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芳的治療已經進行很長時間了。同儕督導後,賀頓期盼大芳來訪。這種躍躍欲試的心態,已喪失許久了。大芳那周而複始的悲慘命運,深陷其中混沌度日的狀況,讓心理師無力而氣餒。現在,賀頓看到了一線曙光。她要讓這線曙光發揚光大,拯救一個靈魂飛出苦海。
大芳來了。
“你上次講過的話,我想了很久。我承認你是有道理的。”大芳雖然麵色灰暗有氣無力,但這番話說得很有章法,透出衰弱中的力量。
賀頓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又來了,這很好。我生怕你因為我上次的直率而不再來了。”賀頓也是坦誠相告。
“我不來又能到哪裏去呢?我在別人麵前維持的是一個假象,隻有在你這裏能講真話。而且,你對我講的也是真話。”大芳不像以前那樣滔滔不絕地述說自己的苦難,句子簡明扼要了很多。
“我把你的情況和更多的心理醫生討論了一番……”
大芳著急地打斷了她:“大家都知道我的事了?”
賀頓說:“你放心,我完全沒有公布你的名字,連你的長相身材都沒說一個字。也就是說,哪怕他們其中的某一位和你走路打個照麵,也不會認出你來。”
大芳稍稍放了心,說:“那就謝謝你了。還專為我的心理問題開個會。”
賀頓說:“人多力量大。”
大芳說:“那你們的意見是什麼?”
賀頓說:“希望你堅強。希望你鬥爭,為自己爭得尊嚴。”
大芳半晌沒吭聲,絕望地說:“你們認為我活得沒有尊嚴?”
賀頓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隻得含糊地說:“那你自己怎樣看?”
大芳又是半晌沒有回答,沉默許久後說:“我這樣活著,是沒有尊嚴。”
賀頓一陣狂喜,當事者認識到自己處在一個不良狀況中,這就是改變的開始。當然,她不能喜形於色,就沉穩地說:“你可以選擇有尊嚴地很安全地活著,這是你的權利。”
“權利?”大芳喃喃地重複著,好像對這個詞很生疏。
“是啊,每個人都有快樂和幸福的權利。如果我們不幸和痛苦,那也是我們自己選擇的。我們有權改變。”賀頓熱切地說。
大芳卻無法報以同樣的熱切,她說:“我的幸福在老鬆手裏。他讓我快樂,我就快樂;他不讓我快樂,我就沒法快樂。”
賀頓恨鐵不成鋼,說:“那你還看什麼心理醫生呢?你就回去求求老鬆吧。如果他可憐你,肯施舍給你一點快樂,你就偷著樂。如果他狠下心再一次背叛你,你把心肝脾肺腎都割光,也不會收獲快樂。”
這些話說得咬牙切齒,說完之後,賀頓又有點後悔。大芳可吃得消?當然,心理醫生在治療過程中,可以使用他認為必要的語言,但像這類氣急敗壞的話,賀頓還不曾用過。她想起同儕督導時大家的建議,決定繼續為大芳大劑量地“補鈣”。
賀頓說:“你可以選擇忍耐,我看基本上是死路一條。天天生活在沒有安全保障的恐懼之中,你的身體不斷生病,你成了驚弓之鳥。你當然也可以選擇改變,這會有很大的風險和痛苦。你將進入一個未知的領域,你會不知所措。但改變之後,會有一個新天地出現。”
大芳努力聽著,把賀頓的每一個字都銘刻在腦海中。她的眼睛無力地眨巴著,頻率很快,好像受了巨大驚嚇的兔子。
結束的時候,大芳幾乎癱倒在沙發上無法站起身來。賀頓說:“請原諒我的直率。主要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大芳怯生生地說:“我下個星期還可以來嗎?”
賀頓說:“當然可以來。如果你不願來了,也不勉強。你是有這個權利的。”
大芳說:“你不會煩我吧?”
賀頓說:“哪裏。你是我們的客人。”
大芳說:“我一定會來。”
送走大芳以後,賀頓像沉浸在池塘裏太久的鴨子,狠狠地抖抖羽毛,把水珠灑在天地間。許久沒有這樣隨心所欲了,大芳的這個案子,是條冰冷的濕毛巾,裹在她的脖子上,讓她不能暢快地呼吸,冰水沿著她的椎骨下滑,讓她不時有人間慘淡、世事無常之感。現在,這條又長又硬的毛巾,終於擰幹了,曬在了太陽下。能不能徹底蒸發黴氣,變得鬆軟芳香,賀頓不敢打包票寄予太大的希望,但起碼骨鯁在喉一吐為快,不再不停地折磨她了。
同儕督導就是好啊。大家的功勞!
下個星期,大芳沒有來。下下個星期,大芳沒有來。再下下下個星期,大芳也沒有來……
等來的是老鬆。
喬玉華的家人打電話說,喬玉華命已垂危。臨去世之前,想再見一麵心理師。賀頓說:“我們從不出診。”
喬家的人很遺憾,懇求道:“她原本說回到老家就不再出來了,但最後一定要見您一麵,又特地來到了這座城市。我們本來不打算打擾您,所以一直也沒有和您聯係。這兩天,老人家馬上就不行了,如果她糊塗了,我們也就算了。但是,她非常清醒,一個勁地追問我們是不是和您聯係過了。問您什麼時候來。就算您不是心理師,是個普通人,對一個垂死老人的願望,是不是也請滿足她?這不算是您上門出診,隻是一次探望。我們願意付相應的費用。”
話說到這個分上,賀頓再無法推辭。在趕赴喬玉華居住地的路上,賀頓想,給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做最後道別,她沒有任何經驗。轉念一想,反正有話在先,不是以心理師的身份,隻是一個後生晚輩看望長者,這樣就比較放鬆了。
幸虧賀頓在臨終養老院幹過一段時間,對死亡不是太陌生。喬玉華沒有入住醫院,而是一座豪華賓館的包房。賀頓本以為會看到無數管子和器械插在老人身上,實際情況完全不是這樣。房間陽光明媚,到處是鮮花,甚至還有卡通形象的氣球,懸掛在天花板上。老人穿著一套粉紅色的絲綢睡衣,靜臥在白床之上,好像就要斂瓣的睡蓮。
喬玉華已經非常虛弱和蒼白了,如同細碎的幹百合片屑堆積而成,薄弱而透明。
她說:“你好。我記得你叫賀頓。你給我出了一道題,我一直在想。”
喬玉華的女兒說:“媽媽,請您不要激動。”
喬玉華說:“你出去吧。我要和賀頓單獨待一會兒。”
女兒把一個聖誕鈴鐺放在喬玉華身邊,說:“您要是哪裏不舒服了,就搖它,我會在第一時間趕來。”
喬玉華疲倦地說:“我知道了。”
等女兒走出視線,喬玉華突然變得生機勃勃,說:“她總算走了,我可以和你說說貼心話了。”
一句話拉近了賀頓和喬玉華之間的關係,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關係。她的女兒都不能傾聽的談話。
賀頓直到此刻還不相信喬玉華會死。她在臨終養老院看到過那些臨死的人,就像快要幹涸的小溪,時斷時續。而眼前的喬玉華,虛弱歸虛弱,眼睛卻有銀子一樣的光芒。
“你一定不相信我會死,但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這個,你就不用懷疑了。”喬玉華說。
賀頓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點頭,默不作聲。點頭,什麼意思?同意喬玉華一定會死嗎?
喬玉華說:“我記得你的那道題目是—— 一百零一個——有什麼意義。”
賀頓說:“是。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是,您不要在意,那是我隨便說的。不用這樣煞費苦心,如果實在想不出來就算了。”
賀頓以為這樣是給這個臨死的人一個解脫,沒想到喬玉華大為不滿,說:“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答案,你這個當老師的卻說這堂考試不算了。這哪裏行!你就不想知道這個答案了嗎?”
