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頓乖乖地聽從指令,姬銘驄的聲音有一種魔法,讓你不由自主地被牽引。當人的眼光長久地注視著跳躍的火光時,就會發生一種似幻非幻撲朔迷離的感覺。賀頓第一次發現原來燭火是一滴倒懸的水珠的模樣,它們自內向外分成了五層。第一層,也就是最靠近蠟燭芯的地方,火焰近乎凝固,它們並不是紅色或者黃色,不是任何一種溫暖的色調,而是薰衣草般的藍紫色,你幾乎感覺不到它們是有熱度的,很想伸手指去觸摸這脆弱的火焰的包膜,它們有著豌豆莢一樣的嬌嫩細微的縫隙。在這一層火焰之外,是古典的幽藍色,帶著古堡一樣神秘的詭異氣息。幽藍之外,火焰漸漸活潑起來,好像逃出了牢籠的女仆,有一些輕巧的跳躍和飛升,裙裾染上了一些緋紅,好像是匆匆旅途中野花的漿液飛濺其上。喔,還有第四層,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醬色,飽含著憤怒和壓抑,仿佛火焰最後的枷鎖,它們在扭曲和突破中,堅守著蠟燭所賦予的最後的形狀,維持著一個昂揚向上的尖頂,不屈不撓地仰望著天花板。現在,到了火焰的最外一層,它們桀驁不馴,撕脫了所有的形式和框架,奔突著狂舔著空氣的裂隙,用萬分之一秒的時間就構建起輝煌的輪廓,然後又在更少的時間裏將它毫不留情地粉碎,當華美的輪廓變成破碎的鱗屑,紅顏老去蒼黃委地之時,瞬間一個新生的火光嬰兒爆裂著出世,它放肆地啼叫著,鞭笞著所有靠近它的冷風,將它們加熱並裹挾著飛升,光怪陸離的色彩如同砸翻了梵高的調色板,燦爛的向日葵花瓣和鳶尾花的葉子攪纏在一起,濃烈地熏蒸而起,帶著奇幻的香氣……

姬銘驄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好像隔著無數海綿和泡沫,被吸附得沒有任何感情和色彩,他說:“請你盯著火光,什麼也不要想,你試著用心去看,你看到了什麼……你一定看到了什麼……”

燭光擴散開來,如同泛濫的金黃色的洪水,往事仿佛被上遊衝刷而下的死豬和門板,在滔天濁浪中起伏。

她看到了爸爸。真奇怪,為什麼會是他呢?為什麼第一個浮出水麵的竟是他呢?他是一個大壞蛋,不,說他是個壞蛋,那真是褒獎了他。他是一個大混蛋!是他,遺棄了媽媽和六歲的絳香。

整個村子都很窮,窮極了的人們想到了一個活路,這就是出賣身上的零件。這當然是違法的事情,大家都守口如瓶。但守口如瓶是針對外人的,針對自己人就敞開一切,彼此開著玩笑。誰要是賣了腰子的,大家就都恭喜他,說最值了。因為人有兩個腰子,賣掉一個還有一個,一個腰子就足夠了。這就像吃飯有一個碗就足夠了,另外一個碗放在那裏是個擺設。早點把當擺設的那個碗賣了,讓剩下的那個碗裏盛滿稀粥,這是多麼劃算的事情。當然還有賣血的,賣血的也很值。因為血雖然不是擺設,但血是能夠自生自長的,像泉眼,你用幹了還會再湧出來。每逢有些人賣了血回來,總是很高興,因為他們在賣血之前喝了大量的紅糖水,他們把自己的血弄稀了,就像在黃醬裏兌了鹹鹽水冒充了醬油。把紅糖水賣出了血漿的錢,去糊弄那些城裏人,這讓賣血者有一種高人一等得勝回朝的感覺,更不消說這是現錢買賣,兜裏立刻就鼓了起來。什麼叫“血汗錢”,這就是最好的證據。抽血的時候,人是一定會出汗的,因為疼和冷。流血的人會從夏天一下子沉入嚴冬,真奇怪,好像血裏麵藏著火。

村裏人管絳香家叫“賣眼戶”,絳香剛開始聽到的時候,嚇得夠戧。每天都要盯著媽媽的眼睛看,她生怕哪天從街上回來,媽媽的眼睛隻剩下一隻了。有一天有個人到村裏來,說是來買眼角膜,倒是不急,等人死了再給貨也行,價錢好商量。大家就都爭著搶著說自己願意接了這單生意。絳香趕快跑進家裏,拉著媽媽的手,說你快躲起來,有人要買眼睛。媽媽很奇怪,說買眼珠和咱家有什麼關聯,我該幹活去了。後來不知那人和誰家達成了買賣,反正和絳香家沒關係。絳香很高興,覺得是自己救了媽媽。後來有一天,絳香與小朋友玩耍,絳香說,人家都說俺家是賣眼戶,那天來了一個買眼的,我硬是沒讓他找到我們家。小夥伴們就嘻嘻笑,說你媽不是賣上邊的眼,是賣下邊的眼。

那一次絳香是哭著回家的。媽拿著一牙餡餅給絳香,絳香不吃,說:“這是你賣眼得來的吧。”媽聽了一點也不惱,說:“快吃吧,不管是賣哪兒換來的,這餅是幹淨的。”絳香說:“我不吃。”媽媽說:“我都聽到你肚子叫了,還說不餓。”絳香說:“就是餓了,我也不吃這樣來路的東西。”媽就歎了一口長氣,說:“那媽就要去賣腰子了。”絳香賭氣說:“賣腰子的人不受人氣。”媽說:“可腰子隻能賣一回,要是把賣腰子的錢吃完了,媽靠什麼來養活你呢?”小小的絳香那時不知怎麼想的,就說:“那你還可以去賣血啊。”媽說:“媽不是沒想過這條路,可賣了血,誰給你做飯誰給你縫衣?別人家的孩子有爸有媽,一個不在了還有另一個遮擋著孩子,媽要是不在了,小香你就沒了指望。賣眼,媽丟人,媽沒有別的法子養活你,隻好走丟人這一條路了。既然可以賣血,為什麼不能賣肉呢?既然能賣上眼,為什麼不能賣下眼呢?如果不是窮,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爸,媽不會這樣。”

絳香哭成一個淚人,媽說:“別心疼媽,媽才值呢,人家隻能賣一次,媽能賣成千上萬次呢!媽隻希望小香以後能堂堂正正地做人……”

絳香從那以後,一夜長大,後來她照鏡子的時候,突然就看到自己額頭上有了皺紋。她以後從來沒有在這樣小的孩子額頭上看到過同樣的皺紋。從此,在饅頭和尊嚴之間,她選擇了饅頭。這並不等於她不要尊嚴,而是表明她期待著為了有朝一日更高的尊嚴,她隻有隱忍這一切。

然而這樣的日子並沒有堅持很久。有一天,媽對她說:“絳香,媽就要老了。”

絳香像所有的乖女孩一樣,說:“媽,你不老。一點也不老。”媽苦笑著說:“在女兒眼裏,媽不老,可在有些人眼裏,媽就老了。”

絳香以為媽是怕老了難看,就說:“媽好看。”

媽歎了一口氣說:“好看難看不說它了,老了就沒有人要了。”

絳香這才朦朦朧朧地感到,這是一個可怕的問題。絳香躲開這個問題,就說:“媽老了,我就大了。我來養活媽。”

媽又笑了,媽的笑容像兩柄鉤子,把她的嘴角向下扯,好像悲慘的括弧。絳香這時候已經上小學了,知道了括弧是什麼東西。媽說:“好閨女,你可能還沒長大,媽就幹不動了。媽要給你找個長期飯票。”絳香仰望著媽,即使天下最無能最喜怒無常的父母,在他們的孩子眼中,也是至高無上的神。

長期飯票來了,又黑又粗,好像被火燒過的鬼子炮樓。媽對他說:“你要對我閨女好。”長期飯票說:“憑我這條件,找個黃花也不難。你還拖著個油瓶。”

媽平靜地說:“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長期飯票說:“好吧,算我倒黴。”長期飯票在鎮上殺豬,每天都帶著豬血的味道回家,當然還有七零八落的豬下水。為什麼說是七零八落呢,因為好東西都拿去賣錢了,剩下的就是下腳料了,比如說沙肝,誰都不肯吃的隻能用來熬豬胰子的東西,長期飯票都會拿回家,讓媽媽煮了吃。

這些東西氣味血腥,但燉熟之後有奇特的香氣,這些香氣養育了幼小的絳香,讓她雖然不長個子,但頭腦異常清晰。也許因為是人所不吃的沙肝吃多了,她比同年齡的女孩更加敏感和心重。

媽媽到遠方去了。長期飯票醉醺醺地拎著一串烤豬腰子回到家,看到從老奶奶家跑回來的絳香時,沒有吃驚,隻是說:“熬不住了吧。我知道你也大了。”

絳香聽不懂他的話,不理他,獨自看書。絳香的成績在班上永遠是第一,要保住這個稱號,隻有不停地努力。

長期飯票見絳香不搭理自己,也不再說什麼,就回自己的屋裏睡去了。有一間小屋,小屋裏有一張小床。絳香複習完功課,把房門插好,也昏昏地睡去了。

半夜裏,她感到刺骨的寒冷,正是四月春暖花開的日子,雖說半夜裏還有寒氣,但不應該這樣冷啊。這種冷,深入骨髓,帶著刀剜一樣的劇痛,讓絳香覺得自己被五馬分屍。冷……冷極了……到處是冰雪,黃色的油狀的冰雪……

以上的這一切,都是賀頓麵對著搖曳的燭火,斷斷續續說出來的。當然,很多地方不連貫,時空倒錯語無倫次,但姬銘驄就像麵對著一副打散了的拚圖,把它們迅速地歸納到相應的位置上,眉目漸漸地清晰起來。

“黃色的冰雪?”姬銘驄很納悶。輕輕地重複。

“是,黃色的冰雪。透明,寒冷,冷極了冷極了……”賀頓不停地重複著“冷”這個詞語,渾身顫抖,肝膽皆冰雪,表裏俱寒涼。一片片雞皮疙瘩滾過她的皮膚,衣服都隨著哆嗦起來。

看來,今天就隻能到這裏了。繼續進行下去,不會有更多的收獲,賀頓的精神還將受到慘重的傷害,姬銘驄雖然從學術的角度,很想知道這團黃色的冰雪究竟是什麼東西,但他隻有暫停。

姬銘驄將賀頓從深度的催眠中喚醒。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姬銘驄問道。

“冷。”賀頓牙齒還在打著哆嗦。

“除了冷以外,還有什麼呢?”姬銘驄繼續問。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案例。

“累。困。一片空白。”賀頓吃力地講著,她很想就此睡去,永不再醒來。

姬銘驄說:“你會慢慢地醒來。聽我的話,從10數到1,數到1以後,你就會醒來了。到那時候,你就不會覺得冷了,也不會覺得黑暗了,你會看到太陽……”

