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城裏就沒有嘎嘎。”
母親疑惑地說:“城裏咋能沒嘎嘎呢?嘎嘎是益鳥,專吃蟲子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想了想,似乎想通了,就說:“城裏沒有莊稼,可能就不要嘎嘎。”
我們過馬路的時候,在路邊等候了很長時間,紅燈才轉為了綠燈。母親抓著我的手臂,小心翼翼地邁動著腳步,驚慌不安地看著身邊的汽車。母親說:“這車咋就這麼多?一個挨一個,一眼望不到頭,就像螞蟻一樣。”
我說:“在城市生活,有房子有車子,就算成功了。”
回到我居住的城鄉結合部的那個村莊的時候,母親興奮地說:“今兒個跟著我娃來了一趟大城市,坐了地鐵,還坐了公共汽車,看了洋樓和這麼多的小臥車,這一輩子媽沒白活。”家鄉人把小轎車叫小臥車,還有的人叫屎殼郎,它確實像屎殼郎一樣又矮又小。
母親還驕傲地說:“恐怕在咱整個鄉鎮,媽是第一個坐地鐵的農民。”
我說:“可能是的,這地鐵不是每個城市都有,現在也隻在少數幾個大城市才有。”
母親神情嚴肅地說:“我娃在大城市給國家幹事,就要好好幹,把國家的事情一定要當回事,不要叫人家戳脊梁骨。”
我點點頭。以前每次回家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都會叮嚀我“把國家的事好好幹”。
弟弟說:“哥,你以後也在城市買房買車,做個城裏人。”
我嘴上含糊答應著,其實我知道,要在大城市站穩腳跟,談何容易。我居住在城鄉結合部,這裏的每個人都和我一樣,都想在這座南方大都市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們現在都還爬在梯子的第一個台階上,不知道往上還有多少個台階需要攀登。
我的居住環境很簡陋,隻有七八平方米的一個小房間,一張床一張桌子就占據了所有空間。遲刀聽說母親和弟弟要來,他就搬到了私立學校去住,把他的房間讓給了我。
報社聽說母親和弟弟從遙遠的西北來到南方,就將三張演出門票給了我。母親來到這裏的第二天,一家美國交響樂團環球演出,來到了這座城市。
我記得那天晚上,坐在我身邊觀看交響樂演出的母親,眼光一直在盯著台上那些高鼻深目的老外,麵上帶著驚異的神情,她悄悄地對我說:“這些人咋都長成這個樣子?和咱的人一點也不一樣。”
我說:“那是美國人。”
母親問:“美國在哪裏?比咱家還遠?”
我說:“美國在地球那邊,比咱家遠多了。”
母親感慨地說:“這些人也恓惶,跑這麼遠來給咱演出,讓咱看。”
母親和父親一樣,一覺得誰恓惶,就對誰產生了同情。母親覺得這些漂洋過海的老外們很恓惶,日子肯定也過得不好,才給人演出,就像鄉村裏那些隻有在紅白喜事上才會演唱的戲子一樣。母親看著這些老外演出的時候,眼睛裏就多了一種憐惜的神情。
那天晚上,給母親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又高又胖的黑人。那個黑人體重足有300斤,身材像一個圓球,似乎一跌倒就會骨碌碌滾起來。母親說:“這人咋這麼黑,還這麼胖。”母親還說如果這個黑人生在我們村子裏,都沒人能夠養得起。
演出結束的時候,很多人爭搶著上前和老外合影。我帶著母親也走到了台下,讓母親更清晰地看這些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老外。那個300斤重的黑人友好地給母親打招呼,並伸出手來。母親也下意識地伸出手去。黑人一握住母親的手掌,就驚叫一聲,趕緊放開。母親的手掌全是老繭,一輩子被農具磨出的老繭,像砂紙一樣粗糙;手指關節處的老繭開裂了,又像刀片一樣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