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麟正一個人在這裏替秋女士抱怨,恰好秋女士從後頭走來。將到門口,忽見錫麟在裏頭坐著,手中拿著一張紙頭,呆呆的也不是看,隻是呆想。不知他想些什麼呢,便開口問道:“徐大哥,你什麼時候來的?”錫麟正在想得出神頭上,忽聽得有人叫他,便抬頭一看,見是秋女士。看他穿著一身操衣,手提倭刀,滿頭是汗,便答道:“我來了一刻了。妹妹你從那裏來?”秋女士聽了,一麵走將進來,把刀掛在一邊,一麵答道:“我從操場裏來。大哥你看的是什麼?”錫麟道:“我方才來的時候,看見這裏沒有一人。正想到別處找妹妹去,忽然間這裏有了聲響,我就回身進來。見一陣風過,把台上的紙頭吹了一地,我便將紙頭拾了起來,替你理好了。因見這兩首詩做得很好,故在這裏偷看偷看,不料被妹妹撞著了。”女士笑道:“你說的是什麼話!我生平最不喜歡這樣鬼鬼祟祟的。一個人會了什麼,原是要人家曉得的。隻是我這幾首詩也不大好,大哥你看怎麼樣?”錫麟道:“很好很好!我最愛你兩句,就是那‘銅駝已陷悲回首,汗馬終慚未有功。’這兩句話的口氣,真個是悲歎淋漓,激昂慷慨!餘者雖佳,然終不及這兩句的好。”
女士笑道:“大哥,你看詩的眼力,倒也不差。我還有一篇《紅毛刀歌》,你看見了沒有?”錫麟道:“我正在這裏看呢。”說著,低了頭,又看將下去道:
陸專犀象水截蛟,魍魎驚避魑魅逃。
齒斯刃者凡幾輩,髑髏成台血湧濤。
刀頭百萬冤魂注,腕底乾坤殺劫操。
且來掛壁全不用,夜半鳴嘯聲疑鴞。
英靈渴欲飲戰血,也如磊塊需酒澆。
紅毛紅毛爾休驕,爾器誠利吾寧拋。
自強在人不在器,區區一刀焉足豪!錫麟看完了這篇歌,向女士說道:“妹妹,我看不出你,倒是沒有一樣不會的,而且沒有一樣會了不好的。”女士道:“大哥,你不要這樣的過獎。諒來我是個女子,雖說是好,然終不及不到你們的呢!”
錫麟道:“妹妹,我不是要討你的好,反說壞我們男界的同胞。你認道這些留學生,都是些出類拔萃的人才麼?”女士道:“我起初何嚐不是這樣的羨慕他們呢。近來我到了這裏一看,見他們也不過是學得些皮毛罷了。”錫麟接口道:“咳,說起來真要叫人氣死!你道他們來到這裏為什麼的?原來都是為看那張文憑罷了。他們要了這張文憑,將來回到中國,就拿這張文憑去誑錢財,誑功名,全沒一個肯為國民流血的。”女士道:“為國民流血的這話,大哥你也責備得他們太過了。動物界的微生蟲,尚且惜著性命,何況一個人呢。我的意思,隻要他們肯實實在在的學些真實本事,將來回到中國,也是盡心竭力的替國家辦些好事,替國民打算些生計,這樣就好了。若說要他們為國民流血,這不豈是個難事麼?”錫麟聽到這裏,對女士笑了一笑,說道:“事體也是很難的。
但照中國官場中的這些貪多不厭的官兒看起來,終究要弄出這件流血的事來呢。”女士道:“這些事體,管他們有沒有,我們隻須盡著自己的力量,照著自己的這個心做去就完了。”錫麟道:“好啊!各人行各人的誌,我也是這麼說呢。”又說道:“妹妹,你的宗旨究竟是怎麼樣的?”女士道:“我的宗旨阿,就是‘男女平權,家庭革命’這八個字。”錫麟道:“你這個宗旨若要達到目的,恐也是件很難的事呢。”女士道:“大哥,虧你說得出來!世界上頭的事體,那一件不難?若怕了難,難道件件事體可以不做了麼?”錫麟被女士一問,不覺問住了,訕訕的答道:“妹妹,我們不要講究這些了,橫豎到頭便見的。”女士正色的答道:“大哥,不是這樣說的。一個人的宗旨一定,便是千難萬難,也要做將去的。”錫麟聽了,更把了麵孔飛紅了,自覺失言,如今被他問得一句也回不出來。隻得假裝著伸手在台上拿了一本書,一麵看書,一麵答應了個“是”字,便不言語。女士見他沒意思,便也不再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