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寧到家那天剛剛過去一場台風,熟悉的城市以幾分陌生的麵貌迎接她。進家門前那股子近鄉情怯之意姍姍遲來,她忐忑地問繼父:“爸爸,媽還好吧,還生氣嗎?”
“父母和兒女哪裏有隔夜的氣,吃飯的時候再和她好好說說,多哄一哄她,就沒事了。”繼父寬厚地安慰她,打開門後揚起聲音,“我把小寧接回來了。”
廚房裏飄來有些久違但是依然熟悉的味道。鬱寧深深地吸了口氣,扔下行李直奔廚房:“媽,我回來了。”
媽媽在灶台麻利地忙碌著,聽見鬱寧的聲音後動作不停,抽空瞥了她一眼,說:“火車沒晚點嘛……快去先洗個澡,在火車上待了那麼久,髒衣服都換掉。”
這句每次回家都要聽到的話讓鬱寧不禁笑起來,點頭答應著飛快去衝澡換衣服,神清氣爽從浴室出來,正好看見繼父正在吃力地幫她把帶回來的兩個大箱子拖到不占道的角落裏。她忙去搭手:“我來我來。”
“你才換好衣服,別動了……這麼重的箱子你怎麼拎上車的啊?”
鬱寧含糊地說朋友幫著送上站台的,還是執意上前來幫忙,箱子一打開繼父看見裏麵的東西就搖頭:“小寧,說了多少次了,你自己還是小孩子呢,又是回家,不要再帶東西了,怎麼不聽呢?”
“很久沒回家了嘛,而且我現在也有工作了,應該的。”她看到給弟弟買的變形金剛的模型,想起進門這麼久了,也沒看到弟弟的人,不由得問,“陽陽呢?出去玩了?”
“哦,我們給他報名了一個外語夏令營,前兩天走的,本來以為你早幾天回來的,還能見到,你又臨時改了票……要不然明年過年你也不回來了,我和你媽帶著陽陽一起去你那裏過個年……”
“嗯,好啊。我新租的房子一家人也能住下,就是稍微有點擠……不過這都不要緊,過來了總有地方住。”
繼父一邊點頭,一邊絮叨著“你看看你帶了多少東西回來”,這樣的語氣讓鬱寧隻是覺得親切,她也不回嘴,隻是笑,東西收拾到一半媽媽在廚房裏頭喊她:“阿寧,把桌子收拾一下然後來端菜,吃飯了。”
鬱寧的家鄉是一個沿海的小城,靠海吃海,海產品的出產很豐富,靠向內陸的一側多丘陵,種不了什麼糧食,桂圓樹卻是幾乎年年豐收。鬱寧這趟回家正好趕上海鮮腴美桂圓下樹的季節,回來的第一頓飯就是各種各樣的海鮮,她本來因為在火車上待得太久沒什麼胃口,但真的拿起筷子,就發現根本是停不下來了。
鬱寧能感覺到媽媽還是在惱著她,沒急著和她解釋,就是一個勁地吃飯,接繼父有意寬泛氣氛的各種閑談,也說些工作上遇到的趣事和交到的朋友,因為吃不準媽媽對男朋友的意見,暫時把賀臻這一節略去不說,漸漸的媽媽的臉色和緩起來,看她吃得著急,又去端水給她:“多大的人了,還饞得像野貓似的。”
鬱寧嘴裏一口海鱸魚還沒咽下去,對她這句看似斥責實則溺愛的話報以一個愛嬌的笑:“菜好吃嘛……很久沒吃家裏的飯了。”
“就曉得說,也不見你早兩天回來。”
鬱寧吐了吐舌頭,又想起賀臻,心裏滿是甜蜜,她沒接這句話,媽媽本來也隻是抱怨,很快就繼續說:“你現在做的那個工作,很辛苦?不是說實習結束了嗎,老板不放你的假?”
“之前在忙著租房子搬家,又有些別的事情,暑假票也不好買……唉呀,媽媽,我不是回來了嗎。”她又笑著撒起嬌來。
鬱寧媽媽的臉色稍霽,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你是回來了,我和你爸爸過幾天就要走,陽陽也不在,一家人還是沒聚在一起聚幾天。”
聽她說起要出門的事情,鬱寧就問:“小姨婆的病不要緊吧?”
