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老先生在《夢的解析》的扉頁上,引用了這樣一句詩:“假如我不能上撼天堂,我將下震地獄。”賀頓沒有這麼大的抱負,但她為了自己的理想,柔心鐵骨,決心青絲熬成白發、炬火煉成枯灰地堅持下去。晨要擔當,暮要擔當。毀也安詳,譽也安詳。
她柔聲對柏萬福說:“我們談一談吧。”
柏萬福這些天來麵無表情,幾乎萬念俱灰。診所雖沒有對外正式關張,也已百業凋零。負責打點雜物的文員,看出日薄西山的趨勢,早在物色跳槽的新方向,上班有一搭無一搭地不再盡心。文員們的工作是業務量的第一道關口,一旦敷衍了事,就從源頭上鎖住了客流量。柏萬福心知肚明也不做任何幹涉,如果文員小姐們盡心盡力地工作,預約來了大量的客戶,他又如何應對呢?看賀頓一天半死不活的樣子,日子還不知如何過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索性任它風雨飄搖。
賀頓挺直腰板,隔著桌子,等著柏萬福的回答。看到賀頓嚴肅認真,柏萬福心想攤牌的時刻到了。說:“你有什麼就講吧,我都準備好了。”
賀頓反倒奇怪:“你準備什麼啦?”
柏萬福冷笑道:“你不要裝了。不就是離婚嗎?”
賀頓說:“我沒打算和你離婚。”
重重磨難之後,柏萬福已不會輕易相信任何話語,問:“真的?你是在擔心欠條的問題?已經一筆勾銷了。”
賀頓說:“謝謝你,不是因為錢的問題,我以前隻是在尋找依靠。”
柏萬福說:“我就不能成為你的依靠嗎?”
賀頓說:“你已經是我的依靠了,隻是我以前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其實,我不需要依靠。”
這話說得柏萬福似懂非懂,但不分開的意思他是聽明白了,就說:“你是說,從今以後,咱倆就好好過日子?不再一仆二主?”
賀頓說:“在做決定之前,你先要了解我。”
柏萬福說:“你先要有個態度。”
賀頓說:“你了解了我再做決定。”
柏萬福說:“我不知道你的過去,但我知道你的現在,這就足夠了。以前發生過什麼,都已經過去了。隻要你有承諾,就像重新粉刷過的房子,我願意和現在的你在一起,這足夠了。”
賀頓沒想到一貫麵麵糊糊的柏萬福能說出如此富有深意的話,也很感動,說:“咱們一起往前走吧。先把診所的業務重新振作起來。”
柏萬福說:“發生了什麼?”
賀頓道:“你猜得不錯,是發生了一些事,但是,它都沒有咱們一起往前走重要。”
現在,她對柏萬福充滿了感激。感激有時候能很明確地說出是因了某一件事而發生,有些是一天天一絲絲疊加而得來的相知。對柏萬福,二者都有吧。為了全心全意地進入到心理師的工作中去,賀頓決定讓情感平靜而簡單。真正的勇氣是讓人謙卑的。既然所有的方向,你都運籌帷幄,知道得越多,你需要的就越小。你還有什麼不可淡然!
“那個大芳又想來了。約嗎?”柏萬福問道。
沮喪就像鐵鏽一點點堆積起來
賀頓說:“您今天到我這裏來,是想討論什麼問題呢?”
大芳苦笑,說:“賀老師,很長一段時間不見了,您把我忘了?怎麼生分起來?連我是什麼問題,都不知道了?”
賀頓心裏說,我怎麼能把你忘了?這一段時間,我為了你的案子,嘔心瀝血披荊斬棘啊!
賀頓看著大芳,心想一切都因你而起。從這個意義上講,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把誰忘了,也不能忘了你啊!這番話自是不能對人說的,豈止是不能說,連蛛絲馬跡也不能顯現。賀頓看大芳的角度已經和以前大不一樣,從大芳的佯作鎮定中,看出了虛弱和控製。沮喪就像鐵鏽,一點點地堆積起來,塗抹在大芳的臉頰上,晦暗的顏色象征著她的生活不堪一擊。
賀頓說:“您卷土重來,不是單純聊天吧?”
大芳收斂起笑容說:“我要解決我的問題。”
賀頓讓大芳回到了主題,接著說:“到底是什麼問題?”
大芳說:“您都知道。”
賀頓不得不承認,以往的過失,已將大芳慣出毛病了。她調整了一下情緒,讓麵容更加平靜,說:“其實,我並沒有你自己知道得那樣清楚。每個人,都是自己問題的製造者,也是解決者。”
大芳也曾飽覽群書,應答:“你這話說得不錯。但是,我掏了錢到你這裏來,經年累月,並不見什麼成效。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樣看待我的問題?如果你說不出來,或者雖然你說了,可我覺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那我還會走,這一次,真的永不再來。”
大芳言辭傲慢,勝券在握。她知道賀頓對自己的案子很上心,激將之下,讓賀頓對自己更加注意。
賀頓靜看大芳表演,如果是從前,她會焦慮,會急赤白臉地表白,會像猴子獻寶一樣把自己的分析判斷和盤端出,會不遺餘力地展示自己的理論框架和對問題的基本看法,會期望得到來自大芳的認同……總之,她會以滔滔不絕來展示水準。但這一次,賀頓不再周旋舊窠臼。正果修成,人就安靜了。
賀頓說:“我對你無能為力了。如果你不再相信我,當然可以不再來。不必奢談以後,咱們立馬生效。”
賀頓說得很和緩,沒有任何情緒和要挾的成分在內。這不是一個手段和策略,是此時此地的真切想法。盡管她對大芳這個案子饒有興趣,盡管她已經有了新的方向和策略,但都不會挽留大芳續治。
大芳凜然一驚。她已經習慣了到這裏來一訴衷腸,博得同情和歎息,尋求世人對自己最後的關切和注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現在,突然一風吹了,說沒就沒了,如何是好?
大芳哭喪臉道:“賀老師,你煩我了?”
“沒。”賀頓明確否認。
“那你對我黔驢技窮了?”大芳反唇相譏。
“也不是。”賀頓很肯定地作答。
“老鬆給我使壞了?”大芳腦筋轉得很快。
“沒有。我最近沒有看到過他。”
“那是因為什麼?”大芳大惑不解。
賀頓反倒笑了,說:“你怎麼如此健忘?剛才不是你親口說的不要再來了嗎?”
“那是有前提的,就是如果你說不出來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話。”大芳恢複了鎮定。
賀頓說:“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就是說不出來你是怎麼一回事。”
大芳發現自己正被逼進死胡同。如果她承認賀頓說得對,那自己就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裏。人家收你錢財替你消災,既然不收你錢了,撒手不管順理成章。如果說不同意這個說法,那就表明即使賀頓說不出是怎麼回事,自己也要心甘情願留在這裏。大芳何許人也,哪能就這樣輕易就範?她反問:“你說怎麼辦呢?”
這一招也很厲害,來訪者和心理師經常鬥智鬥勇。賀頓試探說:“你還是相信我?”
大芳不打磕巴地說:“那是當然。我把錢砸在你這裏,我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放在你這裏,把自己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你,這難道不是信任嗎?說句實話,就是我親娘老子在世的時候,知道的也沒有你多。”
賀頓說:“你把我當盟友?”
大芳說:“那是自然。咱們是反擊老鬆的統一戰線。”
症結所在!若是以前,賀頓會把這句話當做微塵,輕輕飄過,就算對大芳火藥氣味的用詞稍有不滿,還是會同意她和大芳結成心理聯盟。
那時候的賀頓,雖然在理論上恪守著心理師的中立原則,但對男人的潛在仇恨,會不由自主地讓她滿懷憤怒。現在,清洗了怨毒顆粒的賀頓,比較客觀了。
賀頓和顏悅色地糾正大芳:“我和你不是抗擊老鬆的統一戰線,是拯救你的統一戰線。”
大芳滿臉困惑地說:“這有什麼不同嗎?難道不是打擊了老鬆就拯救了我嗎?”
賀頓不從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那樣會陷入對立。她避開鋒芒,說:“你離婚,是不是就打擊了老鬆呢?”
大芳很得意地說:“當然是。他以為我不敢,但是,我就離了。怎麼樣?”
賀頓說:“那你既然打擊了老鬆,是否就拯救了自己呢?”
大芳好半天才說:“沒有。如果拯救成功了,我就不來找你了。”
賀頓說:“據我看來,離婚不但沒有成功拯救你,反倒使你越來越孤僻和自卑了,萌生絕望。”
賀頓決定直擊要害。
大芳先是一愣,然後說:“你也看出來了?”
賀頓簡短地回答:“對。”
大芳說:“既然你看出來了,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我以為離婚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結果,更不知道滿腔怒火向誰發泄,真相永遠搞不明白了,心裏就更憋屈。”
一個離婚女子,無暇計劃自己的新生活,死死地纏在報複之中,為什麼?如若是從前,賀頓會把疑惑放開,追問就是冒犯。這一次,賀頓直抒胸臆:“離了婚,你在法律上和老鬆就沒有關聯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把發泄怒火當成頭等大事?你似乎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
“那當然。我永遠都是關心他比關心自己為重!”大芳理直氣壯地脫口而出。
“為什麼?”賀頓逼進。
“因為我既然嫁了人,從此就和他融為一體。他快樂,我就快樂。他哀傷,我就哀傷。”大芳毫不含糊地回應。
喪失自我,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以前怎麼就沒有注意到?賀頓顧不得懊悔和反思,順藤摸瓜道:“那老鬆一次又一次尋歡作樂,當然高興,你感受如何?”
這是一個開放的問題。如果依賀頓以前的脾氣,這個問題就會變成:“他一次又一次地尋歡作樂,自己當然是高興的,但建築在你的痛苦之上。”
這就不是一個中性範疇。
果然,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大芳說:“他找小老婆,我也高興。”
大收獲。如果心理師帶著義憤填膺的口氣引導了來訪者的情緒,有誰能在這種明顯被損害的情勢下,說出如此沒骨氣的話呢?開放和中立誕生了轉機。
賀頓幾乎疑心幻聽。若不是親耳聽到,簡直打死也不會相信——現代社會還有女子喜歡丈夫找小老婆!
