想對別人說話,你就對我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