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的命。”

“你要好了。但我看到麥其家的基業就要因為你的愚蠢而動搖了。”

土司大叫起來:“我們家的事關你什麼相幹?”

“不是你叫我當書記官嗎?書記官就是曆史,就是曆史!”

我說:“你不要說了,就把看到的記下來,不也是曆史嗎?”

書記官漲紅了臉,衝著我大叫:“你知道什麼是曆史?曆史就要告訴人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這就是曆史!”

“你不過還剩下小半截舌頭。”馬上就要正式成為麥其土司的哥哥對書記官說:“我當了土司也要一個書記官,把我所做的事記下來,但你不該急著讓我知道嘴裏還有半截舌頭。現在,你要失去舌頭了。”

書記官認真地看了看我哥哥的臉,又認真地看了看土司的臉,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舌頭了。他還看了我一眼。但他沒有做出是因為我而失去舌頭的表情。書記官的臉變得比紙還白,對我說話時,聲音也嘶啞了:“少爺,你失去的更多還是我失去的更多?”

“是你,沒有人兩次成為啞巴。”

他說:“更沒有人人都認為的傻子,在人人都認為他要當上土司時,因為聰明父親的愚蠢而失去了機會。”

我沒有話說。

他說:“當然,你當上了也是因為聰明人的愚蠢。因為你哥哥的愚蠢。”

我倆說話時,行刑人已經等在樓下了。我不願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樓上和他告別。他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對我漂亮的妻子說:“太太,不要為你丈夫擔心,不要覺得沒有希望,自認聰明的人總會犯下錯誤的!”

這句話,是他下樓受刑時回頭說的。他後來還說了些什麼,但一股風刮來,把聲音刮跑了,我們都沒有聽到。哥哥也跟著他下樓,風過去後,樓上的人聽見哥哥對他說:“你也可以選擇死。”

書記官在樓梯上站住了,回過身仰臉對站在上一級樓梯上那個得意忘形的家夥說:“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麵前。”

“我現在就把你處死。”

“你現在就是麥其土司了?土司隻說要遜位,但還沒有真正遜位。”

“好吧,先取你的舌頭,我一當上土司,立即就殺掉你。”

“到時候,你要殺的可不止我一個吧?”

“是的。”

“告訴我你想殺掉誰?我是你的書記官,老爺。”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你的弟弟?”

“他是個不甘心做傻子的家夥。”

“土司太太?”

“那時候她會知道誰更聰明。”

“你弟弟的妻子呢?”

哥哥笑了,說:“媽的,真是個漂亮女人,比妖精還漂亮。昨晚我都夢見她了。”

書記官笑了,說:“你這個聰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沒有一件能出人意料。”

“你說吧,要是說話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點。”

溫文爾雅的書記官第一次說了粗話:“媽的,我是有些害怕。”

這也是我們聽到他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塔娜沒有見過專門的行刑人行刑,也沒有見過割人舌頭,起身下樓去了。土司太太開口了,她對土司說:“你還沒有見過另一個土司對人用刑,不去看看嗎?”

土司搖搖頭,一臉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遜位決定的人忍受著多麼偉大的痛苦。

土司太太並不理會這些,說:“你不去,我去,我還沒見過沒有正式當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職權。”說完,就下樓去了。

不一會兒功夫,整座樓房就空空蕩蕩了。

土司麵對著傻瓜兒子,臉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裏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但我木然的臉上卻什麼都看不出來。我又仰起臉來看天。天上有風,一朵又一朵的白雲很快就從窗框裏的一方蔚藍裏滑過去了。我不想跟就要下台的土司呆在一起,便轉身出門。我都把一隻腳邁出去了,父親突然在我身後說:“兒子啊,你不想和父親在一起呆一會兒嗎?”

我說:“我看不到天上的雲。”

“回來,坐在我跟前。”

“我要出去,外麵的天上有雲,我要看見它們。”

土司隻好從屋裏跟出來,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層回廊中的一層,看了一會兒天上的流雲。外麵廣場上,不像平時有人受刑時那樣人聲噪雜。強烈的陽光落在人群上,像是罩上了一隻光閃閃的金屬蓋子。蓋子下麵的人群沉默著,不發出一點聲響。

“真靜啊。”土司說。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個麥其家一樣。”

“你恨我?”

“我恨你。”

“你恨自己是個傻子吧?”

“我不傻!”

“但你看起來傻!”

“你比我傻,他比你還傻!”

父親的身子開始搖晃,他說:“我頭暈,我要站不住了。”

我說:“倒下去吧,有了新土司你就沒有用處了。”

“天哪,你這個沒心肝的家夥,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

他自己站穩了,歎息一聲,說:“我本不想這樣做,要是我傳位給你,你哥哥肯定會發動戰爭。你做了比他聰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遠聰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

他的語調裏有很能打動人的東西,我想對他說點什麼,但又想不起來該怎麼說。

天上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一片烏雲把太陽遮住了,也就是這個時候,廣場上的人群他們齊齊地歎息了一聲:“嗬!”叫人覺得整個官寨都在這聲音裏搖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