賀頓說:“這對你非常重要嗎?”這的確是一句真心話。她見過很多來訪者了,他們問過她很多問題,她也問過他們很多問題。這些問題有的解答了,有的永遠沒有答案,甚至連題目也已深海沉沒。隻有這個老人,無比認真地思索著,臨死也要交上答案。麵對著這份執著,賀頓必須抖擻精神,回報以同樣的執著,接受這個答案。這對一個即將遠行的靈魂,無比重要。
喬玉華閉著眼睛,這使得她的雙眼皮像木頭樓梯的台階一樣明顯,紋縷深刻。想來她的內心也如澄澈的高原之湖,沒有任何魚蝦在其中浮遊,漣漪不生。
喬玉華說:“他們想讓我死在醫院裏。我偏不。我不喜歡那裏一片慘白,我喜歡五顏六色。他們希望我死在家裏。不,我不願讓他們以後一走過我咽氣的房子,就心懷哀傷。我自己挑選了這家賓館,做一個匆匆過客。我們都是生命的匆匆過客,是吧?就像心理醫生開出的苦藥,其實是良方,品完之後,可嚐出甜意。”
賀頓安靜地傾聽著,這是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喬玉華說:“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本來早就該死了,因為我還沒有想清楚,所以又多耽擱了一些時間。現在,我想清楚了。這個答案像鞭子,抽打著我看得見的傷口和看不見的暗傷。我想得很辛苦,晝夜不息。隻有當我在藥物的作用下稍稍入睡的時候,問號才會暫時歇息。不過,這並不辛苦。我馬上就會放長假,死亡就是永遠的休息了,現在忙碌一會兒,以後就沒有思考的機會了。我將要飛翔著離開,直到融入天際。
“真的很可怕呀,在我們腦中,保留著生命過程中所經曆過的幾百萬件事物的記憶。鼻子記住了瞬間的氣味,耳朵保留著聲波的振動,眼睛貯藏著顏色的區別濃淡的層次光彩的亮澤,皮膚收存著溫度觸感還有疼痛……它們都生龍活虎地藏在那裏,從未消失。你還年輕,你像藏羚羊一樣年輕,你不一定能聽得懂我的話,但請你記住它。在思想的下麵是感覺,在感覺的下麵是情緒。在情緒的下麵是記憶,在記憶的下麵是傷害……”
賀頓有些聽不懂。那些要死的人,常常說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你不能去想,隻管好好聽著就是。
喬玉華說:“是的,為什麼是一百零一個呢?這一定有一個道理,有一個強大的原因。所有的事物都是有原因的,沒有原因我們就不配活著。比如我天天吃中藥,中藥的名字是多麼有趣啊。它們簡直就是為了蠱惑人心才如此命名的。比如夏枯草,是一種反季節生長的植物嗎?夏天黃了葉子,冬天鬱鬱蔥蔥?比如海螵蛸,到底是一種蟲子還是一種魚?住在陸地還是海底?比如桑寄生,一聽就想起漢奸,很沒有骨氣的樣子。比如紫蘇,你會看到漢唐女子頭上的首飾‘金不搖’。比如胖大海,真的胖嗎?比如紅豆紫杉,多溫柔,充滿相思的情調,你以為是一件裙裾飄飄的美麗衣服,其實它有劇毒,是抗癌的特效藥……”
這些話還算有條理,但已不合時宜。賀頓知道,死亡的鐵布,已將這老人慢慢地裹了起來。雪要覆蓋生命,你除了無聲歎息沒法阻擋。當生命之河就要幹涸,你能做的就是陪伴它走向最後涓滴的隱沒。賀頓握著喬玉華的手,俯下身體,傾聽,傾聽。
“快樂要走的時候,想要留住它的人就會有痛苦。痛苦要來的時候,想要趕走它的人,就會經曆更大的痛苦。不妨,接受吧。”喬玉華開始像雞媽媽啄米一樣,曆數她一生的經曆,整個房間如麝香般凝結著靜鬱之氣。賀頓以為這樣的氛圍會持續到完結,不想喬玉華話鋒一轉,說:“我知道你已經煩了,不要著急。我馬上就會說到最重要的事情。在沒有神父和懺悔的環境中,我隻能找你。我知道大地會莊嚴地接納一切,安詳慈悲博大穩定,還有萬物埋藏其中伴隨著我,我不會寂寞。在生命道路上所有發生的事,都是有原因的。正是它們,組成了我生命的線團。回想一生,我曾把幾十個人打成了右派,也曾批鬥過幾十個人,還給幾十個人扣上過各種各樣的帽子……我把他們的名字一個個地寫了下來,一共是一百零一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巧合,但我願意在臨終之前祈求他們的原諒……那一百零一個洋娃娃,就是他們的化身。我已經想好了它們的去處,委托我的後人,把它們送往山區的學校。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想讓我們的後代比我們更幸福,這些洋娃娃會代我把這份心意留在人間……”
喬玉華說完這些話,就緊緊閉上了眼睛,不再吐露任何一個字。她的身體已經嚴重萎縮了,曾經清秀的臉龐如今好似一朵極小的山花,低斂著花瓣。她的話在空調吹出的風中變為百合之香,然後凋為塵埃。一種不知名的香氣嫋嫋浮動,猶如鬼魅一般貼著地板遊蕩,沁入骨髓。
賀頓相信那是人的內丹散發的英氣。
賀頓知道自己此刻是一個身患心理重疾的心理師,醫生也是會患病的,而且那病會更難治。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麼卑微的生命,但卑微並不等同於卑賤。她曾經是卑賤的,但努力和奮起,讓她的生命和更多的生命有了碰撞。她相信自己的工作已經對很多人的生命發生了作用,那些潛移默化或是電光火石的碰撞,已經讓某些人發生了裂變。在這個過程中,她在付出和虛弱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深刻和穩定。這是用一個生命在點亮另外一個生命,用一個生命在擦拭另外的生命。
談話是從下午開始的,此刻晚霞滿天。好像天的胸膛被刺破了,流出鮮榨出的玫瑰花汁,美豔芬芳。太陽已經輕墜,胡蘿卜色的太陽光,鑲著臍橙般的血絲,像灰色的墨水一樣彌散開來,直至把天地完全浸染其中。於是夜色升起,天漸漸地黑下來,沒有開燈,整個房間有一種淡紫色的淒迷。霓虹閃耀,街市上的一束微光射進,黯淡幽渺。窗外素月璀璨,孤光自照,偶有汽車開過,光斑閃閃,就像許多美麗的小花,在向這間房屋致意,深情地訣別一個將死的老人。
賀頓的身體此刻飽滿而年輕地充盈著,好像剛剛灌漿抽穗的清甜玉米,內心卻充滿了慘烈的哀傷。別人的故事絞碎了她的衣服,精神裸露在慘淡的廢墟上,骨刺穿過胸膛。唯有從這將逝者身上發出的慈悲光芒,錦被般遮蔽了她的淒惶。為了這份溫暖,她願意慷慨地獻出自己的餘生。
自古以來,就有一些高尚的靈魂在林木間穿行,當他們飛舞得疲倦了,就會找到一些頭腦棲居,也許在高堂上,也許在蓬蒿中。負載這種靈魂的軀體是痛楚的,因為他們總在為一些虛無縹緲的理想而掙紮著,不單為了自己,也為了他人。被這樣的靈魂選中,是榮幸也是悲哀。
心理師就要做這樣的人。
直麵真相,對善和悔都恢複極度的敏感,讓喬玉華走得深刻而辛苦。但走到極致之後,就是拯救和逍遙。
重要的是情感上和記憶中的真實
賀頓一五一十地把案例報告了一番,然後說:“我該怎麼辦?”
姬銘驄沉思良久,說:“這個案例為什麼讓你如此放心不下?”
賀頓說:“它很富有戲劇性。一對夫妻,描述的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種關係,出場的人物也應該是相同的,但結論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該相信誰。”
姬銘驄說:“看來,你對戲劇性很感興趣。”
賀頓愣了一下,她從來沒有發覺自己是一個對戲劇性很感興趣的人,就說:“也許吧。但我覺得自己主要是對事情的真相很感興趣。”
姬銘驄說:“那你就應該到刑事偵查部門,最次也應該到私人偵探那裏謀個差使,可能更適合你。”
賀頓有些不得要領,說:“姬老師,您的意思是要教導我改行嗎?要為我做職業生涯輔導?”
姬銘驄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賀頓摸不著頭腦,說:“那您是什麼意思呢?”
姬銘驄繃起臉說:“可惜了你竟考出過那麼高的分數。”
賀頓很不好意思,試探著說:“您是說臨床心理醫生並不追求事實的真相,那是警察和偵探們的工作範疇。”
姬銘驄頻頻頷首,說:“這還有點優秀生的味道。”
賀頓受了誇獎,卻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她還是不得要領,略帶懇求地說:“姬老師,您還得點撥我一下,我不大明白。”
姬銘驄說:“你現在能搞清楚當年老鬆拋進池塘裏的糖塊,是真的大白兔奶糖,還是裹著的石子?”
賀頓一臉茫然地說:“不知道。大芳和老鬆兩人說得都很肯定。”
姬銘驄說:“那你怎麼辦呢?”
賀頓說:“讓他們兩個人對質。”
姬銘驄說:“讓我們想象一下,會有怎樣的情景出現?”
賀頓說:“估計或者是吵得一塌糊塗,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或者就是大家都不做聲,以沉默標榜自己所說的答案是真實的。”
姬銘驄說:“還有第三種可能嗎?”
賀頓想了想說:“也許兩個人都摔門而去,再也不會來了。”
姬銘驄說:“還有第四種可能嗎?”
賀頓苦笑道:“也許有,但我想不出來了。”
姬銘驄說:“還會有更多的可能性,人是如此的複雜。我能想得出的一種可能性是——他們夫妻雙方聯合起來,同仇敵愾地對你這個心理師說,你為什麼揪住不放?是何居心?!”
賀頓大叫:“這是倒打一耙!明明是他們兩個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把我攪糊塗了,怎麼能把賬算到我頭上!”
姬銘驄說:“你生氣了,這很好。這說明我擊中了你的要害。要知道,對於一個好的心理師來說,事實上的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情感上的真實,是記憶的真實。因為它,隻有它,才最深刻地表達了人的感受和希望。要知道,記憶是靈魂的奴仆,不是真實的書記官。”
賀頓似明白不明白,說:“您能講得更具體些嗎?”
姬銘驄說:“那些奶糖如果是真的,早已溶解在無邊的池水之中,你現在就是用最精密的化驗儀器,想來也檢測不出一滴牛奶的成分了。那些奶糖如果是假的,即使那個池塘幹涸了,所有的石子都裸露在外,你也沒有任何辦法識別出哪一塊石子曾經被糖紙包裹過。是嗎?”
“對。”賀頓回答。
“好。這個無頭官司,看來就是包公轉世,也斷不清了,你還想朝這個方向努力嗎?”
“我無能為力。”賀頓老實作答。
姬銘驄說:“但是大芳和老鬆兩個人的感覺都是真實的。大芳說到這個例子,想說明的是老鬆從那個時候起,就是一個有心計玩弄計謀的騙子,對不對?”
賀頓應答:“是。大芳是這個意思。”
姬銘驄接著說:“老鬆一口咬定那是真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提到自己喝池塘的水都有奶味,這個細節,又很難讓人懷疑它是假的。”
賀頓覺得姬銘驄真是料事如神,她正是在此深感困惑。把石頭子丟進池塘的人,還會傻到喝池水嗎?
姬銘驄接著說:“老鬆舉這個例子,是為了證明自己對大芳的愛情,開始階段絕對是真誠的。”
賀頓說:“是這樣。姬老師,您這樣一講,我明白了,對心理師來說,心理的記憶是第一位的。”
姬銘驄說:“好,今天我們就到這裏吧。頭兒開得還不錯。”
賀頓意猶未盡,但不得不告辭。臨走的時候,她對姬銘驄說:“我下次什麼時間來?”
他們約好了下次輔導的時間。賀頓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感歎:權威就是權威。魅力這個東西是時間老酒浸泡出的人參,時辰未到,模仿不來,沒有法子速成。
柏萬福打破僵局,主動問接受督導歸來的賀頓:“怎麼樣?”
賀頓說:“不錯。和自己瞎摸索,就是不一樣。”
柏萬福說:“是個什麼樣的人?”
賀頓說:“是一老頭。”
柏萬福說:“這年頭,老頭也不保險。”
賀頓說:“你不要把天下的人都看得那麼壞。”
柏萬福說:“我就是沒有把天下的人都想得那麼壞,才出的事。”
賀頓說:“我不跟你說了。咱倆的事,你愛怎樣就怎樣。說公事,所裏的工作現在如何?”