賀頓提醒自己,不要衝昏了頭腦,也不能麵對重大突破沾沾自喜。一切從來訪者的福祉出發,乘勝追擊。她不解:一般妻子說到丈夫的外遇,用的都是“情人”,粗俗一點的,用的是“相好的”,甚至可以罵人,比如“婊子養的”、“那個不要臉的賤貨”等等,像大芳這樣徑直就用了“小老婆”的稱呼,極少見。帶著屬於逝去年代的陳腐氣息。
在鬥智鬥勇的回合中,賀頓依靠的除了學養人格,就是獵犬一樣靈敏的直覺。
賀頓不能放過自己的疑慮,盡管隻是一閃念。她說:“原諒我打斷一下你的話。你剛才說那些和老鬆好的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對,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小老婆。”大芳堅定地重複。
賀頓注意地看著大芳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翹。如果她看得不錯的話,這是一個微笑的雛形。千真萬確,是一個微笑,而不是一個苦笑,更不是嘲笑。
這個發現讓賀頓百思不得其解。丈夫有了情人,這是怨憤事件,以往陳述中,大芳也一直咬牙切齒,如今,為什麼有了瞬忽笑容?是自己眼花繚亂還是以往粗心大意,根本就沒有發現這個致命征兆?
賀頓不敢怠慢,隻有再次驗證自己的發現。她說:“小老婆的事,你真的很高興嗎?”
大芳肯定地回答:“要說氣,那肯定是有的。不過,我還是高興的。”
暈倒!賀頓近在咫尺,這一次聽得真切無比。她不由怒火中燒,說:“你既然高興,那你幹嗎還要離婚呢!”
大芳惡狠狠地說:“這還不都是你調唆的。離了婚,有什麼好的,我連大老婆也當不成了!”
天!引火燒身!倒打一耙!好心當成驢肝肺!賀頓奮而起立,摔門而去。
大芳也起身就走,對工作人員說:“退錢!”
晚上,賀頓徹夜不眠。這樣的效果,始料不及。
並不後悔,隻覺得有一個方向沒有好好地把握。大芳提到了“大老婆”、“小老婆”,在大芳的字典裏,它們意味著什麼?又掩藏著什麼?混沌不明。
大芳,你會不會再來?如果不來,賀頓也不再認為這是不可饒恕的失敗。她曾經由於自身的不完美,特別企圖做一個完美主義者,現在,她決定允許自己失敗和缺憾。就像在醫院裏會有病死率一樣,心理師也會有來訪者的死亡率,那不是心理師的恥辱,隻是一個不以人們主觀意誌為轉移的規律。
這個道理很簡單,認識它卻需要很久。隻有簡單平凡的鹽,才能止住腐爛。
很晚了,柏萬福還沒有回來。雖說隻是上下樓的幾步路,但他執拗地留在診所,等候著電話。
賀頓已經蒙蒙矓矓地入睡了,柏萬福回來了,推醒賀頓說:“我送給你一個禮物。”
賀頓是個喜歡禮物的人,惺忪睡眼四處張望,說:“又不逢年過節的,好像也不是誰的生日,送什麼禮物?”看到柏萬福兩手空空,說,“你騙人!”
柏萬福說:“我不騙你。真的有個禮物。我剛才約到了大芳,又查了你的時間安排,約她明天下午三點來。”
賀頓一下子睡意全消,說:“是她打來電話嗎?”
柏萬福說:“正是。”
賀頓看了一眼掛鍾,說:“這麼晚了。”
柏萬福說:“我知道你在意她。她若來,決定很可能是在半夜時分作出的。此念一起,她會馬上打電話……”
賀頓說:“半夜有錄音電話值班。”
柏萬福說:“我知道。但是以她的性情,如果沒有人接待,隻是電話值班的機械應答,她一定會一言不發地掛了電話,機會稍縱即逝,很難說她還會再積聚起勇氣……”
賀頓說:“所以這幾天你就天天晚上守在診所接聽電話?”
柏萬福搓搓手說:“是啊。守株待兔,有了收獲。”
賀頓很感動:“謝謝你的禮物。”
柏萬福說:“其實這件禮物是你自己送給自己的。你的誠意讓大芳終於來了。”
說不清這是賀頓和大芳的第多少次會麵。
大芳的氣焰不再那樣囂張,怯生生地說:“你還願意見我?”
賀頓說:“謝謝信任。”
大芳說:“除了你,我真不知道還能找誰。”
賀頓說:“其實有一個人永遠和你在一起。”
大芳大驚,說:“誰?我怎麼不知道?”
賀頓說:“那就是你自己!”
大芳說:“你這是耍我。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在一起。”
賀頓正色道:“並不一定。很多人是分裂的。”
大芳說:“比如誰?”
賀頓道:“比如你。”
大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
賀頓說:“那是精神科醫生的事,我並沒有這樣說。但這並不表明你發展下去,就一定不會染此惡疾。”
大芳說:“危言聳聽,證據何在?”
賀頓說:“作為你的心理師,我已經煩了。”把切身感受說出來,是一步險棋,雖然它是實話。
大芳並沒有惱羞成怒,反倒像碰到了知己,說:“你以為我就不煩嗎?我比你更煩!”
賀頓說:“好事。”
大芳說:“你幸災樂禍?心理師不應該這樣沒有階級感情。咱們兩個一起煩了,怎麼是好事?”
賀頓說:“物極必反,才會尋求改變。”
大芳說:“我一直在尋求改變,否則我不會厚著臉皮又到你這裏來。”
賀頓說:“因為你想改變,我才和你在一起。大方向是一致的。”
大芳說:“從哪裏改變呢?”
賀頓說:“從你臉上的笑容。”
大芳說:“笑容?我一個半老徐娘,現在又成了寡婦,怎麼會有什麼笑容!”
賀頓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麵小鏡子,說:“我也很奇怪,當你說到大小老婆的時候,你的臉上就是出現了笑容。”
大芳真的拿過了小鏡子,照了照看了看,說:“那是不可能的。”
賀頓不急於糾正她,問:“當你提到小老婆的時候,你想到了誰?”
大芳說:“我想到了那些甘當小老婆的女人。”
賀頓的目光如同雷達,窺視著大芳的麵龐,在說到“女人”的時候,她看到大芳麵色猛然憂戚,好像在追思什麼。
上一次放掉了非常關鍵而費解的轉折,這一次,萬不能再讓它溜走了。
賀頓說:“除了那些女人,你還想起了誰?”
大芳沉吟半晌,突然淚水湧上了眼簾,這使她那浮腫的眼泡水光四瀲,她說:“我想起了一個人……”
賀頓追問:“誰?”
大芳哽咽起來,捂著臉:“我不能說。”
賀頓說:“我猜如果說出來,會讓你很痛楚,可是,如果你想改變,你就要嚐試著說出來。”
大芳像個小女孩一樣仰著頭說:“一定要說出來嗎?”
賀頓說:“一定。說出來,它就沒魔力了。”
大芳好像下了極大的決心,哆嗦著嘴皮說:“那個人,是我的……母親……”
你一定要做大
賀頓沉默著,倒不是她不知道此刻說什麼好,而是應該沉默。除了沉默,任何回應都是愚蠢並事與願違。
大芳其實並不關心賀頓的反應,她既然已經說出來了,就不在乎了。最艱難的是第一步,剩下的就是繼續下去。
“沒想到吧?我的親媽是一個小老婆,我從小就因為親媽的關係,受夠了歧視和白眼。你還記得紅樓夢裏的探春吧,多麼有能耐的一個女子,可就因為是小老婆生的,命運就沒法和正出的比。我爸爸是做大買賣的,有很多錢。如果沒有那麼多錢,他也養不起那麼多老婆。爸有七個老婆,親媽是最小的一個。我親媽原來是唱戲的,因為我爸爸看了她演的戲,驚歎她的美貌,就把她娶回家。我爸爸對美貌有一種對古董般的熱愛,喜歡收藏,喜歡把玩。隻可惜古董是越來越值錢,女人隨著容顏老去美貌不再,就越來越不值錢。做小老婆的人,還有一條翻身的途徑,就是生個兒子繼承香火,雖然不像皇帝的嬪妃那樣母以子貴,卻也是讓自己揚眉吐氣的好法子之一。可惜我媽的肚子不爭氣,隻生了我一個女兒就再無動靜。我從小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不能和人家比。我就奇怪,我又不缺胳膊短腿,我為什麼就不能比?親媽就說,你是我生的!我說你怎麼啦?親媽就說我不如人。我說你哪點不如人了?親媽說,我是做小的人。
“做小成了恥辱的印記。從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印記就扣在我親媽的額頭了,我出生以後,又遺傳到我的額頭。你一定奇怪,為什麼我說到生我養我的母親的時候,我不能叫她媽媽,隻能特別說明是我親媽。因為從我一出生,就不讓親媽喂養,我隻能管大老婆叫媽媽,管自己的生身母親叫小媽。大老婆說,一個演私奔的戲子,隻能把孩子養成敲鑼打鼓的雜役,對不起商賈之家和書香門第。我看過心理學的書,說人和人的關係其實就是階級。在大家庭裏,老婆們是一個係列,就像高高的台階。大老婆在台階最上麵,下麵是做小的人們。其實,我媽並不是最後一任小老婆,在她之後,我父親又娶了三個老婆,湊成了十個。本來他還想再娶兩個,幹脆成為一打,不想解放了,他的夢想成了水泡。家裏的階級鬥爭十分激烈,我親媽是最沒本事的一個。”
說到這裏,大芳忽然話鋒一轉,問賀頓:“你知道嗎?心理學裏做過一個試驗,一個著名的關於階級的試驗。”
“不。我不知道。”賀頓說。
“我告訴你。科學家們養了一群雞,管吃管喝,讓雞群自由發展。結果雞群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排出了座次。假設有十隻雞,它們就分出了誰是頭雞,誰是第二隻雞,誰是第三隻雞……以此類推,一直到最後一隻雞。這樣的順序就決定了吃食的位置,雞食盆子端來之後,整個雞群是不可以亂動的,隻有頭雞吃過之後,第二隻雞才能動嘴,然後是第三隻雞……一直到最後一隻雞。雞群的位置不是固定不變的,有的雞長大了,它的座次就上升了。有的雞有病了,它的座次就下降了。所以,整個雞群是處於不斷的變化和危機之中……你明白嗎?”