賀頓不想醒來,可是沉浸在這種似夢非夢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狀態裏,實在是太冷了。她在朦朧中聽到了姬銘驄的暗示,那就是她醒來之後不再寒冷,為了逃離這刻骨銘心的酷刑,她要醒來。她乖乖地開始數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賀頓慢慢地睜開眼睛。她準備好了看到太陽,因為朦朧中的聲音就是這樣告訴她的。她看到了一張臉在向她微笑,這是姬銘驄的笑臉。

從此。太陽和姬銘驄的臉就重疊在了一起。

還有殘存的寒冷像銀亮的蛆蟲附著在骨殖上,好在咬緊牙關尚可以忍受。賀頓不想再說什麼了,她剛才已經說得太多太多,她隻想昏然睡去。

姬銘驄也沒有說更多的話,他要好好思考這個案例。

賀頓回到家,好像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那種源自極深處的恐怖和寒冷,如同一帖膏藥,粘在了她的靈魂上,不得撕脫。沒有人知道這種酷暑七月的寒意,體驗過這種紅日當頭深入骨髓的戰栗。仿佛每一寸肌膚都有結冰的桎梏,心髒裏充滿冰碴子,隨著搏動有尖銳的痛。那種無以比擬的寒冷,來自不可知的地下洪荒,來自人還沒有形成細胞之前的混沌迷霧……

柏萬福察言觀色,完全不得要領,看到賀頓冷峻的神情,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自己也是一肚子苦悶,隻有誰也不理誰。

你這種笑法,要麼大智若愚,要麼是不學無術的傻瓜

大芳走進臥室,又一次重複了捉奸在床。大芳說:“你們好就是了,幹嗎說我?”床上的兩個人在最初的愕然之後,趕緊鑽到被子裏,平平臥著,很安穩的樣子。大芳不禁委屈,他們很暖和,自己很冷。

大芳說:“老鬆,你過來。”

易灣說:“阿姨,您放過他,是我主動的。”

大芳說:“不要臉的小娼婦,還知道我是你的阿姨!恩將仇報。”

易灣說:“我其實是幫你,阿姨。”

大芳即使是在悲痛和絕望之中,也還是對這句話大惑不解,憤然道:“說!”

易灣說:“因為阿姨你老了。你滿足不了叔叔的要求,你又不願意配合。這對叔叔實在是太不公平了,叔叔是個正派人……”

聽到這裏,大芳不禁冷笑,心想你的叔叔正派?這世上就沒有不正派的人了!

易灣繼續說:“我正是因為愛您,才替您分憂解難。不然叔叔在外麵拈花惹草,得了不幹不淨的病,不是傷害了阿姨嗎!”

大芳哆嗦著說:“你這樣做,就不傷害我了嗎?”

易灣說:“傷害不傷害的,全在於你的感受。我一沒有偷拿你們家的錢,二沒有借此要挾叔叔,以得到什麼好處。阿姨你自己不堪忍受的,對我和叔叔來說,卻是難得的樂子,您省工省力了,幹嗎非要做出哭天搶地的樣子來?阿姨你不是個一般的人,在這種事情上,也要不同凡響才好!”

所有的過程中,老鬆一言不發。大芳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無恥言論,身上又在不斷地發抖,不能為了這對苟且男女,讓自己不堪一擊的身體再受折磨,大芳隻好憤然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她以為自己一定會夜不能寐噩夢纏身,不想竟然一夜好睡到天色大亮。當她醒來之後,恍惚間覺得昨天隻是一個夢境。但桌子上老鬆留給她一封信,證明昨天的所見所聞都是千真萬確的。

老鬆的信寫得很有分寸感,老鬆是寫文件的老手,操縱文字如魚得水。此信如果落到外人手裏,絕對看不出夫妻間曾有過驚濤駭浪,以為隻是芝麻綠豆的齷齪,看到的是溫文爾雅的風度。老鬆先是道了歉,說得很懇切,但一點不留把柄。然後是申請原諒,回顧了兩人櫛風沐雨的感情曆程,祈請大芳縱是深仇大恨也化為拈花一笑。

這一切都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鬆讓大芳網開一麵,不要把女孩趕走,為了她的學業,要把她留下好好對待。老鬆說,我知道你有一顆仁慈的心,你會給這個女孩一個溫暖的家……我會永生永世對你好……結尾處老鬆信誓旦旦。

麵對著信,大芳肝膽俱裂又無計可施。老鬆設下了一個局,他要把這種無恥的關係保留下去,要讓大芳俯首聽命。

大芳五內俱焚,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因為她平日起居很沒有規律,也不讓保姆打擾,所以還是一直在捕捉聲響的易灣最先發現了異常,破門而入,看到大芳猶如一堆肮髒殘雪委頓在地,趕緊抱起她,然後打電話叫救護車送到醫院搶救。

待大芳醒來,才知道在昏迷中已經為她做了急腹症手術,半截梗阻壞死的腸子已被切除。大芳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就是冤家對頭易灣。易灣顯然在晝夜服侍,麵容憔悴。護士對大芳說:“你的外甥女比得上親生閨女了。”

大芳虛弱地問:“哪個外甥女?”

護士指著易灣說:“就是她啊。莫非你還有個外甥女?”

大芳閉上了眼睛,眼淚流了出來。麵對著她的情敵,她不要說下戰書了,就連自己的命還是人家救的,所有的爭強好勝之怒,都在脆弱的生命麵前敗下陣來。

“大姨,你醒了,我就上課去了。耽誤了很多課程,再不努力,我畢不了業了。大姨父下班後會來看你,他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脫不開身,不然也會一直守候在你身邊。”易灣攏攏紛亂的頭發,匆匆離去。

聽到了她們的對話,護士說:“外甥女上大學啊?”

“大學?你可小看了她。她是博士啊。”大芳有氣無力地說。她聽到了自己的話在醫院白色的牆壁上撞擊回響,居然有幾分炫耀。

“呦,看不出來,還是個女博士啊。你們家有福啊。你嫁了這樣有頭臉知情意的丈夫,外甥女又是博士,難得難得!墳頭燒香祖宗庇佑啊!”護士嘖嘖感歎著,連治療車都跟著顫悠起來。

大芳像僵屍一樣地躺著,一動也不能動。當身體不能動的時候,思維就格外敏銳。她突然想到這樣也很好,她要好好地活著,讓他們隻能在暗中偷雞摸狗。在表麵上,他們要服侍她,要對她親切有禮嗬護備至。她還需要什麼呢?名分金錢道義都在她這一邊,她完全可以雍容大度慈悲為懷,這才是大人雅量光照日月!記憶的苦水在時間的山頂慢慢冷卻,直到凝成了萬古不化的寒冰。

當老鬆來看望大芳的時候,大芳已將自己調理了一番,處變不驚。她從老鬆神采奕奕的表情來看,知道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裏,老鬆也沒有中斷自己的風流雅興。但是,她顧不了那麼多了,隻要她高高占據著老鬆夫人的寶座,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計!

就這樣,大芳在易灣和老鬆的精心照料下,非常緩慢地恢複著。在這種恢複中也感受到異樣的安適。那就是——他們都深深地有負於你,你是他們的債主。你擁有慈悲和寬恕的權力,從你的手心裏滲出的點滴雅量,他們都感激涕零。

老鬆和易灣在大芳看不見的地方苟合著,大芳心知肚明,不再揭穿。因為揭露需要龐大的精力和體力,大芳已弱不禁風。而且,揭露之後又怎麼樣呢?易灣被掃地出門,老鬆也會對自己怒目相向,到那個時候,誰來服侍病入膏肓的大芳呢?就算大芳發憤圖強自力更生,從此站立起來再不用人幫忙,節省出來的遼闊的時間田野又用什麼種子來裝點呢?沒有了易灣的日子該是多麼無聊!

大家相安無事,甚至大芳開始覺得這樣也不錯。當然,她不能在表麵上顯示出這種滿意,而要讓對方充滿了內疚。大芳出院以後,易灣還住在她家,連保姆都習慣了這種格局,一家有了兩位女主人。老鬆在表麵上是把大芳看得重於一切,至於背後怎樣褒貶她,大芳眼不見心不煩。大芳以為這種局麵可以持續很久很久,如同一本剛剛打開的長篇小說。沒想到,易灣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悄然而去。沒有吵鬧也沒有爭執,老鬆為易灣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並且給易灣介紹了一個很有身份和背景的男朋友,易灣滿意到再不願意多耽擱一天。

家庭重又恢複了平靜,大芳悵然若失。不過,她很快就振作起來了,電梯間新來了一個美麗的小姑娘,清純得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名叫小童。小童比老鬆和大芳的女兒還要小,晶瑩得如同溪水上的一個小泡。小童是跟著家鄉的姐妹一道到城裏來謀生路的,在保姆培訓班上因為聰明伶俐,被招去學了公寓電梯管理。大芳把家裏一些用不到的物品送給小童。小童很感謝。大芳又把女兒先前穿過的衣服送給小童,沒想到小童穿上之後,居然比當年的女兒還要美麗。當大芳看到穿著女兒衣服的小童時,忍不住眼角盈淚。女兒如今在國外留學,交了一個金發男友,樂不思蜀。大芳一直很擔心,將來生出的孩子,會不會一半頭發是金色,還有一半是黑色?或者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金的?她把無處發泄的母愛都傾注到了小童身上,並且發動老鬆也一道無微不至地關懷小童。

老鬆說:“你不要管別人的事,管好我們自己就是了。”

大芳說:“她不是別人。她就是我們自己的一部分。”

老鬆說:“怪事。一個鄉下妹子,和你我有何幹係?我記得你不是一個普度眾生的人。”

大芳說:“你沒看到她穿上女兒以前的舊衣服,有多合適?”

老鬆說:“看到了又怎麼樣?我勸你以後不要把女兒的衣服送給別人。實在沒地方放,你可以燒掉。”

大芳說:“虧你還是勞動人民出身呢,就沒有一點環保觀念。看不到女兒,我看到一個類似的人也行。你怎麼不體貼人!”