柏萬福說:“半死不活。別的心理師接待的還是老案例,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基本正常。”
賀頓說:“大芳老鬆這個案例,我要堅持下去。”
下一次督導的時間到了。賀頓迫不及待地找到姬銘驄家。老張笑容可掬地來開門,賀頓細細一看,果然眉宇間並不很滄桑,初次來的人,都被一頭白發給唬住了。
“有什麼新想法?”姬銘驄開門見山。
賀頓說:“很希望繼續得到您的指教。”
姬銘驄說:“其實是案例在不斷地指教著我們。送你兩個字——跟隨,我們永遠隻有跟隨。”
賀頓說:“因為描述的不同,我在跟隨的過程中常常迷路,深感分裂之苦。”
姬銘驄說:“比如?”
賀頓說:“比如大芳描述的老鬆的那些豔遇。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這個事實怎能忽視?”
姬銘驄說:“你在為誰說話?”
賀頓大惑不解,說:“我在為我的來訪者說話啊。”
姬銘驄說:“別忘了,你的來訪者可是兩位,他們目前正是冰炭相煎水火不容。”
賀頓凝神靜思,然後說:“您的意思是不是還是強調——沒有事實的真相,隻有感情的真相?沒有真正的真實,隻有心理的真實?”
姬銘驄說:“也對也不對。世界上其實有沒有真相這樣一個東西呢?毫無疑問,是有的。可惜被當事人的記憶所修改,拿到心理醫生這裏的時候,已麵目全非。你的工作,不是去修理已經變形的真相,而是梳理那些真相的內核。”
賀頓若有所思,說:“真相的內核是什麼呢?”
姬銘驄說:“你問我,我問誰?第一手的資料都在你那裏。”
賀頓說:“讓我猜一猜——是感情。”
姬銘驄很高興,摸著賀頓的頭說:“對頭嘍!”
賀頓向後閃了一下,這種親昵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姬銘驄好像也發覺自己對得意門生的欣賞有些過頭,就縮回了手。賀頓不計較,繼續說:“他們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我也搞不清。”
姬銘驄說:“那我啟發啟發你。大芳來找你,是因為什麼?”
賀頓說:“是因為……無聊。”
姬銘驄說:“一個無聊的貴婦人是有很多可以打發無聊的把戲的,比如養狗,比如賭錢,甚至還可以找鴨子。鴨子,你懂吧?”
賀頓說:“懂。”
姬銘驄說:“她不走這些路,花了錢來找心理醫生,要說是為了找樂子,基本上屬於最少慢差費的一種方式。所以,在無聊之外,還必有更強大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他故意不說,等著賀頓來接下茬。
賀頓說:“大芳想改變現狀?”她的聲音很小,自己也沒有多少把握。
姬銘驄說:“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她在你們的慫恿下,離了婚,後來又割腕,這些都是非常強烈地想改變現狀的信號。”
賀頓說:“您別的都說得挺對,隻是說我們慫恿她離婚,傳出去,我們的罪過就大了。”
姬銘驄說:“別擔心,傳不出去,我會嚴格遵守紀律,沒有人能聽見我們曾說過什麼。既然輔導你,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賀頓說:“依您看,大芳非常看重她和老鬆的感情?”
姬銘驄非常嚴肅地說:“這一點,千真萬確。不然,就不能解釋她為了愛情,一次又一次地開刀,直到把自己掏成一個空椰殼。如果你把這些理解為憤怒,理解為分手的信號,就大錯特錯了,你的治療方向就南轅北轍……”
賀頓滿臉茫然和驚愕,久久緩不過氣來,過了好半天,才說:“容我回家想一想。”
姬銘驄說:“好啊。想想吧。有很多時刻,當我們逼得太緊的時候,當事人腦子就一片空白。如果我們放鬆了,也許改變就發生了。這對來訪者是個真理,對你,我看,也是。”
賀頓回家。回家之後的賀頓還沉浸在姬銘驄的分析當中,眼前總是浮現出姬銘驄屋內的猩紅色的弗洛伊德榻。當然,姬銘驄並不曾應用催眠術,所談和弗洛伊德榻也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那張榻實在驚心動魄,它變幻著形狀和顏色,忽而是鯨魚藍色,忽而是芭蕉綠色,忽而是柑橘黃色,忽而是墨魚黑色,在賀頓的腦海中遊弋……
賀頓不再把督導的過程告知柏萬福,任憑柏萬福猜測。隨著進程的深入,賀頓驚歎世界上有這樣聰慧的長者,漸漸升起一種對父親般的依戀。還沒有離開姬銘驄的訪談室,就期待著下一次見麵的機會。他在你麵前好像非常隨意地放下了一個籃子,蒙著一塊印花布,很樸素。你打開來,看到了自己丟棄的一切,其中掩埋著珍寶。他問你很多問題,逼得你上天入地,捫天為近,窺地為遠。那些答案似有似無,飄蕩在空氣中,你看得見,卻捫不住,誘惑你持之以恒地尋找。這些都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觸,隻有獨自品嚐。有時忍不住想和錢開逸分享,拿出手機,無色無香的手機號碼,此刻芬芳馥鬱,撥十一個數字就可以解決思念,但她還是隱忍住了。
大芳每個星期都按時來谘詢,從這個角度上說,大芳是個模範來訪者。她的敘述淩亂而破碎,時而夾雜著憤怒的詛咒和幽怨的自戀,像一本撕成碎片隨風飄揚的傳記,被掃把歸攏到一處,撮到簸箕裏,混合著灰塵和水漬,呈現在賀頓麵前。
當第一次危機成功地度過之後,大芳並沒有善罷甘休,她要把茶小姐的來龍去脈搞清楚。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請,但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大芳現在沒有工作,監管老鬆就是她最重要的事業。當然了,她已經失去了盲腸,這次又失去了膽囊,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現在給少女們看的雜誌上會說如果丟失了處女膜就不完整了,大芳覺得這太狹隘了。女人不應該丟失處女膜,但是,就可以隨隨便便地丟掉自己的盲腸和膽囊嗎?如果沒有茶小姐,她的膽囊如今還金燦燦飽脹脹地懸掛在髒腑之間呢!古時形容美男子不是有一個詞叫做“鼻若懸膽”嗎?大芳的膽囊就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口袋,可是這個口袋已經在不知何處的垃圾箱爬滿蟑螂。大芳要為自己的膽囊報仇,茶小姐何去何從必定要水落石出。如今想把一個不認識的人調查清楚,也難也不難。難的是大家都來無蹤去無影,不像“文革”時,你的祖宗八輩都能圖窮匕首見。說不難,是因為如今辦什麼事都需要錢,隻要有了錢,沒有查不清的官司。老鬆這點好,不管在外麵掙了多少錢,都如數交給大芳支配。大芳有堅強的經濟後盾。
每當大芳把老鬆的錢財付給私人偵探,來調查老鬆的時候,就感到無比快意,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雖然調查來的結果,讓大芳觸目驚心,大芳還是覺出痛苦中的快感。痛苦和痛快這兩個詞都有個“痛”字,可見它們一脈相承。真正的痛苦和真正的快樂有一種骨子裏的近似,如果體會不到這一點,你就既沒有嚐過深仇大恨也不曾刻骨銘心地痛快過。
茶小姐以前是老板的地下情人,人稱“金絲鳥”的那種女人。後來老板將她拋棄,萬般無奈之下暫在茶樓棲身,以尋覓另外的鳥籠。老鬆喝茶的時候,已被茶小姐囊括在備選名單之內,於是有了令人唏噓的家世,於是被老鬆請回家中。
當大芳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把一張男女合影的照片放在老鬆麵前的時候,老鬆說:“誰?”
大芳假裝輕描淡寫地問:“這麼快就不認識了?你的記性好像不是這麼差嘛!”
老鬆仔細端詳,照片上是盛裝的男人和妖豔的女人。老鬆說:“這個男人我好像見過,是個小老板。前兩年生意做得不錯,後來破產了。你認識他?”
大芳說:“我不認識他。”
老鬆有些不快,說:“你不認識人家,拿人家兩口子的照片幹什麼?”
大芳說:“你還能看出人家是兩口子?”
老鬆說:“不是兩口子就是野鴛鴦。反正是那種關係。”
大芳說:“好眼力。你再看看這隻雌鴛鴦。”
老鬆看了看,臉色就變了。說:“你真卑鄙!”
大芳跳著腳叫起來說:“是你卑鄙還是我卑鄙?這就是你說的純淨如水的茶小姐!”
老鬆說:“你從哪裏拿到的?”
大芳說:“我雇傭了私家偵探,人家搞到的。”
老鬆說:“你這又是何苦呢?我不是說了永不再犯?”
大芳說:“我也是閑來無事,自尋開心。一個闖入我家的人,我能不把她搞明白嗎?”
老鬆拿起照片,把它一縷一縷地撕開。相紙比一般的紙要柔韌,老鬆撕得很用氣力,以示決心。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被相片擦亮了眼睛的老鬆變得安分守己,對失去了盲腸和膽囊的老婆嗬護備至。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大芳百無聊賴。一天在家中自製麵膜的時候,門鈴響了,一位中年女子出現在麵前。麵容清俊體態苗條,眉目間有淡淡憂鬱。
“您是鬆太太吧?我是鬆書記的辦公室主任。叫阿楓。”女子很得體地自我介紹。
大芳不願意被人稱為太太,雖然她沒有了自己的工作,但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很矜持地說:“我是大芳。你是主任,我怎麼沒見過你?”
阿楓說:“我是剛剛調過來的。今天有人送了台灣的蓮霧果過來,鬆書記出差在外,我把他那份早點兒給您送來。這果子很嬌嫩,我怕別人手重,就自己來了。我在鬆書記下麵工作,到您這裏來認個門,是遲早要做的事。”
一番話細雨和風滴水不漏,不卑不亢溫柔得體,大芳聽得十分受用,就說:“歡迎歡迎,到屋裏來坐坐吧。”
阿楓說:“打擾了。”款款地走進門來。聞到清香的味道,說:“是什麼如此好聞?”