說到這裏,大芳注意地看著賀頓,等著回答。大芳讀了很多有關心理學的經典著作,但賀頓沒看過這個實驗,便老老實實地承認:“隻明白一點。”
大芳接著說:“我的親生母親,也就是我的小媽,就是這最後一隻雞。雞群每日都要重新排序,方法就是頭雞依次把下麵的九隻雞的羽毛都啄一下,第二隻雞就把後麵的八隻雞都啄一下……以此類推,到了第九隻雞,就隻有一隻雞可啄了,這就是第十隻雞。這裏麵的深意,你明白嗎?”也許是暢所欲言的關係,雖然述說的是慘痛的往事,但大芳反倒比較有條理了,不像以往隻是愁眉苦臉唉聲歎氣。”
賀頓如今成了完全的聽眾,回答:“不太明白。”
大芳歎了一口氣說:“我剛開始也是不大明白,再把這個實驗看下去,才明白了。你猜,對雞群排序來說,哪隻雞最殘忍?”
賀頓變成了一個被老師提問的小學生,她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是頭雞。”那道理很簡單,一個人或是一隻雞,要維持在團體中的領導位置,想必是要殫精竭慮地展示實力一覽眾山小,才能服眾。
大芳說:“我原來也是這樣以為的,甚至科學家們也是這樣預計的,實際情況是——最殘忍的是第九隻雞對第十隻雞的迫害。它每天都要拚命地淩辱第十隻雞,不讓它吃不讓它喝,讓它衰弱和瘦損,這樣才能保證自己不至於淪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保持殘存的優勢……現在,你明白了吧?”大芳期待地看著賀頓。
賀頓被這個可怕的實驗所震撼,她說:“我在想,人和雞一樣嗎?”
大芳說:“一樣!完全一樣!如果一定要找什麼不一樣的話,那就是人更狡猾,更陰險。這種弱肉強食的現象更普遍。你知道嗎?我親媽就是那第十隻雞!所有的人都可以欺負她,都可以踐踏她,她向所有的人賠著笑臉,趴在整個家族的最底層……”說到這裏,大芳淚水漣漣。
賀頓無聲地遞過柔軟紙巾,大芳使用紙巾的方法很特別,不是像別人那樣在麵頰上擦拭,而是把紙巾如同毛巾一樣鋪在臉上,頃刻間,半張紙巾就被洇透了……
賀頓索性把整盒紙巾推到大芳手邊。
大芳的聲音從一疊紙巾下發出:“後來,解放軍的炮聲都能聽到了,我爸爸帶著他最喜歡的第二個老婆和所有的金條,搭乘最後一班飛機到海外去了。剩下的老婆樹倒猢猻散,瓜分了家中所剩的值錢東西,各奔前程。直到這個時候,親媽還守著空空的院落打掃房間買菜做飯,像個奴仆一樣地過日子。大媽走過來說,怎麼還不走啊?小媽說,這就是我的家,我往哪裏走?大媽說,你得走。你不走我可怎麼辦?小媽非常吃驚,她不知道這個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大媽,為什麼對自己這樣和顏悅色?大媽說,你得嫁人。小媽說,我是嫁了人的。大媽說,嫁了誰啊?小媽說,就是和您同一個男人。大媽說,人呢?小媽就不吭聲了。大媽說,我和你一樣,現在都是沒有男人的人了。咱們倆不同的是,你還年輕,還可以再嫁,我就沒人要了。小媽不知如何回答大媽,大媽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從來沒有和她說過這麼多話。她要感謝解放軍的大炮,讓她能夠抬起頭來講話。大媽接著說,我看了共產黨的綱領,知道他們並不是共產共妻,也不傷窮苦人,所以,你必須嫁人。如果你不嫁,不會有什麼好運氣的,要被打倒。小媽很拗,說,我原來就是倒著的,今後也不怕吃苦。大媽說,你不怕苦,我是知道的。所以這麼多的小老婆,我找了你來說心裏話。就算你不怕吃苦,你怕不怕大芳吃苦呢?大芳跟著我這幾年,我還是喜歡她的……大媽這些話說到小媽的心坎裏了,小媽說,您說怎麼辦呢?大媽說,你趕快找個窮苦的老實人嫁了,然後就說我是你的大姐,一直跟著你過活。錢的事你不用愁,我早積攢了一點私房錢,防著那老東西,雖說不多,咱們娘幾個過日子也還夠……快去,事不宜遲。
“一切都按著大媽的安排進行。隻有一條——小媽帶著大媽改嫁,沒能把大媽說成是姐姐,大媽實在太老了,小媽就說大媽是自己的親媽。小媽姿色尚存,人又勤勉,很快就帶著大媽嫁到了千裏之外的農村,從此過上了平靜的日子。我的繼父是個根紅苗壯的老實農民,一場又一場階級鬥爭的急風暴雨都沒有淋濕我們的日子。小媽一輩子服侍著大媽,像侍奉親生母親般盡職盡責。我那時已經懂事,大媽並沒有像許諾的那樣,把細軟拿出來一起享用,而是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用人參和好茶偷偷滋補自己。我問小媽,為什麼她和我們不一樣?小媽堵著我的嘴說,誰讓她是大呢!大媽那時已經年老體衰了,但她依然是整個家庭的太上皇。
“唯一讓我感到揚眉吐氣的是,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管小媽叫媽了。但是小媽不讓我這樣叫,她說,你還是管我叫小媽吧,你是比我有身份的人。
“我們都以為大媽歲數那麼大了,一定會死在小媽之前,那樣,我們也能過幾天舒心的日子。不想因為操勞過度,倒是小媽先病倒了。她帶著病,還是每天給大媽洗臉洗腳燒水做飯,直到奄奄一息。
“小媽臨死的時候,對我說,我死了以後,你要接著服侍大媽。我說,為什麼?小媽說,因為你是她的孩子啊。我說,我不是她的孩子,我是你的孩子。小媽說,傻孩子,她大我小,你哪能做小老婆的孩子呢!聽小媽的話,以後會有好處的。直到咽氣,她都不讓我叫她一聲媽媽,隻讓我叫她小媽。那天晚上,她掙紮著讓我扶著她給大媽最後一次問安。大媽厭惡地說,快回去躺著吧,也不看看自己都什麼樣了,還跑出來嚇人,讓人做噩夢。小媽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說要給大媽捶捶背,大媽一撇嘴說,看你那個手,還能叫手嗎?叫爪子都是誇獎了。趕緊走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小媽剩下要幹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等死。我扶著小媽回到土炕上,繼父外出給人幹活兒還沒回來。小媽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我拚命地點頭。可小媽的話沒說完,就閉上了眼睛。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小媽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要我做大媽的好女兒還是另有深意?就像紅樓夢裏林黛玉臨死的時候,說,寶玉,你好……好什麼?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小媽的意思。”
“小媽死後,我的繼父……”
大芳說到這裏,停頓了下來。賀頓立刻緊張得出汗,劈頭打斷了大芳的話:“你的繼父他幹什麼了?”話剛一出口,她就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調整思緒,竭力平靜。
大芳沉浸在敘述中,並沒有發覺賀頓的慌張,她說:“繼父回來很傷心,但也沒有別的法子,在農村,死人是再平凡不過的事,對於窮人,更是家常便飯。繼父對大媽說,你女兒是個好女子,可她死了,我沒老婆了,你也就不是我丈母娘了,又指著我說,她也不是我女兒了。老婆我埋,也算夫妻一場。從此,我和你們再無幹係。”
大芳說得悲慘,但賀頓反倒鬆了一口氣,天下的繼父並不都是壞人。在對大芳的治療中,賀頓也收拾起了自己的心結。當然,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當中進行,大芳並無察覺。
“後來呢?”賀頓問。
“後來我就和大媽一起生活,當著人,我叫她姥姥,人背後,我叫她大媽。這不是為了她,是為了我的生母。我一直侍奉大媽到死,這也不是為了大媽,同樣是為了我的生母。再以後,我慢慢地長大,後來村裏來了下鄉知青,其中有個青年叫小鬆……再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大芳說到這裏,久久地停頓。賀頓也停頓,太久太久,彼此都忘了話題將如何繼續。
治療已嚴重超時,賀頓對大芳的思緒“包紮”之後,趕快結束此次談話。
大芳下一次來的時候,憔悴不堪。賀頓說:“上次之後,你有些什麼感受?”
大芳說:“一半是輕鬆,一半是沉重。變成了陰陽人。”
賀頓說:“這就好。”
大芳不樂意,說:“哦哦,我在水深火熱之中,你還說風涼話!”
賀頓說:“這就是變化,你要的不正是這東西?”
大芳想想說:“不管怎麼樣,把心裏話倒出來,舒服了很多。”
賀頓問道:“關於你親生母親的故事,你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嗎?”
大芳很肯定地說:“從來沒有。”
賀頓說:“那我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對老鬆也沒有講過嗎?”
大芳說:“這麼丟人的事,我當然沒有講過。”
賀頓敏銳地抓住了“丟人”這個詞,說:“你以你親生母親為恥嗎?”
大芳不願正麵回答,就嘟囔著說:“難道小老婆光榮嗎?”
賀頓說:“也許這就是要害。”
大芳說:“你不要瞎操心。我母親已經過世幾十年了,除了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連她的模樣都快想不起來了。”
賀頓說:“那最後一句話是……”她當然記得那句話,但她不能自動說出來,她要讓大芳自動吐出,意義不同。
大芳說:“那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我答應了她,我拚命地點頭,她看到了。”
賀頓說:“什麼意思呢?”
大芳說:“是啊,這句話我想了幾十年。以前我小,我想親媽的意思一定是要我做大媽的好閨女。因為她始終幻想著大媽能把我當成親生女兒,從此改變我的血統,讓它高貴起來。”
如此推理,在邏輯上尚可成立。按照當時風雨飄零的氛圍,這種解釋最為順理成章。此刻的賀頓並不善罷甘休,聽到“以前我小”的時候,心中咯噔一下。小時候用這種解釋,後來,小姑娘長大了,很可能就生出了新的解釋。對,一定要抓住不放!
賀頓說:“那時你小,以後就不小了,再以後就進入中年,你對生母的這句臨終遺言,也許有了更多的想法吧?”