老鬆舉手告饒,說:“好好,你就我行我素吧。”

小童是個很有眼力見兒的姑娘,也許從貧困中走出的女孩,都有這種天賦的直覺吧。她常常悄無聲息地陪著大芳坐著,並不多說一句話。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就在這種依偎中一天天濃烈起來。

直到有一天,大芳發現小童不是依偎在自己懷裏,而是依偎在老鬆肩胛之下,又一次山崩地裂江河倒流……這一次,感到劇痛的不再是腹部,大芳的肚子裏已經不剩多少零件了。這一次,錐心之痛來自胸部,到了醫院,被放入套筒似的核磁共振箱裏,查了又查,最後看到肺尖上的陰影,懷疑是肺結核,又說可能是肺癌,要把她的肺切掉……

大芳萬念俱灰,自生存以來的孤單如同海嘯一般壁立而來,屈辱的浪花被曝曬為利劍,苦海聳為高山。她在利刃中穿行,血肉橫飛,隻剩下一具滿目瘡痍的木乃伊。

大芳的故事講完了。眼巴巴地看著賀頓。

漫長的傾聽過程,賀頓一千次走神,又一千零一次把自己拽回來。這不是一個好聽的故事,更不是一個高尚的故事,甚至連一個婉轉曲折的故事也算不上。這基本上是一個乏味的故事,一個齷齪的故事,或者簡直說就是低級趣味的故事。但是,這確是一個真實的人生。這一點不容置疑,從大芳的哭泣和仇恨中,感覺到這個靈魂像一隻青蟲從樹上跌落,被人用腳碾碎,流出來的卻不是鮮血,而是綠色的膿漿,塗滿了生命的曲徑。

有人把心理醫生的工作比作垃圾清潔工人,覺得他們是在不停地吸納著別人的愁苦和煩悶,然後在荊棘中和當事人一道尋找出路。賀頓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不同意垃圾的說法。如果把一個人的愁苦比喻成垃圾的話,這世上又有哪一個人是完全健康的?大家就都是垃圾筒,世界豈不成了臭不可聞的垃圾場?!

麵對著大芳的故事,一籌莫展。麵對著大芳求賢若渴的目光,無能為力。如果把大芳比作一種動物,賀頓覺得她是一隻病龜,縮在黑暗的海灘上,斑駁的記憶把它疲憊的雙眼激出比海水還鹹的淚。那些淚變成生鏽的釘子,把過去懸掛在那裏,曬成古銅色的鯗魚。

賀頓不能向自己的無能為力投降,也不能空洞地盯著來訪者毫無作為。她問大芳:“那你打算怎麼樣呢?”

大芳說:“我就找你來了。”

賀頓說:“你找到我怎麼樣呢?”

大芳說:“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了。”

賀頓說:“然後呢?”

“然後就是你的事了。”大芳一臉無辜地等待著。

賀頓一字一頓地說:“這不是我的事。這是你的事。”

大芳傲慢地說:“可是我付了你錢,你應該為我排憂解難。”

賀頓說:“錢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你和你丈夫很有錢,可你還是不快樂。”

大芳惱羞成怒說:“我不快樂用不著你來提醒。你說,你到底有沒有辦法?”

氣氛陡地冷峻起來,但事關原則,賀頓不能讓步,她說:“我願意幫助你,但你必須承認這是你的事。”

大芳也寸步不讓,說:“你收了我的錢,也就成了你的事。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天經地義!”

賀頓說:“如果我把你的錢還給你,我們是不是就兩清了呢?”

通過多次來訪,大芳已經在這裏付出了一筆不小的費用,她諒賀頓不會讓到手的熟鴨子再長出羽毛飛走,為了讓心理醫生更好地為自己出主意想辦法,她決定再煞一煞這個小個子心理師的威風。大芳說:“好啊。你想想吧,下一個谘詢日我還照常來。你不能為我出主意,就把錢退給我。順便說一句,今天我隻用了一半的時間,所以,費用,我也隻交一半。”說完,大芳款款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谘詢室。

賀頓看著大芳離去,什麼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柏萬福走進來,說:“剛才那個女的,我看不對勁。”

賀頓說:“你從哪裏看出來的?”

柏萬福說:“她雄赳赳氣昂昂的像個誌願軍,衝出去了。”

賀頓說:“你看看統計表,她一共來了多少次?”

柏萬福說了數字,賀頓指示:“你備好錢,等她下星期來的時候,退給她。”

柏萬福說:“憑什麼呀?你為她耗費了那麼多心血還有時間。光眼淚也有幾茶缸了。我好幾次注意到她走了以後,你的眼圈都紅紅的。她怎麼能這樣沒良心!”

賀頓說:“就算我再投入,沒能給人家解決了問題,人家要索賠,也有道理。”

柏萬福說:“有什麼道理?這也不是賣電視機的,多少日子之內包修包換。這是精神產品,隻要你盡心盡力了,她的問題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她自己負責了。”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賀頓說:“你說得對,她的責任在她。我差點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柏萬福說:“癌症有治愈的,更多的是治死了,誰敢賴醫生?心理毛病也有治不好的。”

賀頓說:“話雖是這樣說,但我總覺得自己的力度還不夠。手藝不成,該退還得退。你把錢給我預備出來,下星期她來了,我再相機而動。”

柏萬福說:“錢沒了。”

賀頓大驚,說:“到哪裏去了?最近沒買什麼大件東西,莫不是你遭了賊還是挨了搶?”

柏萬福說:“我把錢都給存了。”

賀頓說:“那就取出來。”

柏萬福說:“取不出來。我存了定期。”

賀頓說:“沒有取不出來的道理。”

柏萬福急了,說:“能取也不能取。”

賀頓說:“你是法人還是我是法人啊?”

柏萬福說:“你是法人也不行。這不是所裏的錢,是我的錢。”

賀頓說:“這可越來越奇怪了。你還篡奪了咱家中的財務大權了!”

柏萬福說:“你不要急。這個診所所有的投資都是咱家的,你不拿工資,我也不拿工資,圖的就是趕快掙點錢,把你借的饑荒還上。你要是把診費退回去,開了這個頭,以後誰要是不滿意就退貨,那咱們就沒法幹了。我是從長遠著想。”

賀頓不得不同意柏萬福說得有道理,特別是提到了欠賬,已經好久沒有到錢開逸那裏去了。但她還是堅持要柏萬福把退給大芳的錢準備好。

柏萬福憤憤然,這等於讓一隻貓把吞下去的魚頭吐出來,貓被掐住了脖子,像一隻魚鷹。吐出的魚頭上帶著血跡。

然而,還是吐出來了。

下一次谘詢之前,賀頓有些緊張。她不知道大芳會不會來,私底下甚至期望大芳不要出現。那筆錢她已經準備好了,她希望大芳收回了這筆谘詢費,從此永遠消失,把這個人和她的故事從頭腦中剜除。

大芳準時到了。落座之後,她看到了茶幾上堆放的錢。

“這是你所付的看心理醫生的全部費用。”賀頓淡淡地說,“如果到今天你離開的時候,還不滿意,就可以全部領回去。”賀頓說完,正襟危坐,等待著大芳的回應。

大芳有些吃驚,好像沒料到這一手,說:“你可以留下一部分。畢竟,你也付出了勞動。”

賀頓說:“謝謝你。不過,如果說我這個心理醫生對你完全沒有幫助,那我不能收你的錢,收了會讓我不安。”

大芳受了感動,說:“也不是一點效用也沒有,起碼你一直在聽我說話。普天之下,能找這麼一個地方也不容易。”

賀頓說:“我希望能給你更多的幫助。僅僅是聽人說話,一架錄音機就可以辦得到。”

大芳說:“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告訴我今後怎麼辦。”

賀頓說:“沒人能告訴你。”

大芳說:“我要是把這個故事講給任何女人聽,她們都會給我出主意。”說完她歎了一口氣說,“隻是我信不過她們,她們也不能承諾給我保密。”說到這裏,她猛然省悟到,“你要是把錢退給我,你還能保密嗎?”

賀頓說:“能。”

大芳說:“這我就放心了。”

賀頓說:“任何一個女人都可能給你出主意,但是,心理醫生不會。”

大芳說:“那心理醫生還有什麼用呢?”

賀頓說:“心理醫生的用處就是幫你理清脈絡。大主意你自己拿。”

大芳說:“你幫我理清脈絡了嗎?我怎麼不覺得?”

賀頓說:“你太沉不住氣了。我正要談我的看法,你就要退錢了。”

大芳說:“那你現在可以說了。我還在谘詢,你還應該負責。”

賀頓索性破釜沉舟,把壓抑已久的憤怒噴射了出來:“你要聽我的脈絡,可以,我這就告訴你。打個預防針,你可要坐得住,和你的邏輯南轅北轍。”

大芳的涵養比賀頓料想的要好,她微笑著說:“說吧。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聽一些不一樣的話。”

賀頓想,這可能是為大芳做的最後一次谘詢了。決定退費,她終於可以暢所欲言了。

賀頓說:“我首先覺得你是一個沒有骨氣的女人。你從來沒有掌握過自己的命運,而是被一個非常具有操縱性的男人牽著鼻子走。這個男人就是大鬆,後來變成了老鬆。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從街頭的茶小姐,到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員,還有女博士和電梯工,可以說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都可成為性的對象。在你們的家庭裏,還有真情嗎?還有真誠的交流嗎?還有愛的殘片嗎?沒有了。我在傾聽你的故事的時候,不止一次怒火中燒。我覺得你喪失了尊嚴,你是個可憐蟲,你在乞求一點愛的殘羹剩飯,其實得到的不過是新的欺騙和更無恥的背叛。你一次又一次地原諒那個背叛你的人,你用自己的寬容縱容了罪惡,所以,你的身體強烈地反抗你。在每一次的侮辱之後,它都悲憤難平,隻有靠把矛頭轉向自己來消解壓抑。這就是你不停地生病,不停地做手術的內部邏輯……”

賀頓隻顧自己唾沫星子亂濺地抒發感情,沒想到那邊的大芳臉色變得煞白,說:“你……你的意思是……是我自己……自己把自己搞病的……自己?”

賀頓看到大芳嘴唇哆嗦語無倫次,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隻有奮勇向前。況且那些話在她心中壓抑太久,已經從草籽長成了萋萋荒草,再不燃起烈火,恐怕把天地都遮蓋了。反正自己也不是以谘詢師的麵目出現,不妨一瀉千裏。

賀頓說:“對,你悟性不錯。每當你因為老鬆的婚外情而大病一場的時候,老鬆就負疚,就回到你的身邊百般嗬護,你就從中感到溫暖。你得到的短暫愛護和關心,是你付出了一個又一個寶貴的器官為代價的。現在,你已經成一個空殼子了,你已經沒有多少本錢可以成為籌碼來做這種犧牲了。繼續手術,你的所有髒器都進了垃圾堆,你就不複存在了。所以,你們之間這種拙劣的遊戲快玩不下去了,因為你的本錢要輸光了。你找到我,傾訴你的苦水,我謝謝你的信任,但如果你不從根本上改變,恕我直言,你就是死路一條。但你死的時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而死,你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可憐蟲,一個被人謀殺的膽小鬼!”

