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芳巴不得賀頓這樣問,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往外傾倒。大芳說:“小鬆老了,我就叫他老鬆。有一天,老鬆領回家一個小姑娘,說是在茶藝館喝茶的時候認識的,小姑娘在這個城市裏無親無故,他看她孤苦伶仃很可憐,就想幫她。我把這茶姑娘安頓在客房住下了,就和老鬆說,一個人不是一條狗,你不能說領回家就領回家,那是一條命。老鬆說,是啊,我就是看著她可憐,才打算救她。我說,你如何救她?老鬆說,先讓她在咱家幫你幹點零活。我看你身體不好,早就想給你找個保姆了,就怕沒合適的。今天和幾個朋友在茶藝館喝茶,看到這個姑娘又麻利又有眼力見兒,性格也很溫柔,善解人意,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領回來了。你先試著用用看,要是好用呢,咱就把她留下,日後也是你的幫手。如果不合適呢,就讓她再回茶藝館,也不費什麼事。
“這話說得很在理,我隻有感謝他的份兒,答應先用用看。姑娘的名字我也不提了,就叫她小茶,誰讓她是從茶藝館來的呢。從第二天開始,我就開始訓練小茶,教她如何幹活。她少言寡語的,你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但是從不主動張羅,並沒有老鬆說的那些優秀品質。不過,這麼多年,我自從進了城,就一邊工作一邊操持家務,我是個好強的女人,每天擦啊掃的,工作量也挺大的,現在有了個幫手,能指揮個人,也覺得不錯,就對老鬆說,留下吧。幾天以後,我半夜起來上廁所,一摸身邊沒了人。我心想這能到哪去呢?一股不祥的預感控製了我,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小茶的房門口。果不其然,裏麵的動靜大得很,想不到白日裏那麼靦腆的一個瘦小丫頭,叫得是呼天搶地。我在門口簌簌發抖,不知道是進去還是扭頭就走。我是個烈性女子,要是按我以前的脾氣,哪能容得下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可這一次,我不敢輕易推門。我知道這個門隻要一推開,就沒法關上了。我和老鬆,距離是越來越大。撕破臉吵鬧開了,隻有離婚一條路。除非我是打定主意不跟他過了,否則,我不能輕易推開這扇門。我這樣想著,在客房門口,像聽交響樂一樣聽著他們神魂顛倒的聲音。我特別想一走了之,可是,我不能就這樣白白地走了。我要留下一點紀念物,我要讓他們至少是讓老鬆知道,我來過了,我看到了,我知道了。當我全身冷得像一片雪花的時候,我離開了我家客房。我是赤著一隻腳走的,把一隻藍色拖鞋留在了小茶的門口。”
賀頓聽得屏氣息聲,這個故事太可怕了。怕的不是通奸,也不是背叛,而是這女人的縝密心計。如果按照賀頓的本意,她會忍不住問:“後來呢?”但是,此刻她是心理師,她不能問。
賀頓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鍾,不得了,兩個治療時了。作為心理師,她有掌控時間的責任。而且,這是一個極為漫長的故事,絕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解決。趁大芳的情緒還基本穩定,不是在號啕痛哭或一言不發的困境中,治療需告一段落。
賀頓說:“當時,你一定是很震怒,並且要思謀對策。從今以後,你和老鬆的關係就起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芳說:“正是這樣的。我被人宣戰了,我要還擊。起碼是家庭保衛戰。”
賀頓說:“戰鬥曠日持久。”
大芳說:“沒錯。當我留下那隻拖鞋的時候,我就知道序幕拉開了。”
賀頓說:“那麼,好不好我們今天就暫時進行到這裏,把幕布暫時合上,下一次我們繼續談。”
大芳吃驚地問:“這麼快就到時間了嗎?”