短暫的等待之後,大芳說:“是的,我是有了新的解釋。”
賀頓大喜,顏麵上還保持沉穩安寧,問:“那是什麼?”
大芳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我的故事你現在已經全都知道了,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我的經曆。你說,這句話還可以做什麼解釋?”說完,盯著賀頓。
賀頓沒想到大芳反戈一擊,一時愣住。但是,她必須回答。這是大芳出的一道必答題,要驗證心理師是否和自己肝膽相照風雨同舟?是否可以在最深刻的層麵上走入最幽暗的內心角落?
賀頓在心中把那句話默念了一百遍。
“你一定要做大……”做大什麼呢?做大家的好孩子?做大家族的接班人?做大時代的英雄?做大自然的好朋友……想到後來,賀頓也覺得越來越不靠譜了,百無聊賴之中,賀頓甚至想到了當下很時髦的一句口號——“一定要做大做強”。
當然了,幾十年前一個垂死鄉婦,不會說出上麵這些話。但她拚著最後一口氣,說的這半句話,分明有一個理念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執拗地放射光芒。像一隻斷翅黃雀,盤旋在越來越稀薄的意識星空中,滴血哀鳴。由於這種至死不渝的堅持,讓這句話具有了永恒的魔力,直到今天還禁錮著她唯一的女兒輾轉不安。同時,也折磨著女兒的心理師。
賀頓真希望自己會招魂術,招來亡魂解開密碼。
可惜亡靈已經遠遁,千呼萬喚不會來。隻剩一個法子,自力更生。
大芳置身度外,有一點幸災樂禍的樣子。是的,如果賀頓猜想的方向和她不一致,大芳真的要走了,永遠。再不會反悔,再不會返回。如果你推心置腹披肝瀝膽,都找不到人理解你,活著便沒有任何留戀的價值。
賀頓雖不清楚大芳已準備孤注一擲,但也感到了危機。她得變成大芳肚裏的蛔蟲,更準確地說,她得變成幾十年前死去的大芳之母肚裏的蛔蟲,把那句被咀嚼了千百次的話語咂摸出新滋味。
賀頓不敢慌張。慌張不單沒有效用,反會弄巧成拙。事情總是有來龍去脈可尋,有前因後果可供分析。她把大芳的故事像過電影般捋了一遍,對大芳說:“我已經知道了。”
大芳不相信,說:“說說吧。”
賀頓說:“那句話沒有說完,所以,它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永遠無從知曉了。我所能說的隻是你對這句話的解釋。為這個解釋,你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大芳麵無表情:“說吧。”
賀頓說:“你覺得那句話是——你一定要做大老婆!”
這一刻,大芳淚雨傾盆。
是的,大芳就是如此複原了這句話。她覺得生母最大的願望,是期望自己唯一的女兒,能夠成為大老婆,從此洗雪遭受的恥辱和困苦,還原體麵與尊嚴。
可惜,女兒麵臨的世道已經大變。再也不可能有大小老婆這樣反人道的醜陋習俗,不管你是有錢還是沒錢。假如你敢觸犯天條,就要等待法律的嚴判。就算哪個男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也隻能金屋藏嬌遮遮掩掩。於是可憐的大芳,處心積慮地想讓自己的丈夫有外遇,並把這些女子都請到家中,讓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蠅營狗苟。在這種畸態的關係中,完成著對一個苦命親人最神聖的承諾和尊敬。
原來是這樣!隻能是這樣!無意識是一個黑暗中的王國,可它卻在百分之九十的時間主宰著我們,君臨大地。
不必知道你的過去,這就是我愛你的方法
銀河倒掛,大芳用光了三盒紙巾,紙團蓬鬆堆滿一地,好似泥沼中的天鵝。
忍受撕心裂肺的哭聲,是心理師必須具備的功夫之一。按說賀頓久經沙場,對哭已經脫去敏感,但此時仍舊五內俱焚。她強令自己在這樣的哭聲轟炸之下不走神,可惜做不到。如果她不想一點令人愉快的事情,會瘋掉。好在無論她表情若何,大芳其實都看不見,完全被自己的哀傷浸泡,不知魏晉。
其後多次暢談,大芳認識到,是自己親手釀造了老鬆一次又一次的婚外戀。在這種過程中,真切的痛苦和變態的快樂如同渦輪的葉片,輪番切割著她的神經。老鬆不知真情,但他能夠模糊地感覺到妻子其實是喜歡自己和各式各樣的女子有染,並且把她們帶回家中。在老鬆的內心深處,他對這種關係既渴望又畏懼,在享樂的同時又時常懺悔。分裂之中,記憶就發生了某種奇怪的組合。他毫無愧色地遺忘和改寫了事實的真相,借以把所有的責任嫁禍於大芳,以求自身的脫逃。
在適當的時機,征得大芳的同意,賀頓約請了老鬆。劍拔弩張的會麵,激烈的爭辯,推心置腹的談話,淚雨傾盆和冰釋前嫌……結束治療的時候,大芳和老鬆熱烈擁抱,唏噓不止。
賀頓第一次在自己的工作間裏,發覺心理師成了多餘的人。她輕輕地掩上門,走出來。
隨著心結打開,隨著時間的推移,賀頓和柏萬福的關係和好如初。
柏萬福在外麵值班,看到她一個人踱出,吃驚地問:“來訪者哪兒去了?”
賀頓輕聲答道:“在屋裏。”
柏萬福著急:“你怎麼能放心讓他們單獨待在工作室?”
賀頓打趣道:“怎麼啦,怕丟東西嗎?咱那屋子裏最值錢的東西恐怕就是沙發。那玩意死沉,誰扛得走?再說就算要扛走,也得經過你的眼皮子底下啊!”
柏萬福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笑!這對冤家要是在心理室打起來,如何是好?”
賀頓說:“他們打不起來。”
柏萬福將信將疑地說:“如果頭破血流,就是咱的失職。”
賀頓說:“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看看。”
柏萬福果然趴到單麵鏡前向裏窺探。
柏萬福看到大芳的眼淚和鼻涕將老鬆筆挺的西裝染髒。記得有人在小說中說:老年人的愛情就像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的。看來,這對逼近老年人的夫婦懺悔和親密,也像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柏萬福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回到了候診室。
生活猶如街頭的活報劇,你永遠不知道有什麼人經過,在一旁傾聽,在一旁觀看,注視著你的起承轉合。
賀頓背對著門,麵朝窗外。窗外,車水馬龍。柏萬福從後麵輕輕環住了賀頓的雙肩,他覺察到賀頓的肩胛有節奏地抖動。“你哭了?”他問。
“沒有。”賀頓說。
柏萬福輕輕地攬過賀頓的身體,把她的臉龐正麵對準自己,淚行在賀頓清瘦的麵頰上蜿蜒,如同透明的青蛇。
“哭就哭了,為什麼不承認呢?我又不會笑話你。”柏萬福不解。
賀頓說:“這不是哭。”
柏萬福說:“滿臉都是淚珠,怎麼還能說不是哭?”
賀頓說:“這是笑。心理上的本領,一種是學出來的,一種是修出來的。我想到他們以前勢如水火的爭鬥,想到我們曾經一籌莫展的困境,想到我因此付出的代價,悲欣交集。”
很久很久,大芳和老鬆手拉手地走了出來。大芳說:“謝謝你們啦!”老鬆拿出一疊百元鈔票,說:“我來買單。”
柏萬福看了一眼,說:“太多了。”
老鬆說:“請收下吧。”
柏萬福說:“實在是用不了這麼多。”
老鬆說:“這是我們夫婦的一點心意。我知道這不能叫小費,也不能叫紅包,可你總得讓我們的心意有個表達的方式吧。收下吧,就算是我們對你們這個診所的讚助,希望它能越辦越好,越辦越大,給更多的人造福……”
老鬆還在喋喋不休地述說感謝,柏萬福還在堅辭不受,賀頓輕輕地離開了。作為行規,一個執行治療任務的心理師,不宜在谘詢者繳納費用的時候在場,也不能當著來訪者的麵清點鈔票。那樣會極大地損毀心理師的形象,畢竟,心靈對心靈拜訪之時,金錢應該遜位。
當賀頓重新見到柏萬福的時候,柏萬福正在數錢。賀頓說:“你收了?”
柏萬福說:“都收了。”
賀頓說:“這不好。”
柏萬福說:“人家真心實意。”
賀頓說:“這讓我以後沒法工作了。”
柏萬福說:“我向他們預約下次診療的時間,他們說不必來了。他們可以自己解決餘下的問題。”
賀頓說:“從混亂中掙紮出來的生命,自我恢複的能力特別強,祝福他們。不過,這是兩回事,不應該多收人家的錢。”
柏萬福說:“咱們需要錢。”
賀頓說:“我知道咱們需要錢,可是,這樣的錢用了也不安心。我寧可過清苦一點的日子。”
柏萬福說:“這錢不是過日子用的。”
賀頓就不明白了,說:“不是過日子用的,你還有什麼更急需的用處?該不是你媽得了癌症吧?”
柏萬福說:“你想點好事不行嗎,幹嗎咒我媽?”
賀頓急急分辯說:“不是那個意思。現在醫藥費太貴了,你一說急等著用錢,我就不由自主地往壞處想了。實說吧,到底是為了什麼用錢?”
柏萬福說:“這個事和你有關。”
賀頓說:“我已經不再買偽造的名牌,那會讓一個心理師內心愧疚。我也不用高檔的化妝品,我的容貌不需要粉飾,潔淨就好,普通的香皂就足夠用了。我也不需要金銀和鑽石,是節能型的。”
柏萬福說:“你不要嘴硬。這次就是你要用錢,而且,非同一般的耗費。”
賀頓警惕起來,說:“稀奇!你口口聲聲說和我有關,我怎麼一點不知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柏萬福拿出了一張精美的紙頁,說:“這是一家權威機構開設的心理師提高班,要兩年的時間,學習很多非常有價值的科目,教員都是國內最好的教授,聽說還有若幹國際上大師級的人物來講課。我為你報了名。”
賀頓把那張招生簡章搶了過來,先一目十行瀏覽了一遍,又逐字逐句斟酌,道:“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翻到背麵,看到那令人驚悚的價目時,吸著涼氣說:“天價!”