滔滔江河狂瀉而下,賀頓這個暢快啊!這個舒服啊!從聽大芳的故事開始就發黴的情緒終於見了清風朗月。一席話說得腰杆也硬起來了,眉頭也抹開來,空氣中都帶上了桂花香。

大芳好像被原子彈炸中,嘴唇張成“O”形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顏麵肌肉抽搐著跳蕩著,渾身像落葉一樣顫抖。

賀頓有些害怕,說:“大芳,是你讓我直說的,不會嚇著你吧?”

大芳半天才說:“不會。其實,你說的這些,我早就模模糊糊地想過了。我之所以不敢往深裏想,是太痛了,太苦了。我找到你們這裏,就是想找到一條拯救自我的路。你的話,雖然狠,但是切中要害。我就是一個可憐蟲,一個懦夫,一個膽小鬼,我自欺欺人,我自取其辱。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要換一種活法,我要改變。不然的話,我就得叫這些狗男女氣死,最後隻剩下孤單單一張人皮,裏麵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我活得這樣沒有尊嚴,我還有什麼意義啊……”

大芳臉上反倒平靜了,也許最陰暗的情緒被最恐怖的言語袒露出來,殘酷也成了一種放鬆。賀頓聽出大芳的灰心喪氣,忙說:“認識到了,就可以改變。”

大芳絕望地說:“我怎麼能改變他?我一直是他手心的那塊糖。他想吃就吃,想丟就丟。”

賀頓說:“你說得對。你不可改變他。”

大芳更絕望了,說:“如果事情沒有改變,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我到你這裏來過了,最時髦最前沿的心理醫生也沒有辦法了,這就是我的命運。”

賀頓說:“我隻說你不可改變他,並沒有說你不可改變自己。”

大芳迷惘地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這有什麼不同嗎?”

賀頓說:“這不同就在於——你可以改變自己的。”

大芳說:“我如何改變呢?”

賀頓說:“這隻有你自己知道。”

大芳沮喪地說:“繞了一圈,我們又回到了起點。我要是知道了如何改變,我又何必花這麼多冤枉錢呢!”

賀頓糾正她說:“你並沒有花冤枉錢。這些錢你都可以收回去。好了,就這樣吧,我的意見都說完了,不是作為一個心理醫生,而是作為一個聽了你這麼長時間故事的女人。如果你願意把我當成你的朋友自然好,如果不是朋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反正,我的話是說完了。”賀頓站起身,作出送客的樣子。在所有的工作程序裏,她都不曾這樣放肆過,今天,是一個例外。

大芳也像木偶一樣站起身來。或者,說她像木偶實在是一個誇獎,她的表情和目光都讓人想起歐洲中世紀的僵屍。

“我走了。”大芳空空洞洞地說。

“別忘了帶上你的錢。”賀頓提醒她。

“不。不要。你今天說的話,比這些值錢多了!”大芳說完,蹣跚著走出心理所。

賀頓把自己像一袋浸了水的濕麵粉扔在了沙發上。累死了。心靈的惡戰也是短兵相接刺刀見紅,有看不見的傷口在汩汩流血,有森森白骨齜牙咧嘴。

為什麼有這樣濃鬱的桂花香?通常隻有廁所裏積聚了太多穢氣的時候,賀頓才在空氣中噴灑高濃度的空氣清新劑。

柏萬福像個幽靈似的溜了過來。

“走了?”柏萬福悄聲細語地問,好像怕驚動了什麼人。

“走了。”賀頓知道他指的是大芳。柏萬福很關心那些錢的去處。

“沒拿走?”柏萬福已經看見了那一疊鈔票,明知故問。主要是讓自己更踏實。

“沒拿走。”賀頓回答。

“我知道不能偷聽你們的談話,但你們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想不聽也不行。主要是你的聲音大,太不留情麵了,傷人啊!”柏萬福還為剛才的唇槍舌劍驚悸不止。

“你沒有聽到過整個過程,實在是忍無可忍。”賀頓一邊默放著剛才的記憶,一邊替自己開脫。

“就不能悄聲說嗎?我看她實在扛不住了,為你捏把汗。也不敢說話,就不停地往這間屋子噴空氣清新劑,你聞到了嗎?”柏萬福關心地說。

賀頓說:“真是用心良苦,可惜我根本理會不到,香氣撲鼻還以為是誰在廁所拉稀跑肚然後欲蓋彌彰,都快把我熏暈了。”

柏萬福說:“我看這女人的問題挺嚴重的,你單槍匹馬的,勢單力孤,還是找幾個人商量商量為好。俗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賀頓說:“她以後不會來了。”

柏萬福說:“就算是她不來了,這些經驗教訓也都很寶貴。人家醫院裏碰到疑難病例還開個會診單子呢。”

賀頓想想,說:“好。好主意!”

於是就有了同儕會診,於是就有了自殺未遂。於是就有了老鬆的來訪,於是就有了賀頓的崩潰……

“你找個最舒服的姿勢。全身不要繃著勁。兩手浮起來,對,就這樣仰著。背部懸空。”姬銘驄開始對賀頓進行全身撫摸。“兩肩放鬆……”說著把雙手盤在了賀頓的肩頭。賀頓輕輕地抽搐了一下,姬銘驄清楚地感覺到了,但他不去理會,繼續向下進行,從賀頓的肩部開始,輕輕向下觸摸,一邊觀察著賀頓的反應,一點點地放鬆著手中的力度,最後變得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顫。反複多次之後,弗洛伊德榻上的賀頓,如同橡皮泥一樣柔軟起來。

“把十個指頭放鬆,讓它感覺到很舒適……”姬銘驄抓起賀頓的十個指尖,輕輕地上抬後,放開。第一次,賀頓的手臂失去了支撐,緩緩地落了下來。這說明賀頓的意識還在強有力地控製著自己的肌肉群,催眠沒有達到預定的效果。姬銘驄不急不躁,緩緩地又開始了新的一輪試探。當他第二次驟然放開賀頓的手臂時,墜落的速度明顯快了,但還是仿佛裝了緩控裝置的門頁,有所延遲。姬銘驄到底是身經百戰,毫不氣餒,一次又一次撫摸著賀頓的手臂,好像是當年那個要把鐵杵磨成針的老婆婆,不厭其煩地打磨著那塊頑鐵。

終於,當姬銘驄第N次放開賀頓的手臂時,賀頓的臂膀就像僵屍之手砰然落下,發出了很大的聲響。

賀頓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自己手臂的控製力量,好像一根任人揮舞的三截棍。

姬銘驄轉而用手輕輕接觸賀頓膝部,說:“你把兩個膝蓋骨放鬆,讓它們好像飄浮起來。”

這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之後,賀頓終於覺得自己的兩腿如太空人的行走,失去了重心和方向感。

“請你盯住這個火焰,隨著它閃爍,你用力吸氣,好,你的肺已經被脹滿了,好像風帆。停住你的呼吸,好像你已經停泊在世界上最深的港灣,然後你盡其所能,呼出你肺裏所有的空氣,讓它變成一個空空如也的癟袋子。對,很好,用力呼氣,把所有的氣體都呼出去……你覺得自己也飄浮了起來,現在,放鬆你的右腳,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左腳,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左手,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你的右手,讓它們脫離你而去……放鬆放鬆……現在,你已經無所牽掛,你變得像一團霧,像一叢棉花,像天鵝的羽毛飛升……”

點著的蠟燭就是催眠板。

在那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每個人都是一個謎題,一個連他們自己都不知曉謎底的謎題。唯一能夠破解這個謎題的人,是誰?麵對著人生最複雜的題目,姬銘驄有一種披荊斬棘深入虎穴的快感。

有的人以遙遠的星球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細微的粒子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螞蟻的眼睛為研究對象,有的人以恐龍的脊椎骨化石為研究對象,更有人以人的心肺脾胃腎為研究對象……他姬銘驄是以人為研究對象的,不研究人的肉體,隻研究人的心靈。這是一個無比廣闊和深邃的內在宇宙,姬銘驄把自己的一生掩埋其中,其樂無窮。

現在,麵對著賀頓這個個案,姬銘驄停滯不前。

對賀頓的催眠中,遇到了強大的阻抗。賀頓甚至連眼睛都不肯閉上,害怕一閉眼就被湮沒在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之中。

姬銘驄戒急用忍。催眠就像鍾乳石一樣,極緩極慢地點滴著,長成一株筍。如果你著急擺弄,它們就折斷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讓賀頓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心理探索猶如一柄雙刃劍,如果你一直封閉著,掩埋著真相,就是雪裏埋屍。屍體栩栩如生地凍結在那裏,不會分解和消失。表麵看起來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遺忘的永凍層會讓創傷不再腐爛。但是,如果你開始挖掘,如果你把那屍體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結果往往不堪入目。真正的心理學家如同真正的探險家,絕不會因了艱難險阻而回避穿越南極。謀求心理探索的過程如同興奮劑注入體內,心在半空彎成問號,瞳孔因此而放大,呼吸加快,手心也會冷汗涔涔。這種狀態會使誘導者進入癡迷。

姬銘驄認為好奇是年輕最顯著的標誌之一,當一個人不再好奇的時候,生命也就接近尾聲。死亡是不需要好奇的,它蹲在遠方,慢條斯理地等待著你。要在它呼喚你之前,把讓你莫名其妙的事弄個清楚,然後再明明白白地上路,是心理學家的職責和幸福。

姬銘驄在暗夜中對自己一笑,他想到了一個方法,一個在別人看來肯定是卑鄙的辦法。明知是勉強,卻必須要堅持。誰都有黔驢技窮的時刻,權威也不是金剛不壞之體。除了堅持,你沒有更能深入的靈丹妙藥。他為此做了周密的準備。

當賀頓再一次來訪的時候,姬銘驄對她說:“想把自己搞清楚嗎?”

賀頓毫不遲疑地說:“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擾您,圖的就是清楚。我要幹這一行,必須把自己弄明白,我希望自己通體透明如太湖銀魚,無骨無肉無筋絡。可惜弗洛伊德老人家不在了,要不,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維也納去,請他老人家給我做個分析。”

姬銘驄說:“弗洛伊德收費很高的。”

賀頓說:“那我就給他家當保姆吧。以工錢相抵。”

姬銘驄欣賞地說:“看來你的決心蠻大。”

賀頓說:“我是一個對人特別有興趣的人,尤其是對自己有興趣。”

姬銘驄說:“那就好。”

賀頓苦惱地說:“有什麼好?一個連自己都不清楚的人,還能搞懂世界嗎?”