賀頓說:“是的。”
大芳說:“我還想繼續說下去。這些心裏話,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向人傾訴。”
賀頓說:“已經兩個治療時了。”
大芳不悅,說:“你是怕我付不起錢嗎?放心好了,我帶來了足夠的錢。”
賀頓說:“不是那個意思。心理治療也是一個科學的過程,一個人在一定的時間內,隻能承受一定的心理負荷。就像你鍛煉,不能無限製地跑下去,要有一個最合適的量。這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你的利益。”
輪到交錢的時候,情況有一些尷尬。大芳把錢放在桌上,說:“請您點一點。”
賀頓不想觸動那堆零散的票子,不是她故作清高,而是覺得剛剛還在精神的領域遊弋,突然就變得如此物質和世俗,叫人有分裂之感。
“不用了。我相信你。”賀頓隻好這樣說。
“不成。您還是點一點。這是我的習慣了。要不然,我心裏不踏實。”大芳堅持。
賀頓隻好很不情願地把錢點了一下。
“您好。請稍等。一會兒,我引領你到心理室。”柏萬福迎上前去。
下次,大芳又來了。
“你是誰?上回來沒見過你啊?”大芳不喜歡有旁人。她覺得上次那種空空蕩蕩孤家寡人的狀況很好。
“我在診所負責接待工作。”柏萬福自我介紹。
“新來的吧?今天還有別人嗎?”大芳一副熟門熟路的架勢。
柏萬福不知是何用意,腦子也轉不過其他的彎,就照直說:“沒有了。”
“看來你們這裏還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啊。好了,既然也沒旁人了,你就走吧。我這兒不需要人伺候了。”大芳頤指氣使。
柏萬福也沒好氣,說:“這房子的隔音板是我親自選的,放心吧,說什麼也聽不到。我要是走了,電話預約接不上,你負責啊?”
大芳這才不做聲了。進了心理室,兩人依上次的位置落座。大芳說:“咱們這就開始?”
賀頓說:“你上次回家之後感覺如何?”
大芳說:“快別提了。當時在這裏說了一些話,感覺輕鬆點了。回家以後倒頭便睡,那一覺像死過去一樣。後來幾宿就不行了,在水床上烙餅。水床你知道吧?”大芳露出很希望給賀頓談談這種奢侈品的樣子。
賀頓點頭,表示自己對此諳熟於胸。其實她根本不知道睡在水床上的滋味,隻覺得不必在此耽誤工夫。
大芳略感失落,隻好繼續:“不說還好,這一說,幾十年的陳穀子爛芝麻都攪和起來了,翻天覆地。”
賀頓說:“這就對了。”
大芳不樂意了,說:“對什麼對?!原本長好了的傷疤,又被你給挑開了,鮮血直流。”
賀頓說:“流出東西來了不假,可那不是鮮血,是膿。”
大芳說:“我們純真的愛情,不許你汙蔑。”
賀頓說:“我沒有汙蔑,隻是說出了一個事實。一個你不願意直麵的事實罷了。”
大芳說:“人家都說心理醫生是開心果,是讓人放鬆輕快的,你這個人可倒好,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是誠心慪我嗎?”說著就抬起屁股,好像要離身而去的樣子。
今天從一開始,就挑起劍拔弩張的氣氛,是賀頓思謀了好久才決定采取的。她希望加快步驟,讓大芳直麵困境。如今看到大芳的反應如此強烈,她不知自己是否走得太快了一些,於是決定放慢步驟,還是跟在大芳後麵,她不能超越大芳的步伐。
賀頓說:“我是想幫你。可能太急躁了,對不起。”
大芳說:“對不起倒不必說了,你不能詆毀我的愛情。”
賀頓說:“我的表述讓你誤會了,我檢討。”
大芳這才平靜下來,說:“那我接著說。我上回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在小保姆的房間門口留下了一隻拖鞋。”賀頓提醒她。隱隱覺得這像一段評書“且聽下回分解”的茬口。
“對,一隻拖鞋。我把那隻拖鞋端端正正地擺在了門前。我不但要讓老鬆知道我知道了,我還要讓他知道我沒慌,我等著他呢。”大芳說到這裏,抬起眼簾,注意著賀頓。賀頓不爭氣地打了一個寒戰。
“你害怕了?”大芳明察秋毫。
“是,害怕了。”賀頓不想承認,可她不能不承認。寒戰是個叛徒,可恥地出賣了她。
“你怕什麼?”大芳來了興趣。
“我害怕你們將要麵對的困境……”賀頓說。還有半句話沒說出來——“我害怕你的冷靜和鎮定”。
大芳對回答還算滿意,接著說下去:“第二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看到那隻拖鞋回來了,擺在我的床前。和我原來的那隻拖鞋配成了一雙,也是端端正正,也是整整齊齊。我等著老鬆說點什麼,可他一大早就上班去了。我居然睡得沉沉的,一點沒醒來。
“到了晚上,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是夜裏加班,不回來了。我說,你放心家裏啊?他說,有你在,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說,還有另外的一個人在,你就不怕我對她做點什麼?老鬆說,我不怕。因為你不敢。
“這句話氣壞了我。天下還有王法沒有了?正房還怕了偏房?通奸的理直氣壯,受害人反倒要低三下四?反了你!