柏萬福說:“心理師的培訓貴得像劫道。但願物有所值。”
賀頓說:“我不去。”
柏萬福急了,說:“你要是吝惜錢,就太小家子氣了。人家苦孩子還有個希望工程呢,你就是咱家的希望工程。”
賀頓說:“好倒是好,隻是太貴了。”
柏萬福說:“你需要學習。”
賀頓翻翻白眼說:“那你就不需要學習了嗎?”
柏萬福說:“我更需要學習。”
賀頓說:“那你去唄。”
柏萬福說:“咱要是掏得起兩個人的學費,我就去。現在隻能保一個,當然是你。”
賀頓說:“要學,咱倆一塊去。要不學,就都不去。”
柏萬福撫摸著賀頓的頭發說:“別說傻話了。幹心理師這行,也得有才能。我知道你比我更適合幹這個,給別人的幫助也會更大。這陣子,我也看了不少的書,不是人人都能當心理師的,很多不合格的心理師會被淘汰出局。單單是熱愛,幹不了這活計,還得正經拜師學藝。現在好不容易有個好機會,你不要推三阻四,全力以赴去學吧。”
賀頓感覺到柏萬福粗糙的手指刮起了自己的一縷秀發,有輕微的疼痛從頭皮傳達到自己身體各個部分。要是平日,她會撥開柏萬福的手指,但是今天,她一直忍受著。不,應該說是享受著,隻有這種持續存在的疼痛,才能讓她更真切地感受到丈夫的撫摸。
賀頓說:“那這個診所呢?”
柏萬福說:“我已經把有關學習的消息轉告大家了,很有幾個人感興趣,也想去學呢。也許,同事將來變成同學。”
賀頓說:“如果大家都回爐重新學習了,誰上班呢?”
柏萬福說:“這個你不用發愁,我也打聽好了,咱們可以暫時辦個歇業。等你們學習回來了,咱們再重打鼓另開張,到那個時候,大家就鳥槍換炮,不可同日而語了。”
賀頓第一次發現柏萬福還有如此縝密的思維,驚歎道:“沒想到你把咱的五年計劃都訂出來了,這要同大家商量才能決定。”稍一思謀,又說:“大家都有著落了,你呢?”
柏萬福憨厚地笑了笑說:“我就給大家做個接電話的。”
賀頓說:“那是以後的事。現如今,診所歇業了,你幹什麼呢?”
柏萬福說:“這世上靠賣力氣就能糊口的活兒,並不難找。”
賀頓說:“你要出去打零工嗎?”
柏萬福笑笑說:“我本來就是勞動人民出身。”
賀頓說:“你就在家學習吧。我每天聽了課,回來都傳達給你,這樣,咱們交了一份學費,其實兩人都受益,買一送一!”
柏萬福很感動,說:“謝謝你這麼惦記著我,我相信你一定是個好學生,也是個好老師。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賀頓一驚,說:“什麼事?”
柏萬福說:“就是天下第一大事。”
賀頓說:“你說的是……”
柏萬福嚴肅起來,說:“我說的就是吃。”他用手指指樓上,每當他們提到老太太的時候,都會用這種手勢。“三口人的吃,這不是一個小數。我要是什麼都不幹,你就是徹頭徹尾的貧困生了。你這樣忙碌,我隻有一個法子幫你,就是變得和你一樣忙碌。”
賀頓困窘地說:“柏萬福,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柏萬福說:“因為你是我老婆啊!”
賀頓一時衝動,說:“正因為我是你老婆,我要告訴你幾件事,我對不起你……”她已經下了決心,想把曾經和自己有過故事的男子,都告訴柏萬福,然後靜靜地等著他的最後定奪。她不能把一個善良的人蒙在鼓裏,讓他任勞任怨義無反顧地為她付出。雖然,假如一個相同處境的女子來征詢心理師的意見:對於自己的過去——“說還是不說?”,她一定會回答——不說。說了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處,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但是輪到自己頭上,麵對著一顆如此清澈的心,賀頓無法承受欺騙的壓力,再隱瞞下去。
“我……”賀頓準備竹筒倒豆子和盤端出,柏萬福像撲向機槍眼的烈士,揮手用巴掌全力堵住了賀頓的嘴巴,其力道之大,差點讓賀頓的牙齒把自己的舌頭咬掉半截。
“不,你不要說!”柏萬福大叫。
“我一定要說。我說完了之後,你再決定要不要這樣幫我。”柏萬福的手掌還在口鼻處徘徊,賀頓的口齒含糊不清。
“你不能說。”柏萬福冷峻地說。當一個隨和甚至是窩囊的人,一旦作出了冷若冰霜的表情,就格外鄭重。
“作為一個丈夫,你有權知道這一切。”賀頓也寸步不讓。不管那後果天翻地覆倒海翻江,她都有勇氣承接,每一根頭發都透露出決絕。
柏萬福眼看勸阻不住,說:“我已經知道了一切。”
賀頓不相信,說:“全部?”
柏萬福斬釘截鐵地說:“全部。”
賀頓詫異:“你怎麼知道的?”
柏萬福說:“我不需要知道。這就是一切。這就是全部。我沒有你堅強,我不想知道一切。我知道此刻你在我身邊,這就是一切了。我知道你熱愛事業,我願意用全力幫助你,這就是一切了。這個世界上,愛一個女人,可能有無數種方法,我不必知道你的過去,這就是我愛你的方法。這可能很蠢,可這是我拿得出的最好的禮物啦。請你收下。不要把我的禮物退回來。”
柏萬福說得情深意切,賀頓的嘴唇像被透明膠紙粘上了,你看得到口唇的蠕動,可你聽不到她的聲音。賀頓在心裏說:“我的丈夫!世上有千萬種愛戀的方式,我知道了你的這一種。你愛我的事業,這就是最好的愛法了。我收下。盡管這要我付出代價,對自己永無赦免,但我願意承受。因為,這也是我愛你的方式。”
萬物寂寥,乾坤清澄,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他和她曾遙遙相望,中間隔有無數劫難和塵煞,這一刻都已然轟毀。
江湖事,都可以推倒重來
賀頓像小時工一樣賣力地在診所打掃衛生,蹲在衛生間裏,用去汙粉把陳年的汙垢擦拭得幹幹淨淨。柏萬福說:“你知道這個房子在診所歇業以後幹什麼嗎?”
賀頓抬起頭來,用手背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珠說:“不是說好了要出租,補補開支上的窟窿嗎?”
柏萬福說:“原來你還記得。”
賀頓說:“我當然記得了。咱們又沒說過要挪作他用。”
柏萬福說:“既然出租,何必打掃得如狗舔一般潔淨?記得日本有個什麼女官,早年間當服務生的時候,打掃完廁所,都敢把便池裏的水掬一捧喝下肚。你跟她可有一拚了。”
賀頓扶著腰說:“我不是為房客們打掃房間。”
柏萬福不解說:“為了什麼?”
賀頓說:“這房子就像一匹馬,你騎著它衝鋒陷陣長途跋涉,一道苦過也一道笑過,如今要把它賣了,你難道不為它刷刷毛,喂它一把黑豆嗎?”
柏萬福說:“依依不舍。我本來想幫著你幹的,看來,你是非要自己出一身臭汗才心裏踏實。幹吧幹吧。”
賀頓獨自揮汗如雨,汗水一定能排出很多身體的廢物,所以,在哀傷或是憤怒的時候,人不由自主地想勞作。
暫時歇業的事,賀頓已和沙茵交換了意見。沙茵的愛人最近出國了,家務都壓到她一個人肩頭,加之工作千頭萬緒,時間捉襟見肘,精力不堪重負。診所給沙茵安排了若幹次來訪,都因為她走不出來,要麼是重新派給別人,要麼就隻好將來訪者推辭。沙茵是個重臉麵的人,有心想退出,又覺得當初一同揭竿而起,現在半途而廢,不夠朋友,就一直延宕著。現在聽了賀頓的打算,仿佛瞌睡中送來了個枕頭,自然十分擁護。
賀頓看著沙茵那張如滿月一樣光明的臉,覺得十分踏實。沙茵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等你學成歸來,我最忙亂的這一段也過去了,咱們再一道續寫新篇。”
沙茵是平穩而友善的,那種真正發自內心的慷慨大方和同情體貼,是健全的頭腦和富裕的生活所喂養出來的。就像吃著蘋果聽著音樂長大的神戶牛,入口即化的細嫩無可比擬。原來人也不都是大悲大喜,也不都是苦盡甘來,有的人就是上帝的寵兒,快樂而簡單地度過了一生。他們就像有著太多財富的富人,拿出一部分錢財——在他們來講就是愛心資助別人,自己也並不傷筋動骨。
在一塵不染的診所裏,賀頓與湯小希開誠布公地談了自己的看法。湯小希很是意外,長久地沒有出聲。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到診所來,除了談戀愛就是不斷參加各種心理輪訓班,充電不已。剛有了一點入門的感覺,思謀著在自己的機構裏一展宏圖,不料卻遇到了歇業風波,一時轉不過這個彎子。
“幹得好好的,說歇業就歇業,是不是另有隱情啊?你不會是要蹬了柏萬福另攀高枝,人家不讓你在這兒開業了吧?”湯小希狐疑滿腹。
賀頓說:“並無隱情。隻是我想學習去。”
湯小希大包大攬說:“你盡管學習去,這裏不是還有我嗎!”
賀頓說:“你真的打算從此就幹這行了嗎?”
湯小希說:“那是。你沒看到咱們的業務多紅火啊。口口相傳,人家都說咱們的效果不錯,這就算立住腳了。我以後要以此為生呢!打算從祥林嫂進步成林妹妹,你這樣毀了我的大業。”
賀頓不解:“你的大業是什麼?”