姬銘驄說:“我可以幫你。”

賀頓垂頭喪氣地說:“您已經幫我了。可是,我不爭氣。我不想不爭氣,但是,沒法子,太頑固。頑固的那一部分,是我又不是我,我管不了它。”

姬銘驄說:“我還可以繼續幫你。”

賀頓說:“謝謝您。不過,我看希望不大。”

姬銘驄說:“我還有最後一個法子。”

賀頓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一根鵝毛,喜不自禁說:“那我願意一試。”

“這個療法你可能要作出犧牲。”姬銘驄斟酌著語句,語調放緩,給賀頓以充分考慮的時間。

其實賀頓用不了那麼長時間斟酌,她很快說:“我是窮人家的孩子,能吃苦。我不怕。”

姬銘驄說:“這跟窮不窮的沒多少關係。我需要的是你隨身攜帶的一樣東西。”

賀頓不解,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穿戴,已是春夏之交,她穿一套純棉的豆沙色套裙,腳上是一雙白色的仿皮涼鞋,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連手表都沒帶,要看時間,就用手機替代。賀頓有些尷尬地說:“我隨身沒帶什麼東西能擔當此項重任。”

“有。”姬銘驄很肯定地說。

“那是什麼?”賀頓百思不得其解。

“你聽好了,不要嚇得驚叫起來。”姬銘驄意味深長地說,“這個療法很特別。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互交流,我想你能明白我的真實意思。”姬銘驄麵容嚴肅。

賀頓還是完全不明白,她說:“到底是什麼呢?”

姬銘驄清清嗓子,說:“是性。”

賀頓果然嚇得幾乎從椅子上跌落下來。對於一個心理師來說,性並不是什麼不可言說的話題,讓她驚奇的是姬銘驄的鎮定自若。她輕輕地重複著:“性?”

姬銘驄說:“是。以我的推理判斷,我想你一定是在性的交往當中出現了某種問題。這究竟是一個什麼問題,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很希望通過我的工作,能幫到你。”

賀頓不知所措,說:“還從來沒有人分析我對性的態度。如果您能幫助我,我……”她支吾著,不知後麵的話如何說。或者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後麵該說些什麼。

姬銘驄說:“我知道你很意外,不必馬上回答。你想一想,想好了,再回答我不遲。”

賀頓木然地在街上溜達。真是太古怪了,心理分析搞來搞去,居然搞到了床上。賀頓對性麻木不仁,她曾輕易委身,並認為事出有因,輕描淡寫地原諒了自己。有的時候,也守身如玉。過程中,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當然也沒有興奮,有的隻是目的。當然了,其中有欲望。這並不等於賀頓人盡可夫,並不等於在賀頓的心懷中,就可以放任和輕率。欲望不是屬於一個汁液充沛的年輕女子的生理向往,而是為了人生的奮鬥目標。不想,在她以為最潔淨的學術領域裏,卻涉及最低級的本能……而且,還這樣事先出安民告示,大白於天下。

做還是不做?這是一個問題。賀頓百思不得其解。賀頓不是貞節烈女,多睡一次少睡一次,並不會給她帶來實質性的損害,但是一想到姬銘驄道貌岸然的白發,一想到自己對他一往情深的尊重和愛戴,包括那雙長著老人斑的手背,賀頓就湧起生理上的劇烈排斥。

科學是賀頓心中最後的一塊淨土,如今這淨土也要染塵。賀頓不甘心啊,她原本抑鬱的內心此刻更加黯淡,偶像訇然倒塌,前程再無方向。

她像一塊流動的岩石,很困難很愚蠢地行走著,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她拒絕變得圓滑,但為了行走的速度,她還是磨去了很多棱角,為了流暢,她不得不作出妥協和讓步。

當她漫無目的停下腳步的時候,才發現到了錢開逸樓下。她不知錢開逸在不在家,也不知這個時候到他家去是否合適。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管不了那麼多。她按響錢開逸家的門鈴,錢開逸睡眼惺忪地走過來開門,一看是賀頓,明顯地吃了一驚。他的眼睛和體態都頑強地表示著拒絕,就像黎明之前大地對太陽的拒絕,這是一日當中最黑暗的時刻。

“有什麼事嗎?”他緊了緊墨綠色絲絨睡衣的係帶,把自己包裹得像個木乃伊,問道。

“是的。有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很想聽聽你的意見。”賀頓雖然感到了錢開逸的吃驚和隔絕,但她無處可去,隻有堅持會麵。

“那好吧。請你在門口等三十分鍾。”錢開逸注視著賀頓的眼睛,下了決心。

賀頓的腦筋發木,一時想不明白錢開逸為什麼需要那麼長的時間,雖然她知道錢開逸是個很重視儀表的人,但半個小時梳洗打扮對於一個男人來講,還是奢侈了一些。

沒有用到半個小時,到了第二十三分鍾的時候,賀頓就知道了錢開逸要求這段時間的理由。裘南娟匆匆走出了錢開逸的單元門,頭發濕淋淋的,還帶著薰衣草的花香。滴下的水珠把她連衣裙的肩頭都打濕了。她撅著嘴,走得很快,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蜷縮在樓道犄角旮旯處的賀頓。

賀頓走進屋去,空氣中還彌漫著情欲蒸發的曖昧氣息。賀頓說:“謝謝你。”

錢開逸說:“謝什麼?我原以為你要罵我呢。”

賀頓說:“我是你的什麼人?我有什麼權力來管你呢?”

錢開逸揉著太陽穴說:“我就喜歡你這種明白事理的勁頭。說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賀頓突然不想說了,因為這種事三言兩語很難說得清楚。就扭轉話題說:“沒有什麼具體的事,隻是想來看看你。”

錢開逸笑道:“如果你沒有其他的事,看到裘南娟就不會那麼平靜,畢竟咱們肝膽相照,比如剛才,你知道她,她卻不知道你。你一定是有了非常重要的事情,才這樣風馳電掣地來找我,還有一點氣急敗壞。”

“我並沒有氣急敗壞。”賀頓爭辯。

“好。那就是寵辱不驚吧。反正都一樣。說吧。”錢開逸正襟危坐。

賀頓說:“不要那麼運籌帷幄的樣子,好像你是心理學家。”

錢開逸說:“在某種程度上說,所有的人都是心理學家。”

賀頓說:“請教一下你這個土造的心理學家。”於是把姬銘驄將要采取的治療方案向錢開逸攤開。剛開始她還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就被自己的焦灼所戰勝,一五一十地轉述姬銘驄的說辭。

錢開逸第一個反應是:“這個老淫棍,這不是打著學術的旗號,霸占良家婦女嗎!”

人就是怪,本來賀頓也時不時地湧出這樣的看法,可一旦錢開逸挑明,她又為姬銘驄開脫。說:“不要把人家想得那樣壞。督導確實遇到難關。”

錢開逸見賀頓不悅,就說:“我就不品評老人家的人品了。隻是,有這個必要嗎?”

賀頓茫然地說:“不知道。我如果知道,就不這樣來求教你了,還攪了你的好夢。”

錢開逸說:“知道對不起我就好,一會兒要補我。”

賀頓說:“不要開玩笑,咱們談正事。

錢開逸收起笑容說:“好吧。按下我的嫉妒心不表,我的意見是你可以接受。”

賀頓大驚說:“你剛才還破口大罵,怎麼一下子就轉過這個彎子來了?”

錢開逸說:“因為我想起你本不是良家婦女。”

賀頓歎了口氣說:“基本上還算是吧。不過,你這麼說,真是個不壞的理由。”

錢開逸正色道:“剛才是開玩笑,現在說正經的。你還記得《紅與黑》裏的於連嗎?”

賀頓說:“全中國都知道這個一心想往上爬的男子。”

錢開逸糾正道:“是美男子。”

賀頓說:“這難道有什麼不同嗎?”

錢開逸說:“那當然有所不同了。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本勾引市長夫人的。”

賀頓說:“我還是想不通你講的這個故事對我現在有什麼微言大義。”

錢開逸說:“我知道你為了你的事業,是甘願付出一切的。你不是一個美女。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賀頓說:“對。”

錢開逸說:“那現在老頭願意給你做這個治療,我們就把它當成一個純粹的治療,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就和在屁股上打一個針或者是割個雙眼皮什麼的同等待遇,你覺得如何?”

賀頓說:“你真是這樣想?”

錢開逸說:“我真的不是這樣想。我恨不能到公安局去報警,說這個老家夥是個強奸犯。但從你的角度考慮,我以為你可以接受。因為,隻有我知道,你是一個多麼熱愛自己事業的人。以前有誌士獻身,現在,這種精神依然存在。在開始一項長期的勞作之前,我們需要一個與之匹配的強大的理由。不是嗎?這個理由需要像冬瓜一樣飽滿,因為你將要付出的非同小可。”

賀頓忍不住熱淚盈眶,說:“謝謝你幫助我拿了主意,謝謝你這麼理解我。”在蒸煮般的煎熬之後,一種強大的鎮靜感生發而來,如同高原,平緩而持重,不斷隆起。就把這當做一種修行吧,如若你沒有經曆過生命的大悲傷大磨難,你就很難具有慈悲之心智慧之心。因為你不知道那苦痛是怎樣地駭人聽聞。

賀頓買了一條新的粉色內褲,帶有蕾絲花邊。她一直想有一條這樣的內褲,但是從未買過。因為柏萬福心疼錢,不能接受這樣精巧的東西,他隻在地攤上買十塊錢三條的大褲衩子,穿不了多久,鬆緊帶就像雞嗉子一般垂了下來,褲腿肥得像兩隻麵口袋,所有景致一覽無餘。

當穿著粉紅色蕾絲內褲的賀頓來到姬銘驄家裏的時候,姬銘驄正在看球。老張端茶送水,姬銘驄說:“老張,我和賀頓到臥室去了。你就不必照料我們了,好好看球,一會兒把結果告訴我。”

賀頓說:“您也愛看球?”

姬銘驄說:“是啊。”

賀頓說:“聽說愛看球的人,看的就是過程。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把比分告訴自己。”

姬銘驄說:“我不在乎過程,隻在乎結果。不管用什麼手段,隻要最後勝利,一切都順理成章。”

賀頓說:“那也包括犯規啦?”

姬銘驄說:“隻要不被發現,就不是犯規。”

語帶雙關的對話,進了姬銘驄的臥室,戛然而止。

臥室很潔淨,並不像賀頓想的很香豔或是很奢靡,基本是中式格局,古色古香的櫃子和書櫥,一張寬大的床好似遊泳池。也許是因為床單和被褥都是淺藍色的綢緞。

賀頓說:“怎麼開始?”