“說是中風,也不知道厲害不厲害。她年紀大了,一個人,沒孩子,真是可憐。我們先過去看看,到了再看有什麼辦法。”
鬱寧雖然沒見過這位小姨婆,但是從小總是聽著媽媽以感激的語氣提起舊事,知道媽媽對這位在當年娘家全家人都反對他們婚事時唯一站在他們這邊的小姨是有著不一樣的感情的,於是她也說:“要不要我也陪你們去一趟。”
媽媽暫時收起一臉的憂愁之色:“票都買好了,再說你也就回家這幾天,在家歇歇,我們走了你也好去見見老同學什麼的。再就是畢業了,工作也還算順利,記得去看看以前的老師,做人不能忘本……”
“嗯,會的,知道了。”
人一回到家,就是顯了原型,在外頭為了生活而不得不一件件穿起來的盔甲這下可以統統脫掉。鬱寧回家的前幾天就是在家吃啊睡啊,除了陪媽媽去買個菜倒個垃圾,連門都不出,勸她去和朋友見一麵什麼的,也都推說先陪爸媽。見縫插針的,她會說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或直接或委婉地告訴媽媽這份工作並沒有離開她的本行,她也並沒有徹底放棄掉畫畫。也許是與賀臻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她自己都覺得說服人的本事不比昔日,在她一日複一日的努力下,媽媽的態度也的確軟化得多了,雖然全盤接收現狀眼下還不可能,但至少不再一聽她提工作就立馬陰沉臉色,甚至偶爾還會主動問一問現在這份工作的事情,提醒一句好好做,要和同事處好之類的。
眼看母親的態度有了轉變,鬱寧這趟回家最大的任務完成,心思一寬,就發現自己無休無止想念著賀臻。其實說起來分別也不過一周光陰,想想大半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一個月不見一麵毫無聯係也是常事,不想到了眼下,這相思竟是分外難捱——留他過夜再到回家前這段日子裏,兩個人可說是日夜都不分離,明知不克製,又都對這樣歡喜和欲望雙棲雙生的時光充滿了留戀,當時以為這能稍稍慰藉別離後的相思,誰知卻是愈發加劇相思。鬱寧原以為自己不太能說話的,但在家這些天裏,每天晚上趁著爸媽出去散步的一個小時,賀臻打電話過來,就是能說到聽到門響才掛斷,說不完的話就在短信裏繼續說,經常就是抱著手機睡過去,醒來一看,屏幕上還留著半條沒來得及發出去的短信。
爸媽要出門的前兩天,鬱寧被不知道從哪裏聽來消息的高中同學叫出去吃飯。她的高中同學大多都在外頭打拚,很少有留在家鄉的,約她出去的這個就是個例外:她是班主任的女兒,高中畢業後念的大專,現在在母校的初中部當美術老師。
鬱寧和她在高中時是很要好的朋友,接到電話後,鬱寧也就高高興興地赴約了。老同學好幾年不見,總是很親密,也有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聊了很長時間,聊得正高興電話響了,一看是賀臻的,才想起忘記和他說出來吃飯的事情,忙接了起來,聽他說:“剛才打電話去你家,電話被你媽媽接了。”
她一看表,明明是他們出去散步的時候,後來一想,不對,後天要出門了,這幾天肯定是在家收拾行李。她心裏慌了一下,很快又冷靜下來:“哦,那你說了什麼?”
“你媽媽和你的聲音很像,我一開始沒聽出來,喊了聲‘鬱寧’,她說你不在,我就掛了。”
“他們要出遠門,今天沒去散步,我忘記了,沒和你說一聲。”鬱寧想一想又笑,“沒關係,你又沒說什麼。”
說完又補上一句:“哎,知道就知道了唄……早晚要知道的。我在和老同學吃飯,等一下給你打過去。”
賀臻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起了個輕快的語調:“好。早知道是你媽媽接電話,表現可以再好一點。”
鬱寧噗一聲笑了:“下次聽仔細點,算你運氣好,沒說什麼胡話。”
掛掉電話後老同學立刻追問:“男朋友啊?笑得真甜蜜。”
鬱寧點頭:“嗯。”
“喲?這次跟你回來了沒有,快帶出來我看看。”
“當然沒有。家裏還不知道呢。剛才他打電話到我家去,我媽接到了。”
“這下暴露了。”
“不會吧,都說了沒說幾句話。”
“我男朋友第一次到我家的時候,還是一群人一起的呢,我爸就是一下子看見他了,別人都不問,就問是不是他……反正不要低估老人家……”
接下來的話題不可避免地轉向“男朋友”身上,鬱寧到家時差點就過了門禁,開了門,爸媽的行李已經收拾好了,一切如常:媽媽在客廳看夜間劇場,繼父不耐煩每天追片進度,在臥室裏對著另一台電視看別的片子的碟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