湯小希說:“就是相機而動,甩了豬肉掌櫃,嫁一個乘龍快婿。以前年紀小,不知道女生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千萬馬虎不得。等我當上了心理師,就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再找對象,第一家庭要好,如果是公家人,父母一方要是司局長以上,最好是父親,如果是母親,估計將來婆媳關係不好處。如果是體製外的,家產最低要在二百萬以上。要有學曆,最低碩士,但MBA的不算,因為太濫。有學曆論但不唯學曆論,還要有能力。自己要有車,奧拓不算,起碼得捷達以上。要有房子,兩居室以上並且不是貸款買的。身高要一米八以上,但不能到達姚明那個級別。耳朵不能太大,耳大招風,有像豬八戒的嫌疑。鼻子不能太大,像成龍那樣就有點過了,鼻梁要挺秀如阿蘭德隆。眼睛如果不大,其他器官也要小巧玲瓏,清秀型的也可湊合。講究衛生,但不能有潔癖。食欲要好,但不能吃嘛嘛香,吃相要斯文。睡覺不能打呼嚕,祖上三輩血親五代之內不能有得過癌症、白血病之類惡疾的……”
賀頓膽戰心驚,說:“現在好像不是精神疾病的高發季節。”
湯小希籲籲吹著氣說:“你們才精神分裂!真想不通,形勢一派大好,卻要歇業,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賀頓說:“正因為形勢一派大好,才要精益求精。”
湯小希說:“心理這個事,也沒個行業標準,做的是良心買賣,隻要咱們盡心就是了,剩下的,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再說啦,性價比實在是高,賣賣嘴皮子,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就有銀兩進項,這不是無本萬利的事情嗎!治得有效果了,人家自然感恩不盡,以為咱是活菩薩。若是沒有效果,那就是他自己不努力,不開竅,天生倒黴蛋,和咱們也沒有必然關係。別的還有個質量保證退貨三包什麼的,醫院的醫生看錯了病吃差了藥,弄不好還得進法院,心理師安全多了,風險幾乎是零。你說這等的好事,怎麼能關張大吉呢?這不是吃了迷魂藥出的昏招嗎?”
賀頓好像第一次認識湯小希,不由得把她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一番。湯小希果然鳥槍換炮,上身穿一件米粉色露臍裝,當年出生時被鄉下產婆潦潦草草結紮的肚臍,翻翹著一個小肉包。下身是一條水洗砂磨過的飽經滄桑的牛仔褲,褲腿被橫七豎八地戳了幾個洞,幾縷同樣色係的絲線像蛛網似的隨風飄蕩。賀頓向既性感又充滿江湖氣的湯小希說:“小希啊,我看你還是陪著你的郎君賣肉去吧。你在當初合股的時候,折合多少股份,我都還給你。”
湯小希大驚,說:“憑什麼呀,我也是股東,你一張嘴就能把我給開除了?”
賀頓說:“這不是開除,這是為了你好。我覺得你真的不適合做心理師。”
湯小希惱羞成怒道:“你說我做不了心理師,我就真的做不了嗎?你金口玉言啊?你一言九鼎啊?你生殺予奪啊?誰給了你這麼大的權力?!”
賀頓一時被嗆住了。是啊,她們都是權益相同的股東,的確沒人有能給誰發放通行證的權力。她苦口婆心地說:“心理師是助人自助的工作,你把它當成沽名釣譽發家致富的工具,以為是一棵搖錢樹,當然就不適宜做了。”
湯小希說:“你以為你的臨床經驗多一點,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告訴你吧,我一直在偷著學藝,你的那麵單麵鏡,就是我最好的老師。你不幹了,我還要繼續幹下去。我上的培訓班有一個同學,叫安南,他說也認識你,正想加盟呢!”
賀頓沒想到湯小希心計重重,心中震驚,情緒溫度計,此刻已然降到了金屬結冰的程度,隻得說:“小希,沒有征得來訪者的允許,你趴在單麵鏡後麵偷看,這是違規,你要受到處罰。你看到的東西永不能說。再者,咱們幾個人發起這個機構,現在大家都同意暫時歇業,就你一個人不同意。召開股東會,你也是少數。”
湯小希說:“少數就少數,少數怎麼啦?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
賀頓萬般無奈,隻好說:“好吧,那就通知股東,盡快開個會議一議,咱們再做最後的決定。”
湯小希回到同居的房子裏,把賀頓的話向開肉鋪的男友學說了一遍,男友說:“你到底有多少股份在裏頭?”
湯小希想了想說:“當年說我出的是幹股,也就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屬於出力的那種。”
賣肉男友撲哧一笑,說:“我還以為娶的是百萬富婆呢,原來不過是個賣苦力的。”
湯小希不服,說:“苦力賣到今天,汗珠摔八瓣,也變成珍珠了。”
賣肉男友思謀了一下,說:“你說得也有道理。不管怎麼說,是她賀頓先說不幹的,是她對不起你。這樣,她就欠著你的人情。所以啊,依我看,你也不要參加那個什麼股東會了,你不懂公司法,少數就是要服從多數。人家做了決議,你隻有服從。”
湯小希憤然說:“照你這樣講,我就成了你砧板上的肉,你想剔骨就剔骨,想抽筋就抽筋,想剁餡就剁餡,我隻有逆來順受?!”
賣肉男友說:“先糾正你一下,你不是我砧板上的肉,你是賀頓砧板上的肉,而我和你是同一隻豬,至多你是前臀尖,我是後臀尖。這樣吧,你先和我睡一覺,然後,我就想出辦法來了。”
湯小希說:“想辦法和睡覺有什麼關係?發情就說發情,不要指東打西。那樣不誠懇。”
賣肉男友說:“神清氣爽的時候,才能考慮重大問題。”
果然,在酣暢發泄和睡眠之後,賣肉男友提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也不要開什麼股東會了,麻煩,而且你也占不到便宜。就跟賀頓商量,說你要退出診所,讓她給你一筆補償。這樣,你拿了錢,自己重打鼓另開張,再開辦一個診所,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湯小希原本半睡半醒,眼皮間如同點了膠水。一聽此話,立馬全醒了,大睜著眼說:“我自己辦診所?行嗎?”
賣肉男友說:“誰說你一個人?不是還有我嗎!”
湯小希說:“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賣你的豬肉,我這裏賣的是人心。”
賣肉男友說:“不管怎麼說,鬧一筆錢回來是正事。有了錢,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江湖上的故事,都可以推倒重來。”
湯小希說:“要多少?”
賣肉男友說:“越多越好。”
湯小希大叫起來:“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情沒義?我真是瞎了眼,看上了你這麼一個小人。我和賀頓說什麼也是患難之交,不能多要,差不多就行了。”
當湯小希把自以為很是仁慈的數字攤給賀頓之後,賀頓大吃一驚。第一是她沒有想到湯小希來了這一手,第二是實在沒有錢了。好在今日的賀頓已經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淡淡地說了一句:“讓我考慮一下,再給你答複。”
一個人練就不動之心,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唯因其不易,才越發有了挑戰。晚上,當她把這事告訴柏萬福的時候,柏萬福義憤填膺地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賀頓說:“不要講氣話。”
柏萬福說:“這不是氣話,是實話。要不然這樣好了,把診所給她吧,不就是塊牌子嗎?讓她給咱們倒找錢,這樣你的學費還不用那麼發愁了。”
賀頓說:“她不會要診所這塊牌子,她更看重錢。”
柏萬福說:“那她為什麼要逼咱們?”
賀頓說:“我也不跟你說這個理了。不管怎麼說,原來一塊兒起事,現在是我要停業學習,責任應該由我來負。咱們把錢湊一湊,先把小希的事了結了吧。”
柏萬福說:“落井下石,還算什麼患難之交?再說,咱們確實沒錢,不是裝窮。你一定要給湯小希錢,隻剩下一條路了。”
賀頓說:“什麼路?”
柏萬福說:“那就是我去賣血。”
賀頓說:“賣血才能賣出幾個錢來?隻怕把你全身的血賣光,也不一定夠湯小希的零頭。”
柏萬福說:“那你說怎麼辦?”
賀頓說:“如果一定要去賣血,我就和你一道去吧。欠了小希的錢,咱們可以慢慢還,我先給她打個欠條。都是一起走過來的姐妹,我想寬限些日子,小希還是能答應的。”
柏萬福說:“賣血這事,還得講究點技巧。大馬路上有采血車,那是義務獻血,連個雞蛋錢也不給。咱們得找機關企業單位,每年派給他們的獻血指標常常讓他們為難,喜歡找人來頂替。抽血之後,就把原本預備發給自己人的營養補助,給了這些冒名頂替的人。這個錢數就比較像樣了。咱們既然起了這個心,我就去打聽一下,找個出手大方比較厚道的單位,咱們的收入就好一些。”
賀頓說:“想不到你對這個還挺在行的。”
柏萬福說:“人窮的時候,就打聽些旁門左道以應急。”
賀頓說:“那好吧,我和你一道去。咱們說幹就幹。”
兩個人在昏暗中微笑,看到夢想散發著鋼軌一樣的光澤,堅硬向前。
“想得倒好,這事,門兒也沒有!”
一個淒厲聲音打破了寂靜,黑暗中,婆婆站在門口,襯著門框,好像枯樹的剪影。回遷房的隔音效果差,若是說話聲音大了一點,旁人想不聽都不行。婆婆以前以偷聽小兩口的談話為日常工作,後來雖然有所收斂,但養成習慣了,耳朵經常豎著。此刻一不留神聽到小夫妻擼起袖子要去抽血,完全忘了被人發現的尷尬,不管不顧浮出海麵。
“賀頓,不是我說你,我兒子自打娶了你,沒過幾天好日子。以前再怎麼不濟,也沒說過要去賣血的事,現在都混到這分上了,一天不如一天,真是個喪門星!我兒子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我用糨糊換來的,哪能抽給別人!”老婆婆說得心酸,用手背去揉眼角。不但沒把淚水抹幹,反倒是越抹越多。
賀頓看到婆婆闖進來,先是一驚,再看到老人家淚眼婆娑,心中也淒然。順著老人家的話想想,柏萬福自打娶了自己,真沒什麼安生日子過,讓鬥米升糧小戶人家的婆婆,跟著擔驚受怕。她說:“您舍不得兒子,我能理解。這樣吧,你兒子不用去賣血了,我一個人就成。您放心好了。”
本以為婆婆聽了這話,會善罷甘休,不想老人家更是捶胸頓足,說:“我心疼兒子,也心疼媳婦。你還沒有生養,這就去賣血,要是傷了肚子,我那小孫孫還沒出世,就皺巴成了一張相片。天下哪有你這樣狠心的媽!我可跟你說清楚了,你也絕不能去賣血!”