大芳說:“我把各種水果切碎了,自製麵膜。”
阿楓說:“怪不得大芳姐看起來如此年輕,您和鬆書記真是郎才女貌啊。”
大芳說:“我也是閑得無事,自製的麵膜比街上美容店的要幹淨,還不含激素,用著放心。”
阿楓環視四周說:“這樣一個有品位的家,都是大姐一手打理,有這樣賢妻,鬆書記真是好福氣。”
大芳心中冷笑,麵上當然不能露出來,就把話題引開,說:“阿楓,你家中一定也是很講究的,一看你這個人就精明利落。”
不想阿楓臉色轉暗,說:“大姐,不瞞您說,我是個苦命的人。我愛人是我的大學同學,當時多少人追求我,我都沒有答應,看上他的老實厚道。沒想到,他卻是個短命的人,去年年初得了胃癌,人都說癌症現在也不全是不治之症,有好多人都能治好,就是帶癌生存也能挨上好多年。可我先生沒這個好運氣,手術做完之後一個月就複發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緩過氣來,到了年底人就沒了,撇下我和才十歲的孩子……”
說到這裏,阿楓的眼淚就滴答下來。大芳如今就願意聽人家不幸的故事,越慘越好,這樣才能顯出自己不是最差。遞過紙巾說:“阿楓,都是大姐不好,一句話問冒了,讓你傷心。”
阿楓說:“能在您這裏落淚,讓我好過一些了。愛人去世後,我調到這個單位。我不願意跟人家多說這事,大家都忙,誰能顧得上婆婆媽媽的瑣事。畢竟我要好好工作,我是我們家的頂梁柱。大姐,我先走了。蓮霧不能放到冰箱裏,熱帶水果,凍了表皮容易發黑……”阿楓說完話走了,留下大芳一個人對著美麗的蓮霧發呆。她嚐了一個蓮霧,看著嫵媚,其實淡而無味,遠不如送蓮霧來的女人生動。
大芳回味著剛才這個女人的一顰一笑,覺得很有風情。她窈窕的身材和白皙的麵容,搭配在一起,真是讓人心疼。
幾天後老鬆出差回來,大芳把變成灰色的蓮霧搬出來,讓他嚐嚐。老鬆說:“我不吃這個東西。”
大芳說:“這是阿楓送來的。”
老鬆說:“不管是誰送來的,這東西沒啥味道,空有其名。”
大芳說:“阿楓這個女人挺讓人心疼的。”
老鬆說:“是嗎?我隻知道她是個能幹的辦公室主任。”
大芳說:“你讓她常上咱家來坐坐吧。我寂寞,希望有個伴兒。”
老鬆為難地說:“這可不是辦公室主任分內的事。不知道人家願不願來。”
大芳說:“你是書記,連這點事都辦不成嗎?你就說我邀請她來做客,她不會不來。我看她挺善解人意的。”
不知老鬆是怎樣說的,反正阿楓很快就來了,端莊嫻雅地成了大芳家的常客。因為老鬆的職務關係,常有人送來很多禮物,貴重的自己留下,吃的喝的不能久存,大芳以前都丟掉。扔的時候就想起萬惡的資產階級把牛奶倒進陰溝都不肯給勞動人民嗷嗷待哺的嬰兒一事,十分愧疚。如今有了阿楓,就像有了一個大紙簍,什麼用不完的東西都可以給她。阿楓永遠是有分寸地微笑著接納和感謝,既不受寵若驚,也不得隴望蜀。無論大芳說什麼,她都很有耐心地聽著,從不多言多語。當然,這絕不是死木頭疙瘩一個,而是適時地皺眉和歎息,大芳說到傷心處,眼淚滴滴答答下來,偶然抬頭,見阿楓的眼圈也是紅的,一滴淚水在毛茸茸的眼眶裏旋轉著,好像一粒透明的櫻桃。大芳就非常感動,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卻沒想到這位知己如此賢惠美麗善良多情。誰說女人和女人之間就隻有傷害沒有友情呢?大芳獲得的友情是多麼純粹和溫暖。知道阿楓家不寬裕,她一個人帶著孩子經濟窘困,大芳就把自己不穿的衣物送給阿楓,阿楓也從不嫌棄。後來大芳又動用關係,把阿楓的孩子送到了寄宿製的貴族學校。阿楓很是感激,說:“就讓孩子認您做幹娘吧。”
在餐桌上,大芳把這當做一個笑話講給老鬆聽。在內心深處,大芳是居高臨下的。老鬆聽了說:“不妥。如果阿楓的孩子認了你做幹媽,我豈不就成了她孩子的幹爸?在一個單位裏,我和辦公室主任有這樣的關聯,對工作不利,影響不好。”
大芳承認老鬆說得有道理,轉告了阿楓。阿楓說:“那我就認你做個姐姐吧。這下就和鬆書記沒關係,隻是咱們女人的情分了。”
大芳說:“我能有你這樣一個漂亮妹妹真是高興。”
阿楓幽幽地說:“女人漂亮是災禍。有您這樣好福氣好脾氣好運氣的姐姐,才是我的大喜事呢。快把您的好命傳給我一點吧。”
自從孩子去了寄宿學校,阿楓待在大芳家的時間就越來越多了。有時,天晚了,大芳就說:“你回家也是一個人,清鍋冷灶的,不如在我們家一起吃吧。”
阿楓很不好意思,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大芳說:“不麻煩,多一個人吃飯還熱鬧呢!”
老鬆回來的時候,看到飯桌上的阿楓,一愣。說:“我都搞不清這是家常飯還是工作晚餐了。”
阿楓要解釋,大芳說:“在單位,你們是領導被領導的關係,在家裏,就是我說了算。”
大家其樂融融揮舞筷子,果然和諧有趣。吃完了飯喝喝茶聊聊天,一來二去的,夜色就深濃了。阿楓要走,老鬆說:“我送你吧。”
阿楓忙說:“使不得。這不合規矩。”
大芳說:“阿楓你在這裏住下吧。”
阿楓說:“這更是使不得。”
大芳說:“這有什麼使得使不得,又不是在單位。我說住下就住下。”說完就讓阿姨把客房的被褥都換成新的,對阿楓說:“你要是再堅持走,就是看不起老姐姐了。”
阿楓隻好住下了。早上起來,阿楓要趕公共汽車到單位去,大芳對老鬆說:“你的車捎個腳把我妹妹帶上了。”
按說這實在是便車。但還沒等老鬆答話,阿楓就說:“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依您。您就是說破了大天我也不能坐鬆書記的車。”
說完阿楓就急忙出門趕著上班,老鬆也隨後坐專車走了。阿楓沒有什麼可以報答大芳的,就用手工給大芳縫製衣物。阿楓手巧,如今能飛針走線的女子實在像恐龍一樣成了化石。大芳穿著手工的絲綢睡衣,在房間內穿行的時候,感到自己像舊時代的太太一樣雍容華貴。自打茶小姐之後,大芳和老鬆就分居了。
大芳一直覺得要出一些事情,如果什麼事情都不出,世界就太灰暗和無趣了。她終於等到了那件事情,她看到了自己美麗的巧手妹妹和心愛的老鬆睡到了一張床上。
大芳早就讓保姆把各屋的門樞紐都膏過油,所有的門開啟之時如幽靈一般悄無聲息。當老鬆和自己的辦公室主任騰雲駕霧之後,一抬頭看到自己的太太穿著飄飄然的絲綢睡衣,倚在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這番景象讓汗水涔涔的男女呆若木雞,大芳像鬼魅一樣走近他們。說:“以前總是聽說有毛片,我也沒看過。此番讓我開了眼。隻是演到這裏,也該收場了吧?累不累啊?”
老鬆說:“不累。”
大芳就說:“你既然不累,就到我屋裏來說說話吧。妹妹,你也回房自己睡吧。”
老鬆進了大芳的臥室,說:“你不能傷害她。”
大芳說:“真是反了。誰傷害了誰呢?難道不是她在我家裏傷害了我嗎?你這個人還有點是非觀念沒有呢?”
老鬆說:“反正你是得理不讓人。咱們倆有什麼仇有什麼冤,你都可以報。但是,你不要殃及到她。她實在是很可憐的。如果傳出去,她就沒法做人了。”
大芳冷笑道:“想得還真是周到啊。你可為我想過什麼呢?”
老鬆說:“我都為你想過了。你做過手術,身體不好,對夫妻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不能難為你。我也不能到街上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太不衛生了。在這個位置上,投懷送抱的女人不少,隻要我稍露那種意思,肯定趨之若鶩。我不是那種人,可我的問題也要解決。你這個幹妹妹,人很幹淨,長得也順眼,我看你也容得下她。她比你年輕,一個人孤零零的也需要雨露。你不要的東西,我勻一點出來給她,這也是廢物利用嘛!她也不破壞咱們的家庭,也沒有什麼非分之想,她不想占了你的位置,我不過給她一點零錢幫貼家用,這事就擺平了。”
這一席話,居然說得頭頭是道,讓原本要興師問罪的大芳沒了脾氣。特別是那句廢物利用,大芳覺得非常好笑。就說:“你偷雞摸狗居然還有了道理!你說這事怎麼辦吧?”
老鬆說:“這事不用辦。”
大芳說:“此話怎講?”
老鬆說:“就你知我知她知天知地知,當事人都沒意見,還要辦什麼呢。”
大芳說:“你怎知道我沒意見?”
老鬆說:“我還是一樣對你好,她對你隻會比以前更好,因為她對不起你。你還有什麼意見!”
大芳被說得無言以對,狠狠地丟下一句:“不要臉的狗男女!”就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她不是無話可說,是感到深深的寒冷,單薄的絲綢抵擋不了寒夜的陰鷙,再不收兵,恐身體處處造起反來,就全軍覆沒。
然而,大芳還是病了。這一次,先是發燒,什麼東西都吃不下。百般調治之下,燒是退了,但胃口好像和熱度同進退,對任何好東西都不接受,吃了就吐。老鬆又恢複了好丈夫的角色,在病床前嗬護備至。他不在的時候,就是幹妹妹服侍左右。在那樣的事情之後,大芳真想一個巴掌把端茶送水的阿楓打得屁滾尿流,可一是她完全沒有這個體力,二是麵對一張含著討好的俏臉,手掌也不是那麼容易拍下去的。這女子的善解人意真是天下第一,大芳的眉梢一挑,她就知道是水涼了還是風熱了,把個大芳服侍得熨熨帖帖。若是把她一巴掌打跑了,誰來伺候百般挑剔的大芳呢?鑒於這種生死攸關的切實考慮,大芳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接受了阿楓滿帶歉意的服務,慢慢地也感到一種償還。怎麼樣?老娘什麼也沒少,你卻要俯首聽命,一個女人,被人占了身子,還要這樣像個小妾似的低三下四,到底是誰賠誰賺呢?
想到小妾這個詞,大芳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了,這是她在那個寒冷的暗夜之後第一次由衷地微笑。鬆書記是不敢拋棄家庭的,他是標準的好男人形象,哪裏能自毀長城!