姬銘驄說:“請你自己把衣服脫下來,躺到床上。”

賀頓說:“非要我自己脫嗎?”此刻的賀頓已經分裂成兩個人,一個人在接受姬銘驄獨特的督導,另一個還不忘探索細節,增長學問。

“是的。必須要你自己脫。這樣,才能證明你是自覺自願的。”

賀頓心想,這個老家夥,無論從流氓還是從學者的角度來說,都滴水不漏。

賀頓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脫下來,直到剩下那條粉紅色的內褲。姬銘驄無動於衷地看著賀頓的裸體,嘟囔了一聲:“你可真夠瘦小的。”

賀頓羞慚得無地自容,不是因為自己的赤裸,而是因為毫無韻致的體態。她很想飛快地套上衣服跑掉,但是,不能。一般女子的羞恥之心,在賀頓預備接受這種督導的時刻,已經散失殆盡。現在,她要為學養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又何必在乎人家對自己身體的指指戳戳呢?

姬銘驄對賀頓說:“繼續脫啊。”

賀頓把手伸向自己鑲著粉紅蕾絲的貼身小褲,姬銘驄說:“不是這件。”

賀頓愕然,不知所措地說:“我隻有這一件衣服了。”心中暗想,這一件幾乎不能算作衣服的。

姬銘驄微笑說:“不是指你的衣服,是指我的衣服。”

賀頓這才明白,詫異問:“這也是必需的嗎?”

姬銘驄說:“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樣操作,但我很強調這一條的。因為隻有這樣,療效才更好。”

賀頓隻有遵命,把姬銘驄的衣服也一件件地脫下來,每脫一件,她都細細地把衣服折疊好,好像一個盡職盡責的洗衣女工。

現在,賀頓和姬銘驄都赤裸裸地躺在了床上,骨骼凸出皮膚暗黃,好像兩具風幹的玉米秸。姬銘驄是因為老邁,賀頓是因為瘦弱。

賀頓簡直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看這種毫無情趣的景象,她真不知道姬銘驄下一步該如何演示下去了。

姬銘驄輕車熟路,把窗簾拉上,房間裏頃刻之間變得幽暗。姬銘驄又把蠟燭點著了,這次的蠟燭是懸掛在一個吊籃般的器皿中,他舉著它,燭火自下而上映照著姬銘驄的臉和肌肉鬆弛的上半身,有一種令人驚駭的古怪在其中。

姬銘驄開始了催眠前的誘導,賀頓的神誌好似被一種冰涼海水所浸漫,漸漸地進入了恍惚的狀態。

姬銘驄用懸吊的鉤子把燭火吊在了半空中,貼近了賀頓的身體。他在賀頓的耳邊喃喃地說:“現在,你不是三十歲了,你是二十九歲……你是二十八歲了……你是二十七歲了……”

聲音有一種平滑的倦怠,好像是一條奶油大河的入海口,看似靜止,實則極緩慢地移動。這種移動是逆向的,從海洋的深處上溯到江河的源頭。水蛇般潛航的結果,使賀頓逐漸有了一種類乎一氧化碳中毒般的安寧,她覺得自己一點點地變小,時光好像真的開始倒流。當姬銘驄說到某些特殊年代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發出胃痛般的歎息,好像陳年積攢下的某種氣體,當壓力解除的時候,開始冒泡了……

姬銘驄銳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的獵物,凡是賀頓有反應的年份,哪怕是睫毛如蝴蝶須毛的輕微顫動,他都給以特別的關注。此刻的賀頓就是一隻被觀察的小白鼠,這期間的任何反應都可能導向一個絕密幽深的心靈症結。

“二十三歲……二十歲……十七歲……”姬銘驄聲音刻板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好似一個垂直降落的罐籠,把賀頓送入往事的黑暗煤窯。

“十四歲……十三歲……十二歲……”姬銘驄穩步推進著。

隨著歲數的不斷縮小,賀頓也越來越顯得幼稚起來,她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嘴巴無意識地張合著,好像在尋找某種芳香的液體。

當姬銘驄吐出“十二歲……”這個數字的時候,石破天驚。

賀頓猛地一聲尖叫,好像是被人在心髒刺進了一把尖刀,然後她全身篩糠似的哆嗦起來,其力度之大,帶得整個床鋪都為之顫動。

姬銘驄一陣狂喜,好了,症結終於找到了,時間的坐標就是在賀頓十二歲,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情。隻是,那到底是什麼事情呢?

姬銘驄輕輕地問:“十二歲的時候,你想到了什麼?”

“冷……”賀頓縮成一團,盡量減少自己的體積。

“還有什麼?”姬銘驄窮追不舍。

“疼……”賀頓哆哆嗦嗦地說。

“哪裏疼?”盡管這樣的逼問很殘酷,姬銘驄還是要進行下去。

“全身都疼。”賀頓回答。

“你還想到了什麼?”姬銘驄順藤摸瓜。

“繼父是白的。”賀頓回答。

“他為什麼是白的?”姬銘驄已經大致猜到方向,但他必須要賀頓親口說出。

“因為他穿著黑色衣服。”

“他既然穿著黑色的衣服,為什麼說他是白色的?”姬銘驄問。

“因為他沒有穿衣服……”賀頓的聲音小得像秋天霜降後的蟲鳴,深暗的帶有神秘感的毛茸茸的東西,讓人想起上古的洞穴中有灰黑的篝火殘渣。

姬銘驄沒有任何驚異的音色出現,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就是冷,穿透整個身體的冷,冷極了……”賀頓的牙齒都開始打戰,嗒嗒的聲響讓姬銘驄也不寒而栗。

姬銘驄現在已經可以準確地判定,賀頓遭受了繼父的性侵犯,但是,那究竟是怎樣的侵犯呢?回到那個時刻是冷酷的,但不回到那一刻,賀頓的心理創傷就永遠不可能複原。想到這裏,姬銘驄問道:“我可以進入你的身體嗎?”

賀頓殘存的最後的意識還在掙紮,問道:“為什麼?”

姬銘驄說:“為了你能徹底康複。”

賀頓迷迷糊糊地說:“一定要這樣嗎?”

姬銘驄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想,是這樣的。”

賀頓回答:“那……好。”她對他抱有神明般的信任,相信當自己從看不見的鋼絲上墜落下來的時候,他會繃緊天網來接住她。

姬銘驄開始進入了賀頓的身體。他感到極端的快樂,這是屬於一個年老的男人進入一個年輕的女子身體的快樂,也是獻身事業的滿足感。姬銘驄把自己當成了治療的一種手段,一種藥物,盡管這在常人的眼裏是罪惡和大逆不道,但是姬銘驄自有自己的解釋。也許正是因為這種與眾不同的解釋,才使他在性欲勃發的時刻,更是絲毫沒有忘懷自己的責任。

他相信一定會成功,就像一粒火種接近了幹柴,除了燃燒,你不能設想還有其他的結果。隻是,目前這粒火種還很幼小,這堆柴火也還半濕不幹的。

“當年,是這樣的嗎?”姬銘驄胸有成竹地問。他幾乎可以斷定賀頓會說:“是的。”

但是賀頓的身體除了不停地顫抖之外,並沒有絲毫屬於興奮和抗拒的表現,它像一塊冷冰冰的木板,冷卻力量之強大,讓姬銘驄的利器一點點疲軟下來。

姬銘驄是以工作為第一生命的,在這個關鍵時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歡愉的頂峰,而是陷入了思索和判斷之中。一個遭受過強烈性侵犯的少女在回憶這一慘痛經曆的時刻,為什麼會如此麻木不仁呢?答案隻能是兩個,要麼,是方向不對,要麼,是方法不對。

關於方向,姬銘驄認定自己是完全正確的,一切細節都指向了這個方向,包括他進入賀頓的身體,那種痙攣般的反應,依他的經驗,在這種早年受到性侵犯的女子當中,幾乎是具有特征性的症候,應該說百發百中。另外的可能性就是方法的問題了。你無法窮盡一個喪心病狂的繼父對一個幼女侵犯的手段,但是如果不能再現當年的場景,一切依然在潛意識的渾水當中浮沉,就沒有法子把當事人徹底拯救出來。

姬銘驄好像一個探寶人,當然,這是罪惡之寶。但不管這寶貝的性質如何,要把它找出來。現在,你已經逼近了罪惡的現場,關鍵是要把一切複原。隻有複原與重建,才有希望和再生。隻有徹底複原,才能完整救贖。

誰最知道真相?隻有這個昏昏欲睡的當事人了。盡管她好像嬰孩般的膽怯和無能,但揭開罪惡之謎的鑰匙就在她的手裏。

想到這裏,姬銘驄說:“聽我的指令,你深呼吸……呼……呼……”

他不停地命令賀頓呼氣,不是一般的呼吸,而是隻有“呼”沒有“吸”,賀頓聽從他的指揮,不停地向外吐氣,好像一條垂死的金魚。賀頓先是吐光了肺部正常的氣體,然後就是搜腸刮肚地把肋骨和肚臍長久積澱下的氣體也一並呼出,最後把骨骼中的空氣也全都榨了出來。她的神誌漸漸地昏暗下去。

這其實是很惡毒的一招,呼吸是一個鏈條,是有機的組成部分,有呼就要有吸。現在被姬銘驄強迫變成了單打一,短時間還不要緊,時間長了,大量二氧化碳被呼出,人就出現了堿中毒。

看看時機差不多了,姬銘驄問道:“賀頓,你感覺到了什麼?”

“賀頓是誰?我是絳香。”賀頓昏昏然地回答。

姬銘驄非常高興,知道自己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理智的賀頓已經隱身了,出現的是絳香。絳香是誰?當然是當年那個受侮辱與受損害的小姑娘了。乘勝追擊。姬銘驄問:“絳香,你聞到了什麼?”

這是很險要的一步棋。在這之前,不論是賀頓還是絳香,都從來沒有提到自己聞到過什麼味道,但是姬銘驄決定鋌而走險。因為人的嗅腦是最古老的部分,在人還是爬行動物的時候,比如你是一條鱷魚或是一條蜥蜴的年代,你就已經享有了這個部位。人類最古老的信息就儲存在此,好比金庫最底層的保險櫃。當你睡覺的時候,你閉上眼睛,就熄滅了視覺。你側臥之時,就封閉了聽覺。更不要說你不能伸手投足的時候,就喪失了觸覺。但是,隻要你還有一息生存的機會,你就無法關閉你的嗅覺。姬銘驄相信,在那個特別的時刻,絳香一定開放著她的嗅覺,最終的線索就儲存在嗅腦的深處。

他不能用開放性的問題,比如“你聞到了什麼”那樣的話,如果答案掩埋得太深,潛意識是個懶惰的家夥,它會害怕興師動眾的挖掘連帶出更多的屍首,它就會得過且過地回答:“我沒有聞到過什麼。”現在,姬銘驄關上了門,他已經毫不遲疑地確定絳香一定記得她聞到過的味道,此刻,就是找出那個味道來。就像你知道罪犯就在密林中,麵對灌木叢你大聲喊話:“出來吧,繳槍不殺!”