老太太唾沫星子亂濺,以示決心牢不可破。賀頓不想把事態鬧大,心想胳膊反正長在我肩膀上,想什麼時候賣血就什麼時候去,你還能天天扒著袖子驗看針眼嗎?就算讓你看到了針眼,那血也早就進了冷庫,木已成舟,你還有什麼法子?就含含糊糊地應承道:“行行……不賣啦……”
老太太哪是那麼好糊弄的,一眼就看穿了賀頓的鬼把戲,說:“你別跟我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那叫兩麵派。現在人都講個誠信,你說話要算話。你要以我還沒生出來的小孫孫的名義起個誓。”
這就把賀頓逼到絕路上去了。她不願做個不誠信的人,經濟上壓力委實又太大,隻好說:“這個誓我不能起。”
老太太步步緊逼:“為啥?”
賀頓說:“天下若是真有這麼個孩子,她要是看著我遭這麼大難處,為母分憂,也會同意我賣血。”
婆婆說:“什麼難處?”老太太剛才隻聽了半截話,起因尚不明了。
柏萬福就把詳情大略介紹了一下。婆婆說:“我以為什麼事呢,不就是錢嗎?錢是個金貴東西,可要是和小孫孫的命相比,它就不算什麼了。這樣吧,你們也不要為難了,也不要打算著趁我看不見的時候,再伸了胳膊去賣血。我還有幾個壓棺材底的錢,就先借給你們還人家的債吧。”
賀頓真想抱住婆婆說:“謝謝您!”可她這句話終於還是留在嗓子眼裏了,婆婆說完之後就顫顫地走了,留一個佝僂的背影,連個感謝的機會都不肯給他們。
賀頓讓柏萬福把錢給了湯小希,不再同湯小希見麵了。她不願意看到一個曾經是朋友的人,在她麵前被殺並且慢慢倒下洇出血跡。隻有躲避。
患難的日子,好像灰燼裏的火星,不能給你以任何溫暖了,也不會再點燃其他的柴草,但是仍然不能舍棄。因為它曾經的燃燒。
賀頓同詹勇講了設想。詹勇說:“嗨!咱們倆做了同學。”
診所成功地辦了歇業,當這一切都完成之後,賀頓約請錢開逸喝茶。
錢開逸說:“多日不見,我看你神清氣爽啊。”
賀頓說:“我不再當心理師了。”
錢開逸說:“好。”
賀頓說:“現在不當,是為了以後更好的當。”
錢開逸又說:“好。”
賀頓沉思著說:“無論我說什麼,你都說好。也不問問為什麼?”
錢開逸說:“我相信你,所以就不問了。我們兩個彼此都有很多的秘密,並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的友誼和互相幫助。”
賀頓說:“我今天想跟你說的就是——以前是這樣的。但以後,就不是這樣了。”
窗外的霓虹燈如同巫婆手中的紅蘋果,鮮豔而變幻莫測。他們之間的距離靠得那樣近,賀頓聞得到錢開逸口中的氣息,屬於風華正茂的健康男子的氣息,類似剪刀蹭過的清涼,像水晶又像薄荷。
錢開逸很驚奇,說:“為什麼?在我們之間發生過很多事,我以為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的友誼應該更純粹和更心照不宣。”
錢開逸晃著手中的茶杯,那是上好的綠茶,雲煙嫋嫋。看一片片螺旋狀的葉子溶成碧海青天,這需要等待。
賀頓說:“你說得很對。就是為了咱們的友誼更純粹和心照不宣,我以後不再和你在一起了。”
錢開逸非常詫異地說:“是不是你的丈夫給了你太大的壓力?他對我說過,他願意退出。我一直在等著他實踐這一諾言。”
賀頓說:“正相反,他什麼壓力也沒有給我,是我自己決定結束我們的關係。”
錢開逸說:“那麼說,這純粹是你個人的一個決定了。”
賀頓說:“謝謝你的理解。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問題上,你依然是這麼了解我。”
錢開逸說:“不要亂誇獎。我還是不明白,我們這種關係,對你有什麼妨礙嗎?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珍惜你的人。就算我們不能終成眷屬,也不妨礙我們肝膽相照地做朋友哇!我們可以有一種非常純淨的關係。”
賀頓輕輕地撫摸著錢開逸的手說:“開逸,你知道,我們的關係並不是那樣純淨。如果我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我會很享受這樣的關係。即使你以後結了婚,有了你非常摯愛的妻子,我相信咱們之間的了解和珍重,也會一如既往。可是,我決定當一個優秀的心理師,為了這個理想,我要清理和你的關係。”
錢開逸深深地呷了一口茶說:“奇談怪論。當心理師就不能有男朋友了嗎?就都是孤家寡人了嗎?就六親不認了嗎!”
賀頓說:“恕我孤陋寡聞,我不知道別的心理師是怎樣應對的,也不知道大師們都如何處理他們的私生活。隻是我和你的關係,讓我在處理所有和男女情愛有關的來訪者的時候,都會分心,都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打一個問號。邪念困擾,肝腸寸斷。我沒有法子把自己分裂開來,這就像研習一門武功,對於所學門派,不能有半點遲疑和動搖,執著才能正宗。我不想用無知無覺的身體,維係越來越遠的靈魂。為了心靈的平穩,為了我的工作,也為了我丈夫的福祉,為了你的安寧,我將就此和你訣別。”
賀頓說著,用一杯鮮紅的玫瑰茶,碰了錢開逸的杯子。紅綠相交,鏘然有聲。紅不僅僅與綠對立,而且也和其他的一切顏色對立,比如黑,比如白,比如黃或者藍。紅給人危險信號,它像流出的血。
錢開逸突然注意到賀頓的眉毛。好眉毛是青春的堤壩,它們像鷹翼直飛鬢角,這一對劍眉是賀頓臉上最光彩照人的地方。賀頓的嘴唇好像水洗的棉布,有黯淡的白色絨毛,不溫柔,但是堅定,這些話從嘴唇中吐出,如金石擲地。錢開逸說:“我想到過我們分手的一千種理由,隻是沒有想到是為了你的理想。”
賀頓深情地說:“一千種理由都不能使我們分開,但是為了理想的堅守和純粹,我會做這個選擇。”
錢開逸說:“賀頓,你不會後悔嗎?”
賀頓注視著錢開逸,覺得他的眼神像一種水果。什麼水果?蜜桃?蘆柑?甘蔗還是石榴子?對了,是獼猴桃,毛茸茸的,黯淡而有酸意。賀頓說:“我當然會後悔。後悔馬上就會發生,也許當我還沒有走出這間茶室的時候。”
錢開逸熱切地說:“那你就不用後悔了。就當你什麼都沒有說,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聽到。我們依然像以前那樣……”
茶室內是素木青板的小桌,窗外夜雨蒙蒙。賀頓靜態的時候很一般,一旦她說起話來,就讓人刮目相看。
賀頓說:“當我說出這些話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回到從前了。我之所以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訴你,就是希望你幫助我完成這個決定。在這件事上,我不能相信自己,可是我相信你。在我不堅定的時候,你會幫助我。你曾經幫助過我很多次,這是最後一次了。”說完,賀頓站起身,走到錢開逸的麵前,輕輕地吻了他一下。這一吻是如此的輕柔,如同楊樹春天的絨毛,微微拂過麵頰。這個吻,更確切地說,是一“撫”,“撫”過一張古琴。
賀頓把茶錢留在桌上,起身走了。錢開逸目送著她的身影,耳邊回蕩著她那國色天香的聲音。茶室的墨綠色落地玻璃窗,把賀頓的身影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女人的智慧不一定都是圓融婉轉的,有時也是斬釘截鐵的。決絕逝去的感情猶如舊衣,色澤已褪,針腳已開,款式已是陳舊,所有的經緯,都已經稀薄。然而,你長久地穿過它,那裏遺有你的形狀,你的氣息,還有你的淚和汗。
錢開逸看到賀頓深情地回望茶室,神情暗淡,好像在等待著錢開逸跑出門去,將她拉回。她甚至停下腳步,仿佛在思忖著是不是重新走進茶樓。但是,錢開逸記著賀頓的囑托,他克製著自己喉頭的哽咽,大口如牛飲般吞咽著茶水,以抵製自己想站起身來攔住賀頓的念頭……
他把一杯茶一飲而盡,許久地低垂著腦袋。不知過了多久,他抬頭再看窗外,已是空無一人。剛才那個纖巧的身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賀頓並沒有走遠,在旁處靜靜地注視著,猶如看荒野中一盞毫不知情的燈。
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我卻從那裏出發,走向了天堂
賀頓在班上是最好的學生,每次都早早地到校,從不遲到。她會找一個靠窗、明亮、聲音不大不小的地方坐下來。在會場和學堂裏,假如可以隨便挑選位子,每個人會坐在那裏,幾乎是重複和固定的。隻要你到得足夠的早,你就能夠找到那個地方,好像在異鄉找到了家。
賀頓和大家關係良好,凡是不懂的地方就虛心求問,進步飛快。研修班除了固定教師之外,也聘有專家學者講課,以開闊學員的眼界。終於有一天,賀頓等來了姬銘驄的課,聽說好不容易才請動他。
姬銘驄的課講得很精當,風生水起流光溢彩,課堂氣氛十分活躍,姬教授不停地和學員互動,提的問題既有深度又很幽默風趣,讓大家受益匪淺。他在進入教室的第一個瞬間就發現了賀頓,對這個和自己曾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他既有一個男人的記憶,更多地是一個師長對於弟子的記憶。從這個女子麵如秋水般的平靜當中,他敏銳地察覺到已今非昔比。提問的時候,他很巧妙地用最難的問題考查賀頓。
賀頓早就想到了有這一天。這個圈子就這麼大,山不轉水轉,總有狹路相逢的那一天。在課程表上看到姬銘驄要來講課的那一天,賀頓第一個最直接的反應是逃離。時間並不能淡化一切。說淡化的人要麼是傻瓜要麼是自欺欺人。一個曾經侵犯過你生活的人,不是別的,是你的影子。他是你的台風,是你的冰雹,是你的鬼影憧憧。她不想見到他,如果有可能,她今生今世永和他絕緣。但是,這是不可能的。當然了,賀頓可以在姬銘驄講課的時候逃學,但你逃得了一天,逃得了一年嗎?逃得了一世嗎?賀頓隻有正麵迎擊。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她必得把這個關係處理好。這是一個未完成事項,她要親手把它了結掉。
賀頓的答案很精彩,有理有據娓娓道來,既不敷衍,也不誇誇其談,所有的人都聽不出任何破綻。但一個學生回答問題是應該有破綻的,沒有破綻,就說明事先下的工夫太大了,把老師的學問研究得太透徹了。姬銘驄何等老辣,正是從這種胸有成竹有備而來滴水不漏的回答中,他知道賀頓是在乎他的。
下課的時候,姬銘驄叫住賀頓,說:“謝謝你把我的課學得這樣好。”
賀頓夾雜在同學中,環顧周遭微笑著說:“我把所有老師的課都學得不錯。是吧?”