可惜大芳的微笑隻保持了相當短暫的時間,就被齜牙咧嘴的愁苦所代替。她的胃腸像毒蛇一樣纏結起來,絞痛不已。醫生在大芳的哀鳴之中緊急手術,打開腹腔才發現胃幾乎變成了篩子,數個穿孔一觸即發。醫生大刀闊斧地切了她的胃,如果她不是住在醫院得天獨厚,一定會死於胃的大出血或是彌漫性腹膜炎。
失去了一半胃的大芳臉色蠟黃,好在很多悲憤也跟隨著殘胃,進了垃圾箱。死裏逃生的大芳對丈夫的奸情看得淡了,還是自己的老命要緊。在像伺候一個產婦那樣把大芳照顧了很久之後,幹妹妹在一個傍晚悄然離開。她的一個同學為她介紹了男朋友,在遠方的一座小城。對方看過阿楓的照片和聽過電話裏的聲音之後,十分滿意。接著出差到這裏相看了一番,阿楓不施粉黛見了一麵,不想被對方驚為天人,說想不到還有這樣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在大城市裏藏著。阿楓匆匆把自己嫁了,臨走時不再佝僂著身子,挺直了腰板飄然而去。
阿楓走了,最悵然若失的其實不是老鬆,而是大芳。對老鬆來說,女子都是一樣的,在見識了更多的女子之後,他更堅定了這一點。心中惴惴不安的是大芳,好像自己的一部分曆史和興趣從此蹤跡茫茫。她失神地看著牆壁,仿佛那有一個液晶顯示屏,播放著自己和阿楓的風雲變幻,還有那美麗卻並不好吃的蓮霧……
醫生麵對著大芳外表完整內裏殘缺的身體,說:“你必須鍛煉了。”大芳覺得醫生隻說了半句話,還有半句潛伏在凸起的喉結中上下滾動。大芳要把這後半句話掏出來,就說:“如果我不鍛煉會怎麼樣呢?”醫生說:“那你就看不到你的孫子。”大芳說:“醫生,你錯了,我是女兒。”醫生說:“我沒錯,意思是一樣的。你將看不到外孫。”大芳說:“我進行什麼鍛煉呢?”醫生說:“遊泳吧。水流可以按摩你的全身,包括你的內髒。”
大芳出院後恢複了一段時間,百般寂寞。沒有阿楓的日子變得像沒有調料的菜肴,盡管做熟了卻沒有香氣,逗不起食欲。大芳甚至在想,如果自己那天更沉著一點,隻是更安靜地欣賞,然後慢慢掩上門離去,玩一把貓捉老鼠的遊戲,是不是更有味道?你想揭露他們,是任何時間都可以完成的工程。但是一旦揭露了,就無法恢複原樣。大芳更喜歡那種藏在暗中窺視一切的感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長纓在手勝券已握,可是百無聊賴。一想到這些,大芳的腹部就空虛地抽搐,大芳也搞不清她那被利刀絞殺的胃,是在表示缺席的憤怒還是渴求在位的遺憾?
身體稍稍複原,大芳就到附近的健身俱樂部辦了一張為期一年的遊泳卡。辦卡時間長,當然比較省錢,但大芳不是因為儉省才下了這麼大的決心。主要是怕自己堅持不下來,現在一下子把一年的錢都交了,半途而廢就會血本無歸,大芳企圖利用慳吝之心讓自己咬牙鍛煉。
更衣的時候,大芳一個人向隅而立。本來就瘦如搓板的胸腹,如今再加上觸目驚心的刀疤,慘不忍睹。她買了一件非常豔麗的遊泳衣,水紅色的,穿在身上猶如一塊血淋淋的排骨。大芳也顧不得許多,隻考慮萬一自己體力不支需要救助的時候,紅遊泳衣目標顯著,安全第一嘛!
路過消毒池的時候,腳下一滑,差點摔了個大馬趴。幸虧有一雙強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胳膊,要不然即使大腿骨不斷尾骨也得裂縫。大芳驚魂未定,看著身邊的恩人,連聲感謝。
這是一位年輕的女子,身穿金黃色的三點式遊泳衣,體格健美,圓圓的肚臍好像天使的眼睛,好奇地注視著大芳。
“新來的?”她偏著頭問,水珠沿著同樣顏色的遊泳帽邊緣滴下,在她的腳下聚起小小的水窪。
“是。”大芳戰戰兢兢地回答。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冷。那女子雙峰高聳傲視群雄的樣子,令她自慚形穢。
“那咱們趕快下水吧。水裏暖和。”女孩子挽起大芳,走到池邊。自己先跳下水,然後招手說:“我為你保駕護航。下來吧!”
大芳信任地把手交到金黃泳衣女孩手裏,試探地下了水。果然,池水好像洗澡水,十分溫暖。身上的刀疤感到微微發癢,好像有若幹雙柔軟的小手在螺旋狀按摩。
“你會什麼姿勢?”女孩子問。
“除了狗刨,什麼姿勢也不會。”大芳如實稟告。
女孩子很高興地說:“那太好了。”
大芳納悶,我什麼都不會,有什麼好的?女孩子看出了大芳的疑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還沒有作自我介紹。我叫易灣,是這裏的遊泳教練。如果你願意學習的話,可以上我們的遊泳訓練班,什麼姿勢都教,蛙泳蝶泳自由泳!”易灣的臉上有一個深深的酒窩,如今盛著充滿氯氣的池水,反射著泳池天花板上的燈光。
大芳說:“我很笨的,可能學不會。”
易灣說:“我保證你能學得會!”
大芳不相信地搖搖頭說:“我比你想象的要笨多了。”
易灣說:“從你穿的這件遊泳衣顏色來看,你就不是一個笨人。”
誰都願意聽人誇獎,即使是在這樣一件小事上。大芳說:“我怕自己淹死,所以穿得觸目驚心。”
易灣說:“你參加了我的訓練班,我就會一直保護你。直到你學會。”
這是一個充滿誘惑的條件,大芳還是有點不放心,就說:“我要是一直學不會呢?”
易灣調皮地揚起一把水花,說:“那我就一直在你的身邊,直到你學會。”大芳一想這很合適啊,等於找了一個不花錢的保鏢,就說:“好吧。我參加。”
大芳原來以為易灣是哪個體育隊退役下來的運動員,或者是憑著魔鬼身材和巧舌如簧來混飯吃的小女生,不想深入交談起來,才知道易灣是在讀的文學博士生。
“哎呀,你還是個博士呢,真想不到!”大芳誠惶誠恐。她不曾讀過大學,在一般的場合還可以憑著自學得來的知識抵擋一陣,但在真正的科班出身麵前,總是敬畏有加。
水中的易灣隨波而動,腳尖一顛一顛的仿佛輕盈水草。她的牙齒如珍珠一樣雪白,笑著說:“現在還不能稱為博士,隻能說是博士生。”
大芳不解,說:“這有什麼不同嗎?”
易灣很嚴肅地說:“當然有很大的不同了。就像你剛上一年級,就不能說自己是小學畢業,因為還有多年的功課你沒讀過,到底考試能不能及格也不知道,怎麼就能說自己有證書了呢?!”
大芳似乎明白了一點,說:“你的意思是說那些還在讀書的人,是不能說自己是博士的?”
易灣的小臉繃了起來,原本就光潔如月的皮膚更是不見一絲皺紋,說:“有些師哥師姐,正讀著書呢,就印了名片,說自己是某某博士,我覺得他們欺世盜名。我也管不了那麼多,隻是潔身自好。”
大芳便從心裏佩服這個姑娘的氣節,說:“那你還有幾年才能算是貨真價實的博士呢?”
易灣說:“還有兩年零三個月。當然了,這得是各科考試都過了,論文也通過。按最好的情況計算。”
大芳說:“算得這樣清楚。”
易灣說:“掰著手指頭啊。因為隻有畢了業才能找到工作,掙到足夠的錢。”
大芳說:“錢對你就這樣重要嗎?”
易灣說:“是啊。別人上學是家裏養著,我是自己養活自己還要直奔小康,外帶養著家裏沒了腿的父親。”說到這裏,易灣轉過頭去,抹了一把臉。周遭風平浪靜,並沒有水珠濺到臉頰。
大芳也是經過困苦的人,知道這份悲哀的分量,也就不再盤問下去。轉了一個話題:“你在這裏教遊泳課收入好嗎?”
易灣說:“收入說不上好,除了寒暑假小孩子學的多一些,平常日子很蕭條的。所以,我就苦口婆心地遊說您啊。”她調皮地笑了笑,也幫自己走出哀戚。
大芳說:“你不必擔心,我是死心塌地當你的學生了。”
易灣說:“我會盡心盡力地教你。”
大芳心裏說,我主要是為了幫你和找個人做伴,會不會遊泳倒在其次。又問:“那你為什麼不找個掙錢更多的工作呢?”
易灣說:“我們有些同學利用閑暇給老板當秘書,其實是當花瓶。老板願意對別人說自己雇了個名牌大學的女博士秘書,好提高身價。正是各得其所,我不願意做這樣的工作,情願在水裏泡著靠賣力氣掙幹幹淨淨的錢。自己花著舒服,老父親也理直氣壯。”
大芳說:“這樣打工,會不會影響你的學業呢?”
易灣說:“中文這個科目,讀到了博士,就不特別在乎你死記硬背的功夫了,更多看重的是靈氣和創見。我也說不上是多麼聰明,但總是運氣好,導師布置的課題完成起來不難。剩下的時間就用來掙錢和提高自己。”
大芳說:“能把掙錢和提高自己結合起來,不容易。”
易灣說:“是啊。當遊泳教練就是個好行當。既能掙到收入,又可以免費遊泳,鍛煉身體,何樂不為?”