在這樣的老謀深算之下,十二歲的絳香是沒有招架之功的。她乖乖地說:“我聞到了一種頭疼的味道。”

不可理喻的回答。但是姬銘驄相信此時所有語無倫次的信息都藏有深意。他不敢有絲毫怠慢,問道:“頭疼是什麼味道?”

“辣。”絳香簡短地回答。

姬銘驄一時搞不明白了,他耐著性子繼續探問下去:“除了辣,還有什麼?”

“涼。”絳香回答。又辣又涼的東西,這是什麼東西呢?

“在哪裏?”姬銘驄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另辟一方向。

“就在你剛才進去的地方。”絳香突然用成熟女子的聲音回答。糟了,她的成年自我恍然恢複了一部分。

百花深處,又辣又涼,這怎麼可能?但是,在他和來訪者無數次互動中得出的結論是:一切皆有可能!

姬銘驄試探著問道:“你是說,你的繼父把某種東西放進了你的身體?”

此刻的賀頓,也就是當年的絳香回答道:“是。一種又辣又涼的東西。”

“這種東西和頭疼有關?”姬銘驄繼續推理。

“是。頭疼的時候,我媽媽會把它抹在眉毛兩邊。”絳香回答。

“好,我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你等等……”姬銘驄慌忙起來,裹上睡衣,走出房門,叫來老張,說:“我要……”他把聲音壓得很小,怕驚動了昏睡中的賀頓。一旦賀頓醒來,前功盡棄。

老張不解道:“您病了?”

姬銘驄說:“快去。囉唆什麼!”

老張趕緊一溜小跑把東西找了來。姬銘驄把這方小小的玩意拿在手裏,心想,是它嗎?對,就是它。這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你必須試一試!

他把金屬小盒子中的膏狀物塗抹在自己身上,然後進入了賀頓,也就是當年的絳香的身體。這是一種十分不舒服的感覺,姬銘驄對自己說:成敗在此一舉!

賀頓狂哮起來,瘋狂地弓起身軀,把十個指尖深深地紮入了姬銘驄的身體。幸好姬銘驄上身穿著衣服,不然就會血肉橫飛。

果然!這一次,對了!姬銘驄找到了答案,當年,在絳香的母親離開之後,她的繼父在生殖器上抹了大量的清涼油,強暴了絳香。從那時起,絳香就對男人留下了深深的恐懼和仇恨,從此,她喪失了對性的感知和享受,那揮之不去的寒冷異質統轄在她內心最隱秘的地方。由於那記憶太慘痛了,太肮髒了,她的意識隻有選擇了全麵的遺忘。唯有遺忘,她才能告訴自己,你還配活著。唯有遺忘,她才能為自己找到一個生存的理由。這種埋藏極深的創痛,無時無刻不在陪伴著她。它造就了她的性格和命運,甚至也決定了她為什麼會學習心理學,為什麼願意救贖他人,為什麼深刻地自卑,為什麼在療治他人的過程中,會讓自己一蹶不振……

賀頓隻覺得自己頭顱裏的壓力像高壓水管爆炸了,水霧彌漫了所有的思維縫隙。肌肉痙攣呻吟不止。她下意識地用右手擊打自己的左手,然後兩隻手一塊扇自己的嘴巴,從未聽過的非人的聲音傳出喉嚨,把自己嚇了一大跳,好像一個妖怪潛伏了幾十年突然露出猙獰麵孔。耳朵裏藏著一萬座蜂巢,黃蜂鼓動翅翼,掀起充滿芒刺的風暴。戰栗滾過肌膚,一寸寸地蠶食著感覺,直到把整個胴體變成鋼板。

姬銘驄抽身而出,冷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如果賀頓要逃脫,他就把她按住。有時候輕輕地,好像按住一隻蝴蝶;有時要用蠻力,好像抓住一個要奪路而逃的竊賊。他知道她極端痛苦,但憐惜就是縱惡。他把她推回火焰中,看她燃燒。讓所有的傷害回歸原點,在那裏將烙印消除,掩埋好屍體,打掃完戰場,然後才能重新出發。這樣,賀頓回頭張望的頻率就大大減少了。賀頓才能不再聞到死屍的味道,那腐朽之處飛起的烏鴉,也不會在深夜猝不及防地號叫了。

也許,還有很多潛在而深刻的影響,從那又涼又辣的清涼油中蒸騰出來,熏迷了當事者的雙眼,值得她擦幹眼淚好好思索,來日方長。此刻,號叫和自我廝打之後的賀頓,等到一場歇斯底裏的發作完結,進入了深深的睡眠。

每個人都是一組拚圖,隻不過很多人拚錯了方向。心理師的工作就是讓它們各就各位。

姬銘驄盡職盡責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待到賀頓強烈廝打痛哭宣泄之後,又以非常平穩的口吻誘導她走出催眠。“現在,你是十三歲了……十四歲了……十八歲了……二十五歲了……你不再是絳香,你是賀頓……賀頓,你醒來了……”

姬銘驄揉揉被擰痛的胳膊,出了房門。老張等在外麵,說:“沒什麼事吧?”

姬銘驄說:“沒事。”

老張說:“我不是問的她,我問的是您。不要緊吧?”

姬銘驄說:“這是一次搏殺。就算掛點彩,也是值得的。”

老張說:“結果呢?”

姬銘驄說:“當然,勝了。給我放洗澡水,水熱一點,我要好好清洗。”

老張笑起來,姬銘驄正色道:“你這種笑法,要麼大智若愚,要麼就是真的愚,一個不學無術的傻瓜。”

假裝得久了,就變成真的了

賀頓醒來後,一言不發就離開了姬銘驄家。催眠並不是人事不知的真正睡眠,所有的細節她都記得。賀頓返家後,目光僵直,眼珠像豆莢中的一粒粉豆,完全沒有焦點。柏萬福看著不善,問她要不要到醫院去看急診?賀頓緘口不語,像死人一樣倒頭便睡。這一睡就是整整二十四小時。柏萬福看著害怕,幾乎懷疑賀頓被人下了蒙汗藥,仔細觀察又不像,賀頓睡得很安寧,如同嬰孩。隻好由她睡去。

醒來後,賀頓第一感覺是恍如隔世。那個從絳香蛻變而來的賀頓已經漸漸融化,變得紙片一樣菲薄。代替她的是一個被粉碎後重新黏結起來的女人。軀殼和外表並不重要,真正的改變是在內心。所有的形式都無關緊要,即使是在舊有名字的蛹蛻中,她也羽化成蝶。

她想了很多。多年沉冤翻騰出來,嚴重的內傷曝光天下,腐爛發酵的往事,像地雷一樣爆炸,血肉橫飛生靈塗炭……

典型的以暴製暴,以毒攻毒。如果是一個脆弱的靈魂,會在這樣的壓榨之下損毀墮落,幸好賀頓堅韌而頑強,才刀口舔血慢慢恢複起來。

人心真是個奇妙的容器,你說它大吧,容得下江河湖海,風雲變幻;你說它小吧,一個傷口可以流血一輩子。一個人有多少血,可以經得住這樣從夏流到秋?一個人有多少能量能夠經得起不停地耗竭?在這個意義上說,賀頓感激姬銘驄,他把一個潛伏的癌腫,以異乎尋常的方法挑開,膿血四濺,腥臭無比。在那一瞬間,屈辱與憤怒把原有的賀頓炸飛了,成了狼藉一片的碎渣。苦難就是整個世界,沉淪悲愴。硝煙散去,她看到了自己小小屍身橫陳在腐臭的記憶池塘裏,無數吸血的螞蟥附在上麵,好像一襲罪惡的袈裟。除了焚毀與埋葬,你別無他法。多年以來,悲慘往事蟄伏潛意識的底層,一如深海妖魔。你看不到它的蹤影,卻聞得到它的氣味,它掀起的暗流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肆意汪洋,操縱了所有航行的船隻和飛翔的鷗鳥。你以為是自由的,其實它在不動聲色地指揮你;你以為是成功的時刻,不過是它在竊笑;你以為是哀傷的時分,不過是它疲倦的哈欠……

如今,這一切的一切,散失魔法。從此,它咒語失靈。心理治療比任何事情都更接近於修行,刹那就是頓悟。賀頓有望擺脫夢魘,開始進入自由時代。

因為覺得自己是從小就肮髒的女人,所以賀頓對性愛采取了散漫放任的態度。當然,她不會輕易憑這個賺錢,但誰又能保證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出此下策?那個曾經被填滿了清涼油的身體,是一個醜惡冰冷的洞穴,從那裏發出的惡臭寒氣,如同龍卷風,生生不息。她恨自己的這一部分,既然它被踐踏過掠奪過,那她索性敵視它,拋棄它,將它與自己分割和分裂。所以,她從來沒有過性的快感,當需要用性去換取她所需要的東西的時候,在所不惜。

生活有一個怪異之處——你假裝得久了,就變成真的了。即使蒙蔽不了自己,自己也為蒙蔽了別人而沾沾自喜。真相潛伏在那裏,半夜如跳蚤般鑽出來叮你,留下無數爪痕,讓你長久遭殃。

如今她身處地獄,憤怒的火焰將牙齒炙熱。

當她能夠回首一度曾使她昏厥的痛苦之時,清算就已經開始。腳下有微微的暖氣吹拂,如同令人酥癢的春蠶向上爬動。賀頓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寒冰融化的進度,極其微小然而鍥而不舍。她漸漸地溫暖起來,好像被放入爐火中的濕柴,先是幹燥,然後才是燃燒。

災難是由於母親的失職,所以她在潛意識裏,憎惡自己的母親。這當然是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當這個想法占據腦海之後,孩子的第一個反應是掩蓋它。結果是賀頓把對母親的怨恨化作格外地討母親喜歡。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的遭遇告訴過母親,母親回來以後發現賀頓變得異常乖巧,還覺得這一趟離家,讓孩子長大了。後來不久,母親就在一場傳染病中離世,賀頓感到極其哀傷,她覺得一定是自己的仇恨得罪了上蒼,才讓母親丟了性命。從此她更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對天下所有的老婦人都噤若寒蟬。這就是她在柏萬福的母親麵前,既桀驁不馴又百般反抗的根源。

因為自卑,她可以把身體當做一個籌碼,答應了柏萬福的婚姻。因為仇恨,她對柏萬福的母親永遠無法親近。她覺得自己的災難來自於早年的父母離異,所以她對事關婚姻家庭情感的當事人,都報以異乎尋常的熱情。因為她是一個破碎家庭的受害者,因此她對所有婚姻的解體都不安地抗拒。在心理師生涯中,她從本能上強烈地抵製所有的粉碎和重建,有的時候連自己也為之迷惑不解。現在,真相大白了。未能完成的心結,讓她無法成為一個優秀的心理師。