同學們說:“哈!驕傲使人落後,虛心使人進步。”
姬銘驄說:“賀頓,我能否請你吃頓便飯?這樣,我也可以從你這裏更多地知道同學們對課業的反應。”
同學們就起哄,說:“應該是學生請老師吃飯,不能反過來。”
賀頓就落落大方地說:“那我就請老師吃飯。還有誰願意作陪?”
大家正好都有事,於是就剩下賀頓和姬銘驄。賀頓說:“我平日都是到一家燒烤兼有牛肉麵的館子吃飯,不知姬老師願不願意體驗一下窮學生的日子?”
姬銘驄說:“當然願意。對於一個臨床心理學家來說,所有的體驗都是學習。”
兩人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身邊有一盆粗壯的仙人掌,令人有幹燥和狂野的感覺。
先來燒烤,肥牛羊肉、魚片、蘑菇、豆腐,一盤盤疊床架屋,煞是熱鬧。
姬銘驄說:“考考你。為什麼燒烤好像比蒸煮的地位高?”
賀頓穿著全白的短身毛外套,還有帽子,優雅而溫婉。回答:“烤過的東西分量比原來要少很多,有流失和炭化,味道比煮出來的更香。凡是經過加工之後分量比原來少的東西,就帶上了貴族氣。浪費就意味著地位。”
姬銘驄說:“很好。”
賀頓要了一碗中號麵,姬銘驄要了一碗大號麵。
“我看到你進步很大。你的毛衣細節不錯,低調而有韻味。”姬銘驄一邊喝著麵湯,一邊說。
“謝謝老師鼓勵。”賀頓中規中矩地回答。
“我很喜歡你的。”姬銘驄更進一步。
“謝謝老師關愛。”賀頓依舊平和而又有分寸地回答。
“這種喜愛不僅僅是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的喜愛,而且還有……”姬銘驄把話說了一半,故意停息下來,以觀察賀頓的表情。
賀頓知道會有這一天,會有這個話題。她已經準備了很久,但真要麵對著姬銘驄說出自己的心裏話,賀頓還是要鼓起極大的勇氣。她必須要直麵這種靈魂的廝殺。賀頓吃了一大塊牛肉,期冀著很久以前的一條強壯的牛的力量,會從這塊肉上傳達給自己。
賀頓說:“我對於姬老師所曾經給予我的幫助,記憶猶新。”
姬銘驄說:“法子糙了一點,不過,看來有效。你知道,砒霜也是可以治病的,隻要適量。”
賀頓說:“我知道你為幫我,曾殫精竭慮。對此,我表示感謝。”
姬銘驄緊逼一句:“感謝是要有行動的。”
賀頓說:“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姬銘驄很紳士地做了一個“請講”的姿態。賀頓說:“我找到您的時候,正是我最孤苦無助的時候。”
姬銘驄說:“是的。我盡我的力量伸出了援手。後來,你就沒有了音信,直到我來這裏講課,才看到了你。依我的觀察,你的狀況不錯,應該說是很好。”
賀頓說:“經過係統的學習,我有了很大的提高。我常常想起你為我所做的治療……”
姬銘驄頷首道:“是的,我也常常想起。”
賀頓說:“對別人輕易地抱有期望和幻想,也是一種不勞而獲的錯誤,這是我當時的疏漏。不過,以今天的我回顧那時的我,以現有的知識分析當時的狀況,我覺得你的治療方式,是完全錯誤的。”
賀頓說完這句話,趕緊喝了一大口牛肉湯,外加兩筷子牛肉麵,要不然,她的心會從喉嚨口飛奔而出。
姬銘驄再老謀深算,也沒有想到這個貌不驚人,曾經非常孱弱的小女子會變得如此從容淡定,直言不諱挑戰自己的權威。如果說,剛開始的挑動,還帶有欣賞戰利品的快意在內,現在就隻剩下反擊和剿滅。
姬銘驄冷靜而霸氣地說:“你看到過一個雞蛋在教訓母雞嗎?”
賀頓不明就裏地回答:“沒看到過。”
姬銘驄微笑著說:“現在就是。”
賀頓並沒有被激怒,她早就設想到了這一天,為此,她早就開始儲備勇氣,直到它們洶湧澎湃。她說:“我不是雞蛋,你也不是母雞。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心理學家,你應該知道,和你的來訪者發生性關係,這在所有國家的心理醫生行業裏都是被嚴令禁止的。”
姬銘驄說:“那不是單純的性關係,而是一種治療。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並肩負危險,包括今天這樣被你指責。那是當時我所能想到的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一個問題的求解,如果不從最簡便處入手,就是旁門左道了。這是佛經上的話。”
姬銘驄的倒打一耙讓賀頓一時有些迷惑,不知從何反擊,但是,她很快鎮靜下來,說:“您不必巧舌如簧地辯解。我會一直保有控告你的權力。你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是一個臨床心理學家,如果對公認的行規都如此藐視,那麼,對你最安全的方法,就是離開這個受人尊敬的行業。否則,等待你的就不再是課堂或是心理室,而是另外一個狹小的隻有很少陽光的地方。”
賀頓說完這些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把自己身體內殘存的寒冷,徹底地驅趕了出去。很久以來,寒冷在假寐,等待著東山再起,如今終於煙消雲散。現在,她可以專心地吃自己的牛肉麵了,像一個真正的饕餮之徒。遺憾的是,不知不覺中,那些麵條已被無滋無味吞咽下去很多。
姬銘驄張口結舌。在曾經就範的女子當中,賀頓是非常平凡的一個。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平凡,才讓姬銘驄小看了她。輕視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平淡無奇的女子,讓他姬銘驄來了一個大窩脖。姬銘驄想不通,是什麼讓這個曾經如此卑微低賤的靈魂,可以在他的麵前昂首挺胸義正詞嚴?
是什麼給了她力量?
是曾經的苦難,還是她天性中的倔強?是自己旁門左道治療的效力,還是心理科學移山造田改天換地的力量?或者是某種未知的魔法?或者幹脆就是一個負負得正的裂變,一個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奇跡?
不知道啊不知道。隻是,今後,可要小心點了。這個行當裏,明白人是越來越多了。姬銘驄說:“我於個人的毀譽得失榮辱成敗,素來並無絲毫考慮。我聽從我的內心。我的內心如果是魔鬼,我也聽從,因為那就是殘酷的真實,真實給我堅強,勇敢也是一種性感。我期待著死後還會有人提起我,起碼十年之內。二十年之後,也就無所謂了。一個人能在一個領域裏保持十年的知名度,我心足矣。”
賀頓說:“你的邏輯之內,千溝萬壑。其實全世界的心理治療家,沒有做別的事,都是在治療傷害造成的惡果。權威需要博學而人道,保持虔誠之心。可惜你違背了天條。你好比是綠芥末,如果我是魚又需要被人享用,你就大功告成,就恰到好處了。可惜,我不是魚。”
姬銘驄好奇:“那你是什麼?”
賀頓莞爾一笑,說:“我是病毒。”
姬銘驄終於被這個曾俯首聽命的女子搞糊塗了,不解:“計算機感染的那種?”
賀頓說:“哦,不是高科技,是自然界土生土長的那種病毒。微小,簡陋,但是頑強地堅持複製自己,直到強大。”
姬銘驄說:“你知道嗎,病毒在複製的過程中,常常搞錯編碼,病毒是個粗心的家夥。到那時候,你麵臨的就是毀滅。”
賀頓說:“因為心理師中有你這樣的人,所以,我會戰鬥不已。我知道我的力量還不充足。心理師麵對的是人命至重,心靈至重。我會把舌頭在石頭上磨,在骨頭上礪,直到有一天鋒利無比。那一日,你曾讓我身處地獄,幾乎被你的療法粉碎。我卻從那裏出發,走向了天堂。在欲望麵前,最有效的製裁,也許並不是責任道德之類的東西,甚至也不是法律,而是心理師的自愛。”
姬銘驄長出一口氣說:“我現在的真實感受,你想不想知道?”
賀頓說:“講。”
姬銘驄說:“我希望你是一個男人。做一個真正的心理師,你應該是個男人。如果你不是個男人,你就要最大限度地像一個男人。這樣,你我就能做朋友了。”
賀頓招手讓小姐結賬,站起身來,對姬銘驄說:“我不是男人,我是個女人,飽經磨難,也依然能做好一個心理師。您慢慢用,我先走一步了。下午還有新的老師要講課。我們永遠不會是朋友。姬老師,有一個詞,你可聽說過?叫做——尺蚓降龍?”
姬銘驄說:“什麼意思?”
賀頓說:“就是一條蚯蚓打敗了龍。”她端起手中的碗,碗中還有一些湯,說:“姬老師,咱們就以湯代酒,碰個杯。”
姬銘驄也站了起來,端起自己的碗,說:“總要有個由頭。為了什麼幹杯?”
賀頓說:“為了這個事業的發展,為了你的安全,也為了將來有一天,我會戰勝你!”
兩個粗瓷大碗碰得叮當亂響,賀頓一飲而盡,然後走出。姬銘驄坐下,小口品著湯碗中殘留的青蔥和香菜。
她會告發自己嗎?姬銘驄思謀著。他並不害怕,因為沒有證據。隻是他此刻樂意在理論上探討一下這個問題。估計,不會的。那樣,對她對他,對這個方興未艾的事業,都不好,他對人性的慣例了解得很深刻。但是,誰知道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會采用哪一招?
窗外冬日雪霽,殘雪似銀,路旁凍水如墨,陽光傾斜著射進來,像清漆一樣透亮,彈得出聲響。
賀頓輕快地走著。快到年根了。年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棵植物,有了根和梢?是草本還是木本?年的葉子在哪裏?花朵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