大芳對這個姑娘就有了敬重之心,什麼都兼顧到了,年輕貌美又不輕浮,很有遠見,如魚得水,這樣的女子如今是稀世珍寶啊。
易灣傳授遊泳技巧很耐心,一遍遍地示範,平托著大芳扁平的身體,像個老母雞似的嗬護著大芳,生怕她被水嗆著。大芳的遊泳技巧進步很慢,但身體卻在這樣的運動中漸漸地潤澤起來。隻要一想到每周的遊泳訓練時間,心中就充滿了渴望,連老鬆都發現了大芳的神采飛揚。
“你最近氣色不錯。”老鬆說。
“敗將不可言勇,還談什麼氣色。”大芳不為所動。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之後,大芳雖然維持著家庭的外在光環,但隻剩兩個人的時候,冷若冰霜。
老鬆再接再厲,他在官場上遊走的年頭久了,深知誰甩脾氣就證明誰介意,這就是死穴。老鬆說:“看到你一天天好起來,我心中的愧疚也稍稍減輕一些。”
大芳說:“看來我應該病得更重些,這樣就可以把你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
老鬆說:“我在恥辱柱上,對你有什麼好處?你還得天天給我端茶送水,如果你不送,人家就會說你不能同甘共苦。”
大芳說:“那我就把真情披露出去。”
老鬆說:“人家就會說這個女人早幹什麼去了?還不是貪圖享樂,如今落井下石!”
大芳說:“照你這樣說,我一個受害者反倒成了替罪羊?”
老鬆說:“認識到這一點很好,你我已是一根線上拴的螞蚱,一榮皆榮一損俱損。你維護我,就是維護你自己。所以,我看到你的身體好起來,也像我自己的身體健康一樣高興。”
大芳佩服老鬆,不知自己在哪一步敗下陣來,讓老鬆把道理攪過去。看大芳的情緒緩和了,老鬆閑聊:“還狗刨啊?”
大芳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老鬆說:“啊,會蛙泳了?”
大芳說:“這次除了刮目之外,還得點些眼藥水。”
老鬆說:“不得了,看來會自由泳了。”
大芳說:“在眼藥水之外,你得用博士倫。”
老鬆真的吃驚了,說:“莫非你還會了高台跳水?”
大芳說:“那倒是不敢。可我會幾下蝶泳了。”
老鬆說:“不吹牛?”
大芳說:“我這個人身上的零件有一半已經掏空,還有什麼興趣說假話。你信就信,不信就哪天到遊泳池親自觀摩一番。”
老鬆說:“看來你現在是科班出身了。雇了個遊泳教練吧?”
大芳說:“你料事如神。”
老鬆說:“男的?”
大芳說:“看來你吃醋了?”
老鬆說:“這說明你魅力依舊。”
大芳說:“不敢當。實話告訴你,這個遊泳教練是女的。”
老鬆歎道:“這家遊泳館會做生意,把你這樣的人都說服了。”
大芳於是就把易灣的情況繪聲繪色地作了介紹,特別誇大了易灣的美貌。老鬆說:“看來你對恩師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芳說:“這樣有品位有擔當的女孩子,如今是太少了。咱的孩子在海外讀書,連人家的一個皮毛都頂不上。”
老鬆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別人都說老公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你看不上我也就罷了,不該把自己的孩子也一竿子打死。出身不同境況不同,當然擔子不一樣。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是得天獨厚。不過,窮人家的孩子多半眼睛小,以後的發展不一定有後勁,小富即安。”
大芳說:“好像你家闊過多少輩子似的!其實你爺爺腳跟上還沾著牛糞呢。這個女孩子非同一般。”
老鬆不置可否地說:“是嗎?”
大芳說:“當然。我的眼光還會錯嗎?”
老鬆說:“那不一定。當初你還說阿楓很不錯的。”話剛一出口,老鬆就恨不得把自己的牙打掉,這不是自投羅網!
果然,大芳哪肯善罷甘休,說:“你還有臉說我的不是,是你把一個好女人變成了狐狸精。”
老鬆連連退卻,說:“是我的罪過。以後,我目不斜視從一而終。”
大芳說:“既然這樣堅貞不屈,又怕什麼好女人壞女人呢!”
過了幾天,大芳就把易灣約到了自己家參觀。一進家門,易灣就被整潔和豪華震懾住了,說:“芳阿姨,想不到你家這樣腐敗。”
大芳笑笑說:“這並不是腐敗,不過是到了一定的位置就會有的待遇。”
易灣摸著紅木家具說:“像故宮。”
大芳說:“其實這是仿紅木,真正的紅木憑你叔叔的俸祿是買不起的。如果家中有,就一定是賄賂了。”
易灣說:“你嫁了叔叔,是莫大的福氣。”
大芳由衷地說:“你會比我有福氣。年輕靚麗有學問,前程不可限量呢!”
易灣說:“女子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師姐們都這樣教導我們。”
大芳說:“我看女子先要幹得好,不然你就沒有地位,哈巴狗似的依附著男人,那日子不好過的。”
易灣說:“好,我聽阿姨的,好好幹。”
大芳就領著易灣樓上樓下地巡看,好像執勤的哨兵。易灣毫不掩飾她的驚訝和豔羨,這讓大芳很是受用。在易灣逼人的年輕美貌和高不可攀的學曆麵前,大芳自慚形穢抬不起頭來,但是她裝修豪華的房間給她找回了部分的自信,她精致的擺設和牆上的字畫,讓她的頭漸漸地抬了起來。是的,一個女人的學曆,離開了學校,又有什麼用呢?當你在超市買麵包的時候,一個博士和一個打工仔付出的鈔票是一樣的。當你在品牌店買真皮手包的時候,公務員也不能比一個站街女少付一分錢……大芳終於在自己的家裏,找回了自己的自尊。
看到客房的時候,易灣說:“好舒服啊。我一輩子也沒有住過這樣高級的房間。”
大芳含笑道:“如果喜歡,你可以住在這裏。”
易灣說:“喜歡是喜歡,但我不能住在這裏。”
大芳不明白,說:“為什麼?”
易灣說:“這會影響我的鬥誌。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您這裏享受慣了,再回到我的學生宿舍,就會苦不堪言。”
大芳就越發喜歡這個女孩。閑聊的時候和老鬆說起來,老鬆說:“這是欲擒故縱的伎倆。”
大芳火了,說:“你總是把人想得那麼壞。”
老鬆說:“人本來就是那麼壞。”
大芳說:“真該讓你看看這個清純的姑娘,你才知道人間還有真情。”
老鬆說:“我不見。我見過的清純姑娘多了,最後無一不是露出獠牙有所企圖。清純不過是她們的敲門磚。”
大芳說:“那我呢?我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
老鬆說:“你是一個例外。這也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原因。咱們是結發。”
大芳說:“我不是糟糠。”
老鬆說:“那你是什麼呢?古往今來,到了這個歲數的女人,都是糟糠了,你不要不服氣。”
大芳說:“我是夜明珠。”
老鬆也不和她爭論,說:“老夜明珠,睡覺吧。”
世界上最珍貴的勇氣是相信奇跡
分居之後,大芳問過老鬆的性欲如何解決,老鬆說:“工作把興趣全都榨幹了。”便相安無事。
有幾天遊泳的時候,沒有看到易灣。等小姑娘再出現的時候,帶著明顯的憔悴之色。大芳說:“怎麼啦?失戀啊?”
易灣說:“從來沒有戀過,哪裏會失?我病了。”
大芳說:“要注意身體。多休息,營養也要跟上。”
易灣說:“道理都知道,做起來有難度。功課要完成,這邊距學校太遠,跑不及,隻好請假。我們是做一天算一天的,總是請假,掙不到工錢不說,這裏還會炒我魷魚。錢掙得少了,隻有在嘴裏摳,不過也好,省的減肥了。”
小姑娘說得很輕鬆,大芳是苦過的人,自然體味得出這其中的辛酸。到了遊泳課結束時分,大芳說:“你跟我走吧。”
易灣說:“什麼意思?拐賣婦女嗎?”
大芳說:“我要是能把一個文學女博士拐賣了,也算一條新聞。到我家去吧,客房閑著也是閑著,你還能給我做個伴兒呢!”
易灣推托了一番,也就同意暫居大芳家,這樣打工和上課都能兼顧,太陽好像憑空在天上多待了兩個小時,能節約不少時間。
老鬆正好出國去了,幾天後下了飛機回到家。對大芳經常把一些人約到自己家來,雖是意外,也無法。在飯桌上看到略帶拘謹的易灣,隻得和藹地微笑一下,開始吃飯,略帶自嘲地說:“別見笑,在外國就想著回家吃炸醬麵臭豆腐。中國飯天下第一。”倒是易灣有些不好意思,說:“叔叔,我到您家當房客了。”
大芳說:“這就是我同你說過的女博士易灣。”
易灣說:“博士生。我還沒拿到學位呢。”
這句話讓老鬆生出了好感,說:“我看你像一個人。”
易灣說:“像誰呢?是不是像某個電影明星?這樣我以後找工作的時候,就容易啦!”
老鬆說:“沒有那麼樂觀。我看你像希望工程照片中的大眼睛小女孩。”
易灣說:“謝謝您誇獎。我的眼睛要是真有那麼大,就成了趙薇第二了。”
老鬆說:“你是博士。這比任何大眼睛都重要。”
易灣說:“人家說女博士相當於半殘廢,找對象找工作都沒有人要呢。”
老鬆說:“這是自卑的男人編出的瞎話,你不必在意。”
大芳看兩人說得熱鬧,倒把自己冷落在一邊,酸溜溜地說:“看來易灣不是我的朋友,而是你的朋友了。”
老鬆趕緊打哈哈說:“我老婆是孟嚐君,專門愛招徠天下奇士。”
易灣說:“阿姨是我的導師。”
老鬆說:“祝賀老婆你成了博導。”
大芳說:“我交的朋友層次是愈來愈高。”
易灣站起身,端著粥碗說:“我就以粥代酒,敬叔叔阿姨一杯,祝你們健康長壽!”
老鬆說:“拿紅酒來,為了高朋滿座幹杯!沾了老婆的光,我今天也有了一個博士侄女。隻是,我有那麼老嗎?”
易灣趕緊改口說:“那我就叫您大哥。”
大芳說:“還是叫叔叔阿姨吧。”
晚上大家喝了不少紅酒,其樂融融。小姑娘不勝酒量,踉踉蹌蹌滿麵酡紅,管大芳直叫媽媽。大芳就讓保姆安排易灣早早睡下了,然後對老鬆說:“怎麼樣?”
老鬆說:“什麼怎麼樣?”
大芳說:“女博士啊?”
老鬆說:“剛才當著她本人,我也不好說什麼,以後,你別管這些閑事了。”
大芳說:“我看你挺高興嘛!”