她期冀在遺忘中救贖,於是編造了自己的曆史。

因為她對知識的渴求,使她對所有的知識分子,都懷有敬意。這就使她對錢開逸的那份情感,本質上絕非純粹的性。

還有“真相”。內心匍匐著假象,就對真相趨之若鶩。無論真相對當事人是否至關重要,它對賀頓這個心懷暗疾的心理師是首屈一指的。所以,她不遺餘力地追索真相,百折不撓。

永遠的冷。永遠盼著一把火。燃燒盡骨縫中的冰錐……

她逃避痛苦又迎接痛苦。眼前的痛苦成了她過去的痛苦的擋箭牌。或者反過來說,過去的痛苦成了她現在痛苦的盔甲。

恐懼這個東西,根深蒂固。如果不是你主動地去拔除,年齡的增長隻會使它們以更多的化身隱藏下來,而不會自動消解。在每一個受過虐待的孩子身體裏,無論他們後來成長為怎樣魁偉的成人,甚至取得了經天緯地的成就,內心深處,依然駐留著一個軟弱無能擔驚受怕的孩子。

她不能從容地享有幸福,在幸福中會體驗到莫名的危險與不安。幸福這種情感於她是如此陌生和稀有,是令人不舒服的考驗,也是誘惑。幸福誘惑你躲開它,因為你覺得你不配。在困難和苦痛中,由於神經的高度警覺和敏感,賀頓保有清醒的判斷力,但是幸福就不同了。麵對幸福她束手無策。幸福是孤獨的,她沒有獨自品嚐幸福的能力,隻好把幸福拒之門外。她無法忍受幸福帶來的昏眩和特立獨行,她隻有逃避。

哦哦,還有那輛飛天的紅色火車!那是壓抑的能量和宏偉的理想鑄起的幻想,在夢中飛翔。

剖析自己是痛苦的,如同古代的酷刑——五馬分屍或是千刀萬剮。也許比那更殘忍,刑罰中的劊子手是一個人,受刑者是另一個人,這就是一種絕緣。在賀頓的反思中,殺人者和被殺者都是同一個人,都是她自己。唯有將自己撕碎,肝腸寸斷地裂解之後,才有可能重組。自己將自己割剔,刀刀見血精準犀利。你哪裏越痛,越說明那裏毒涎彙聚。你哪裏越想躲避,越說明那裏隱患深在……

賀頓是勇敢的,也是絕情的。她冰雪聰明,明白了自己的痼疾,毅然決然開始再生的鑄造。這個過程是艱辛的,也是愉快的。剔除了腐肉,你不再爆發無名高熱。放出了毒血,你渾身從未有過的輕鬆。你看人看事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樣了,你感到了發自內心的自由。冰河已經打開,道路已經開通,頭頂上的緊箍咒已經找到了解碼,從此天地一新。來自神的給神,來自鬼的給鬼;來自人的,留給自己。

終於有一天,賀頓開始問自己,慘禍密布的童年,有什麼正麵的遺產呢?甫一想到此題,她覺得自己真是瘋了。醜陋悲戚的瘡痕,怎麼會有好處呢?但是,任何事物對人的影響,都是雙刃的。不可能隻是好的方麵,當然也不可能都是惡劣的方麵。那麼,衡量自己是否真正走出了陰影的試金石,就是看你能不能跳出三界五行外,更客觀更冷靜地看待過往的經曆。

賀頓從胃裏向外嘔酸水,連鼻子都辣起來。

不!我不原諒!我永不原諒繼父這個禽獸!她斬釘截鐵地對自己說。她抬頭望月,月亮變成了有棱有角的煤塊,不再圓,也不再銀白。月亮被燒焦了。

說完之後,她的生理反感稍微釋放了一點,胃部好像熨平了一些。是的,尋求事情的另外一重意義,並不意味著原諒和寬恕。繼父在母親死後,另外娶了他人。賀頓在飽受蹂躪之後終於解脫,到老奶奶家度日,後來就出來自己混日子了。聽說繼父和人打架鬥毆,被埋伏的人刺穿了太陽穴,一命歸西。對繼父的回憶如同塵封的墓穴,一旦打開了,憤怒的暴塵經久不息,直衝霄漢。

許久許久。那根恐懼的臍帶從墳墓中伸出來,勒纏在她的脖圈上,直到她揮刀斬斷,血肉橫飛。舉頭望天空,太陽像一件殘破的血襖,一滴一滴地把血樣的棉絮抖落在地,血絲罩滿人間。

刻骨銘心地痛啊!疼痛的消失需要時間,但有了疼痛,就說明有了知覺。這就是好轉的跡象。

曠世的孤獨像海嘯一樣,壁立而來。悲傷可以像酒一樣儲存很多年,越發醇厚。醇厚的悲傷如同敵敵畏,隻要一小勺,就能把人撂倒。

賀頓流了很多眼淚。眼淚不是從眼睛中流淌的,而是從內心的花蕊迸濺而出,帶著靈魂的苦澀。她知道它們是初級的治療儀器。所有的情緒都是以液體的形態存在於我們的體內。高興的時候會流淚,傷心的時候也會流淚。淚水中包含著百氨酸——腦啡肽,是一種大腦自己生產的自然疼痛緩解劑。哭泣排出了造成壓力的化學物質。

不說話,隻哭泣。這是多麼簡單和純粹的生命啊。

淚珠粉身碎骨的時候,有一些變化悄然發生。那來自身體最本能最深在地方的寒冷,被眼淚浸泡和溶解,漸漸遁去。

把痛苦擰幹,留在手心的那滴水,就是重生了。

無所謂報仇也無所謂寬恕,罪惡之人已經被打下了地獄。現在問題的關鍵是,你賀頓如何看待自己的童年?

你依舊是潔淨的!賀頓這樣對自己說的時候,淚流滿麵。她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姑娘,蜷縮著身體,仍舊無法抵禦那透徹心扉的寒冷。她向虛空中伸出手去,向時間的遠方伸出手去,她的手掌並不寬厚,手指也不算強壯有力,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是孱弱和顫抖的,但這並不影響這雙手的溫暖。今日的賀頓向時間深處的絳香招手示意,過來吧,我不會嫌棄你!縱使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你的親生母親都可能會有意無意地放棄你,但是我不會。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否定你,就是否定了我自己,而否定是一切失敗的根源。一個不期待失敗的人,就不能把你和我分開!不不!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們必須分開,永不重疊。我們是有聯係的兩個人,血肉相依;我們又是絕不相同的兩個人,一刀兩斷。我永遠會和你在一起,但我比你有力量,比你有勇氣,比你堅強。多少凋零,多少破碎;多少委頓,多少迷失。多少傷痕,多少酸楚,多少無法與外人道的歎息感慨,我都要說與你聽。

夜風正涼,時光正好,我依稀看到一種東西在麵前如沙漏般流淌,我知道那就是你變成我的過程。絳香,從此我與你訣別。不是我看不起你,是因為你已長大。否定了我就是不承認你已長大。我會愛護你,我會保護你,我會捍衛你,我會以你為榮!一直以來,我們因為期待著愛與被愛,這才曆盡磨難地活著。

當想到“以你為榮”的時候,賀頓不禁嘴角抽搐。以一個受盡折磨的懦弱的鄉下小姑娘為榮,這是愚蠢的。但是,這又是必然的。因為今天的我就是當年的你的翻版,你不以她為榮,難道你要以她為恥嗎?!那不是她的恥辱,那是她的命運!

對於命運,我們隻能順應。特別是在你根本就不具備反抗命運的能力的時候,你隻能俯首聽命。在這個意義上說,那個叫做絳香的鄉下小妞,沒有變瘋,沒有自暴自棄,沒有幹脆變成街頭賣身的發廊妹和洗頭女,這難道還不值得欽佩嗎?

絳香是勇敢的,是勤奮的,是聰慧的。她從汙泥濁水中掙紮而出,自強不息學習了很多知識,居然變成了一個解救他人於危難之中的心理師,這難道不是值得驚訝敬重的事嗎?滿身瘡痍的她,拚命吸吮太陽的熱量,橙紅色的乳汁讓她的脊梁漸漸恢複了硬度。她靠著這份天性,在苦難中維持著自尊,保持著腦筋清醒,淡化著皮肉以至靈魂的痛苦,自強不息。

如果沒有這種折磨,她也許隻是一個父母身邊的嬌嬌女。誰說窮人就沒有嬌女呢?一樣有啊!長大了,就像普通的農村姑娘一樣,媒人說親彼此相看,商定彩禮陪嫁的數目,然後選個黃道吉日就把自己嫁了。再然後就是生養子女刷鍋洗碗侍奉男人孝敬公婆……不要說真正過這樣的日子,單是這樣設想一番,賀頓就不寒而栗了。不可否認,世上有無數的女人已經走過和正在走著這樣的道路,她們也會滿足和幸福,但是,賀頓知道自己是個異類。她不能滿足這種平淡和瑣碎,她希望自己能有別樣的人生。從這個意義上講,童年的悲慘遭遇,生父的拋離,生母的淪落,繼父的淩辱……都在成就著她非同尋常女子的命運。因此她才格外地早熟,因此她才異常地敏感,因此她才能我行我素地走出田野,因此她才能選擇以助人為職業的工作……她知道孤苦無助的悲涼,知道一雙手對另一雙手的寶貴。她先是為了救自己,然後才知道也能救別人,就義無反顧地投入到這個新興的事業中。在救贖別人的過程中拯救自己。

因此,她感謝命運,也感謝苦難。珍惜無數萍水相逢的寶貴瞬間和樸素真情。苦難和命運並不能自動地轉化成精神的營養,她用悲愴的方式完成了發酵。令人作嘔的腐敗之味散去之後,剩下的就是豐饒的養分了。

賀頓感到飛升般的輕鬆。這是靈魂的一次沐浴,塵埃已隨著水波蕩滌而去,剩下一個帶著愈合了的傷疤的虛弱身體。當然,她還會沾染沙礫,但她已學會了整舊如新。好像一隻蝴蝶,前世是醜陋閉塞的蛹,其後是一條肮髒蠕動的毛毛蟲,然而,經過鍥而不舍的修煉,她終於飛起來了,美豔如花。從此,卑微又如何?照樣可以活出尊嚴。垃圾裏可以埋藏黃金,豬圈裏也會有靈芝。

每個人對於自己最大的才能和最高的力量,常常懵懵懂懂並不認識。隻有大危難,大責任,大變故,才能讓你看到你身體裏到底蘊含了多少礦藏。賀頓醒來了,從此,在這個邪惡俯拾皆是的世界上,她要用自己的努力,讓它變得比沒有自己活過的時候,要潔淨一點,溫暖一點,光明一點。每一個生命,都有可能成為另外一個生命的天使。生命如一匹白練,她已擁有過傷痕,她還想得到更多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