老鬆說:“多個人調節一下氣氛,當然沒有什麼不好,隻是一個人不是一隻狗,就是一隻狗,現在講究愛護動物,也不能隨便遺棄。”
大芳說:“這說的是哪兒的話?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你怎麼跟狗拉扯上了。”
老鬆說:“這和黃花呀閨女呀沒關係,隻和利益有關係。”
大芳翻了翻白眼說:“有什麼利益啊?人家學習好著呢,也不用你幫助跟她導師說好話通過論文。”
老鬆說:“真要是跟導師說好話這類事,倒還簡單。你沒聽她說找工作的事嗎!”
大芳說:“人家那是隨口一說,並沒有求你,不要自作多情。”
老鬆說:“我這位置,讓我對誰想求我,是太敏感也太火眼金睛了。但願這一次是我走了眼,這個女博士真是天真無邪。”
大芳說:“人家還有兩年才能畢業,就算是有求於你,也還早著呢。”
老鬆說:“你算不知道現今的人有多麼會放長線,釣大魚。未雨綢繆。”
大芳說:“這是我的閨中密友,你不要用官場上的那一套來褻瀆我們。”
老鬆想想說:“你說得也是。我成天浸泡在勢利場裏,對什麼是純真友誼早就麻木不仁了。”說完,拿出一個非常精美的包裝盒說:“久別勝新婚。送你一個禮物。”
大芳說:“什麼東西?衣服?”
老鬆說:“不是。”
大芳說:“嫌我老了,送的化妝品?”
老鬆說:“不嫌你老。不是。”
大芳說:“鑽石?”
老鬆說:“也不是。我也不是從南非回來。”
大芳說:“猜不出來了。你自己坦白交待吧。”
老鬆伸出手來,說:“你自己看看。”
大芳打開層層疊疊的包裝,見到一個小瓶。端詳了一番,小瓶子周身都是外文,好像披著華麗甲胄的小獸。說:“都是洋文,我猜不出來。不會是吃的吧?這樣少,就算是龍肝鳳髓,抹在饅頭上,也隻能抹半片。”
老鬆說:“算你聰明,猜得差不多。”
大芳吃驚道:“真是吃的呀?這夠誰吃的?”
老鬆說:“你說的是食欲,我說的是性欲。食色性也,彼此是親戚。”
大芳猜出用途,說:“原來是塗抹在身體裏的。”
老鬆說:“咱們有多久沒過夫妻生活了?”
大芳說:“記不清了。你什麼意思?”
老鬆說:“我想你。”
大芳說:“我這不就在你身邊嗎?”
老鬆說:“你不要裝傻充愣。你知道我的意思。”
大芳說:“我知道是知道,不是我故意不滿足你,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老鬆說:“我體貼你。你看我什麼時候強迫過你?我特地查了書,知道這是更年期症狀,並不是你誠心跟我過不去。”
大芳說:“謝謝你還單單為了這個去查書。”
老鬆說:“知識分子嘛,就是有這點好處。”
大芳說:“既然明白了,就不要強求。”
老鬆說:“我不強求你。聽說有些女人要立法,說妻子不願意,丈夫要強睡,就是婚內強奸。幸虧這條法律沒通過,不然監獄還不得炸了?”
大芳說:“深更半夜的,你什麼意思?既然你正人君子,就早早睡覺吧,明天還有事,早睡早起身體好。”
老鬆說:“就是因為身體好,才睡不著。我做了這麼多鋪墊,還不成啊?”
大芳正色道:“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體貼我。理解萬歲。”
老鬆悻悻:“你為什麼不體貼我?不理解我?你看,我的這件禮物就是專為你準備的,塗抹一番就有興趣了。人家是高科技。”
大芳說:“那是給外國人準備的,人種不同,我不成。”
老鬆哀求道:“試試吧。”
大芳斷然拒絕:“不試!”
老鬆就火了,一把將精美的小瓶丟到犄角旮旯裏,說:“我要去找雞!”
大芳冷冷說:“找鴨也行。你也不是沒有找過。不必裝出正人君子樣!”
這麼一說,老鬆就蔫下去了。
中老年人的情欲,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早上起床的時候,老鬆就又是彬彬有禮的樣子,西服筆挺皮鞋鋥亮地上班去了。易灣正好上午沒課,就幫大芳整理家務。大芳說:“有保姆呢。”
易灣說:“我也是勞動人民出身,您什麼都不讓我幹,我就不敢吃飯了。”說完拿個抹布四處擦拭。大芳說:“你是我用過的級別最高的保姆了。如果人家知道了,能上報紙呢。”
易灣在大芳家漸漸地熟悉起來。她像妹妹又像女兒,既帶來了年輕人的活潑和生氣,又知書達理有濃鬱的書卷氣。大芳和老鬆之間有了薄紗一般的緩衝,在迷蒙中少了衝突,多了相敬如賓的客氣。
尤其讓大芳高興的是,自從那次她抵製了老鬆的小瓶子之後,老鬆知趣地退避三舍,再也不用舶來的高科技為難她了,大芳得以清靜散淡。直到有一天半夜,她突然醒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醒來,膀胱空空的像隻鞋底子,沒有尿,可是醒了。也沒有做噩夢,頭腦像潔白的被裏子。仿佛一直在等待著這一次清醒,明朗的程度比任何一個早晨都更澄清。
她有很多件睡衣,特地挑了一件像老虎皮一樣暖和的立絨睡衣穿上。這件厚重睡衣,通常隻在深秋沒來暖氣的時候才會穿幾天,利用率極低。盛夏時分披掛在身,似乎預料了即將到來的午夜寒徹。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了老鬆的臥室,聽到了她想聽到的對話。
“真好。一片汪洋。”老鬆的聲音。
“這才是小溪,以後給你洪水。”易灣的聲音。
“你不是處女?”老鬆略有遺憾。
易灣說:“我要是處女,你哪來這般享受?”
老鬆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嘛!”
易灣說:“你坐享成果,幹嗎還拈酸吃醋?”
老鬆說:“你怎麼知道我需要?”
易灣說:“我打掃房間的時候看到了這個東西被丟在垃圾桶裏……”
老鬆說:“我從國外特地帶回來的人體潤滑劑。”
易灣說:“還沒開封。”
老鬆說:“她不幹。”
易灣說:“所以我知道你很苦。就送貨上門了,你不會覺得我賤吧?”
“你年輕的身體,讓我也回到了青春年少時。太美好了。”老鬆讚不絕口。“我原來總覺得自己不行了,在你身上,我發覺寶刀不老。”
易灣格格地笑起來說:“我還要。”
老鬆說:“博士也騷啊?”
易灣說:“博士更騷的。”
此話說完,屋內就一派山呼海嘯的折騰。隻聽老鬆一迭聲地說:“×博士×……×博士×……”
大芳裹緊了立絨睡衣。她打擺子一樣地開始發抖,她知道自己應該闖進屋去,把這對奸夫淫婦捉拿在床,但是她就是挪不動腳步。好像一桌盛宴剛剛上了幾道涼菜,主菜還沒有端上來呢,現在動手,為時過早。
老鬆興趣盎然地喚著:“博士的×就是和一般人的×不一樣啊!”
易灣饒有興趣地問:“哪點不一樣啊?”
老鬆說:“汪洋大海。”
易灣說:“你很棒的。”
老鬆調皮地說:“比男博士怎樣?”
易灣說:“你以為女博士要找男博士嗎?那才是傻×呢!女博士要找配得上女博士的人。男博士看不起我們。”
老鬆突然想起來,說:“你是不是用了那個小瓶子的藥膏?”
易灣好像受了奇恥大辱,說:“我才不用那種高科技呢,自產自銷,能發洪水。隻有你老婆那樣的撒哈拉大沙漠才用外援呢!”
大芳破門而入。
差池太大了,簡直能把人逼瘋。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姬銘驄不主張對質,說這樣隻會讓矛盾更加激化,每個人都活在故事裏,都在編輯自己的故事。你要讓所有的故事打起來,故事有輸有贏,人生的危機就嚴重了。
賀頓太好奇了。人對於人的興趣,一定比人對於狗的興趣要大得多。賀頓雖敬重老師,但她與生俱來的好奇心如同鴉片,希冀孤注一擲搞清真相。她覺得心理師的真諦就是要尋找準確,捕捉到靈魂的蛛絲馬跡和生命的隱秘之途,那是職責所在。
一想到兩個人對峙,如同讓兩波海浪對撞,白浪滔天山呼海嘯,鯨魚出沒漁船顛覆……委靡的賀頓就興致勃發,可以想見大芳的歇斯底裏和老鬆的咬牙切齒。實在說,賀頓被這個案例煎熬得快得躁鬱症了,就是躁狂加上抑鬱。馬上解決這個案子,不單是幫助來訪者大芳和老鬆,也是更快地救贖自己。
姬銘驄不讚成這個方案。賀頓決定先斬後奏,“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畢竟這是賀頓的來訪者,不是姬銘驄的案例。賀頓希望在謊言的重圍中殺出一條血路,破解疑難,世界上最珍貴的勇氣就是相信奇跡。到水落石出的時候,用成果向姬銘驄報喜,未嚐不是學生獻給先生的一份厚禮。
主意打定,賀頓不和任何人商量,分別給老鬆和大芳打電話。在她的想象中,二人聽到這個建議之後,都會趨之若鶩。他們分別向賀頓傾訴衷腸的時候,都曾信誓旦旦地說過,他們將非常樂意對質,誰要是不敢對質誰就是王八蛋!不料他們聽到短兵相接紅口白牙當麵敲打的時候,都偃旗息鼓退避三舍了。當然,口頭上還都是不示弱的,大芳說:“我的話,海枯石爛不會變,可是我不和他對質,那個人鬼話連篇,不值得多費口舌!”
賀頓給老鬆打電話,沒想到老鬆還沒聽完她的話,就說:“豈有此理!你什麼意思?”
賀頓怔住,說:“讓你們說清楚。好意唄。”
老鬆說:“不管你是好是歹,我毫無興趣。這個女人的記憶出了問題,妄想狂。和一個健忘症對質,會把好人逼瘋。大可不必了……”說著掛斷電話,留下賀頓悵然。
走投無路。賀頓隻好再次敲開姬銘驄家的大門。她穿著紫和白搭配在一起的套裝,有一種含威不露的霸氣,外帶著冷冽的淒美。細細分析起來,紫是藍和紅合成的光,最長和最短的光線拌了沙拉,白是永恒的迷惘。
老張說:“您沒有預約。”
賀頓笑笑說:“您不記得我了?來過的。”
老張說:“抱歉,來的人很多,我記不清了。就算我記得您,沒約過的客人,姬老不見。”
賀頓說:“我有急事。”
老張說:“來的人都說有急事。姬老說他自己的事是最急的。”
賀頓沒招了,隻好說:“老張,就煩請你在姬老麵前美言幾句,看他老人家肯不肯見我。實在不行,你就說我會坐在你家門前不走。”
老張說:“你好像不是這種人。”
賀頓說:“我以前不是。但這一次,也許是了。”
老張捋了一把少白頭說:“那我把你的原話遞進去。”
賀頓從書包裏掏出一疊舊報紙,說:“怕台階涼,我連墊座的紙都預備好了。煩請你照直說吧。”
老張匆匆走了進去。很久之後,姬銘驄穿著睡衣出現在門口,看到坐在門前花廊石階上的賀頓,臉上淡若如水,說:“我就在想是誰這麼霸道啊?原來是你,進來吧。不然你守在我家門前,別人還以為是我欠債不還或是拐賣人口什麼的。”
賀頓把當道具用的報紙很仔細地折好,跟隨著姬銘驄走進室內。姬銘驄說:“不好意思,我午休剛起。你稍坐一下,我換換衣服就來。”
弗洛伊德榻默默無聲地蹲踞著,好像一切同以前相比沒有絲毫變化。
姬銘驄重新出現,穿一套乳白色的西服,連皮鞋都是白色的,年輕了很多。賀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個古典小說中的詞彙:女要俏一身孝。看來此話有商榷之必要——白色不僅對女人有改天換地的妙用,對男人甚至是老男人來說,也是年輕化的靈丹妙藥。
賀頓說:“打擾您休息了。”
姬銘驄說:“賀頓你就不要來這一套了。你難道不是故意挑這個時間來的嗎?”
賀頓誠惶誠恐地說:“姬老師,我是實在沒有法子了,才來向您求教的。”
姬銘驄說:“對啊,我絲毫不懷疑你的誠意。我隻是說,打擾我的午休,是你預謀的。”
賀頓說:“冤枉。我隻是不知道什麼時間合適。如果是平常時分,您一定早有安排,不是會客就是讀書,我肯定插不進來。隻有午睡時,您會在家……”
姬銘驄說:“怎麼樣,不冤枉你吧?說吧。”
賀頓說:“還是上次您督導的那個案子,您讓我自己想出解決的方向,我就想讓他們對質以求水落石出。”
姬銘驄說:“你怕我不答應,就來了個先斬後奏。自從你這樣決定之後,就從我這裏消失了一陣子。現在,你又出現了,想來是沒有收到預想的效果,他們不肯會麵,你才又想到了我這個老朽。”
賀頓說:“正是這樣。您真神了。我想您也很想知道發展吧?”
“很抱歉。我恐怕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喜歡獵奇。因為你的不辭而別,我不打算繼續擔任你的督導了。”姬銘驄正色道,滄桑的臉上配著沉思,生成了勢不可當的魅力。
賀頓急了,倔強地說:“我是發問者,我必將尋求答案。請您原諒我的魯莽。”
姬銘驄說:“此事並無迅捷之法,心理師不是圖熱鬧的事,也不是黑白分明沒有妥協的事。在你還不明了全部遊戲規則的時候,就貿然參與,是不負責任,甚至是可恥的。因為你不但危害了自己,也危害了所有和你的決定有牽連的人。你要打去這種驚弓之鳥般的好奇心,它是你的心魔。”
賀頓聽得半懂半不懂的,隻是頻頻點頭,希望老師大人不記小人過。姬銘驄說:“好吧,我就原諒你這一次。你也不必特別悲觀,好在天下沒有白走的路,沒有白嗆的水。任何經驗,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是堆積成麥垛的草,經驗就這樣慢慢積累起來了。記住,以後下雨的時候,你不要做決定。如果你一定要做,起碼要把頭發擦幹。不然的話,你的決定就總有冷冰冰的味道。最好的決定是在豔陽高照的時刻做出的,會有幹燥的麥子的味道,安全而飽滿。”
賀頓謹記在心,隻想趕快切入正題。姬銘驄說:“不要那麼急功近利。心理學這個名稱,在希臘文中的原意是‘關於靈魂’的理念。我知道你很想解決個案,我要蕩開一下主題,你可有意見?”
賀頓說:“隻要能解決個案,我沒有意見。”
姬銘驄微微一笑,說:“這一次,不是解決個案的問題,是解決你的問題。”
賀頓一愣,說:“我有什麼問題?我……沒有問題。”
姬銘驄說:“越是一口咬定自己沒有問題的人,問題就越大。”
賀頓大不服,說:“就算我有問題,現在也不是解決我的問題的時候,還是先討論個案吧。”
姬銘驄說:“我欣賞你這種先人後己的精神。隻是心理師這個職業,有的時候,就要先己後人。”
賀頓說:“不懂。”
姬銘驄說:“我打個比方,你就懂了。我問你,你為什麼對大芳和老鬆的案子,如此上心?”
賀頓說:“這倒怪了,我上心難道不對嗎?這就像是一個醫生,關心愛護他的病人,有什麼錯?”
姬銘驄說:“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腳的。你和他們的關係,不是簡單的醫生和病人的關係,而是隱含著另外的關係。”
賀頓說:“您這是什麼意思?您是說我和老鬆不清不楚還是和大芳有曖昧關係,比如同性戀什麼的?對天發誓,我和他們是純粹的工作關係,一清二白蒼天可鑒!”賀頓情緒激動。哼!督導山窮水盡,信口雌黃。若不是想著圈子就這麼大,以後還得在江湖上混飯吃,賀頓真想拂袖而去。
姬銘驄不急也不惱,好像欣賞一件罕見的翡翠原石。他觀察著賀頓迸跳著青筋的細脖子,說:“你著急了。”
賀頓說:“我當然著急了。我本來是想解決來訪者的問題,現在您把火燒到我頭上來了,我能不急嗎!”
姬銘驄正色道:“你這一急,讓我感覺到問題的症結,可能不在來訪者身上,而在你身上。”
姬銘驄的話說得很低沉,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味道,但賀頓聽來,如焦雷炸耳。她跳起來說:“姬老師,您要是沒招了,也沒什麼,您也不是神仙,可您不能亂咬一氣。憑什麼來訪者的問題反倒成了我的問題?我有什麼問題?我什麼問題也沒有。”
姬銘驄微微一笑,說:“謝謝你。”
賀頓疑惑,說:“你謝我什麼?”
姬銘驄說:“謝你客氣,手下留情。對了,正確的說法是嘴下留情。”
賀頓說:“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
姬銘驄說:“你說我亂咬一氣,就是給我麵子了,沒有直接說我是狗。”
賀頓歉然,說:“不敢。”
姬銘驄說:“罵得好。這樣就把你的真實情感暴露出來了。如果說,剛才我還隻是個猜測,那麼,現在我已有更多把握。”
賀頓茫然,說:“你的把握在哪裏?”
姬銘驄說:“就在我的腦子裏,也在你的腦子裏。好,現在,請你坐在榻上。”
賀頓說:“你要把我腦子裏的東西呈現出來?”
姬銘驄說:“你問得太多了。如果你相信我,你就按照我的指令做,如果你不相信我,就請你離開。而且,如果你下次再在我的門前靜坐,我就讓老張叫來保安請你離開。”
賀頓麵臨抉擇。要麼,知難而退,要麼,揭開謎底。稍作思索,對於真相的熱愛戰勝了一切,她說:“好吧,我服從。”
姬銘驄說:“這很好。”說著,他走到窗前,拉上了窗簾。那簾子本是墨綠色的絲絨,厚重而慵懶地下垂著,好像肥胖夫人折疊的裙邊,如今不情願地被打開了,不規則地凸起和凹陷著,給人一種生氣的表情。窗外的陽光透過細密的褶皺,如同穿透海底屏障,翻卷的海帶吸附走了飄蕩的光芒,隻剩下慘淡的光斑。賀頓突然有些害怕,與生俱來的對黑暗和寒冷的恐懼,如毒蛇的芯子纏住了她的身軀。冰製的鞭子埋在身體裏,成為定時炸彈,由內向外地抽打。看不到血跡,卻感覺到錐痛。
“您要幹什麼?”賀頓戰戰兢兢地問。
“幫助你。”姬銘驄簡短地回答,走了出去。
屋裏的光線黯淡下來,黑夜突然來臨。門外有老張的腳步聲,這聲音給了賀頓一些安慰。她不由得責怪自己太神經過敏了,怕黑和怕冷,是她從小的痼疾。難兄難弟,隻要有其中一個因素出現,另一個馬上會來做伴侶。魔鬼攜手,鐵指交叉,將她扼入窒息。
賀頓緊張的情緒得到了稍許緩衝。弗洛伊德榻的曲度令人舒適,使她漸漸安定下來。
姬銘驄推門進來,手裏舉著一支點燃的蠟燭。燭火搖曳,他的頭顯得大而蓬鬆,映照在牆上,仿佛一朵烏雲。賀頓吃驚地問:“姬老師,您要做什麼?”
姬銘驄說:“幫助你的道具。”
賀頓說:“咱們還要演戲嗎?”
姬銘驄說:“人生就是戲劇,要讓那些被遮蔽的部分重現。”
賀頓說:“意義何在?”
姬銘驄說:“所有的今天都是昨天的延續,每個人都不是嶄新的。”
賀頓說:“不。我害怕。”
姬銘驄說:“我知道你害怕。也許,通過我們共同的努力,你會漸漸勇敢起來。”
賀頓疑惑地說:“能行?”
姬銘驄說:“現在開始。你找個舒服的位置躺好。”
賀頓的身體早已平擱在了弗洛伊德榻上,但此前,她一直沒有真正地把身體的重量放在這張榻上。好比一個人屁股雖然坐在了椅子上,但由於種種原因,始終翹著尾骨躬著腰,不曾把脊椎杵在椅麵上。賀頓很想按照姬銘驄的指示辦事,但是她無法放鬆,嘴唇發幹,眼睛眨個不停。
“看著我的燭光……”姬銘驄把搖搖欲墜的蠟燭舉到賀頓麵前,他的手大而穩定,當他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坐在賀頓麵前之後,燭光就穩定下來。
“要用水晶球嗎?”賀頓喃喃自語。
“不,不需要水晶球。它是燭火。盯住它,放慢你的呼吸。好,就這樣,請你一動不動地看著蠟燭,看著它,看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