“我找到小茶,說,你昨天晚上幹什麼了?我以為這丫頭會連聲求饒,沒想到小茶吐著瓜子皮說,你都知道了還問什麼?多虛偽啊。我說,你以為你是誰?沒想到她說,你以為你是誰?我說,我是這個家明媒正娶的老婆。小茶說,明媒正娶有什麼用?老鬆早就不愛你了。他是看你可憐,才讓我忍氣吞聲地伺候你,我早就煩了。我說,原來你們早就……小茶道,說了這麼半天,就這一句話你還算明白。對啦,我們早就是鴛鴦了。老鬆還想保護你,讓你蒙在鼓裏,我可不樂意了。你耳朵夠背的了,我像喊口號似的大叫了多少天了,你才聽到,讓我多費了唾沫。現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打算怎麼著吧?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女人,她還那麼年輕,怎麼就這樣不要臉?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說,好吧,你等著……沒想到小茶仰著臉說,我當然等著,我等的就是這一天!你有什麼?又老,又醜,又沒本事,不就是從鄉下妞變成的老太婆嗎!我氣的全身像遭了電擊,抖個不停。我氣的不僅是苟且,要說老鬆真是貪戀黃花大姑娘,我還能想得通,可我想不通的是他在這個女人麵前把我貶得一無是處。我這才知道我在他心中其實是臭狗屎!
“弄明白這一點之後,我也沒心思和小茶鬧了,主要矛盾不是她。就算沒有小茶,也會有小窩頭小菠菜什麼的,老鬆才是罪魁禍首。
“等啊等啊,我從來沒有那樣盼著見到老鬆。比孟薑女望夫石更望眼欲穿。兩天以後,老鬆回來了。我說,咱們三個談談。老鬆說,何必三個,兩人就行。我說,本來就是三個人的事。老鬆說,是兩個人的事。我說,兩個人談不能解決。老鬆說,這就是我和她兩個人的事,和你沒關係。我這才恍然大悟,老鬆說的兩個人不包括我。我說,你和她怎麼談?老鬆說,問她要多少錢。如果不是太貪,我就點給她,讓她走人。我說,就這麼簡單?他說,簡單。哪像你們女人想的那麼複雜。我說,那我呢?老鬆說,你那天那樣就很好,證明了你的水平。半夜三更在現場你都能冷靜,今天如何不能呢?一切交我去擺平。說完,他就找小茶去了。
“我以為要談很長時間,沒想到老鬆很快就從小茶的房間出來了。我說,說了?他說,說了。我說,說什麼了?他說,就說了那些。我說,她說什麼了?他說,她什麼也沒說。我說,不能吧?她能說著呢!老鬆說,那是對你。對我,她說不出什麼。我說,她要的錢多嗎?他說,差不多。我說,你給她了?他說,我今天就是帶著這些錢回來的。我說,那她怎麼著?
“正說著,小茶拿著東西走過來,說,叔叔阿姨,我走了。我死死地盯著她。這就是那個當著我的麵窮凶極惡的小丫頭嗎?我說,哦,你走了。她說,走了。以後再也不會來了。我說,以後你放尊重點,別勾引人家的男人。她點點頭說,是,阿姨,我記下了。我說,以後要學著做個正派人,以後……我還要說,被老鬆一把扯住了,說,又不是你女兒,你還要教導她做人啊?走吧。小茶,以後在街上遇到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們的橋。我們不認識你。
“小茶走了。我看著我的藍拖鞋,覺得它一定是妖怪變的,讓我受這一茬折磨。我問老鬆,那錢你是哪兒來的?存折不都在我手裏嗎?想不到你還存了這麼一大筆私房錢!
“老鬆說,錢是我找一個哥們兒要的。我以前幫過他,他一直想報答我,我就找他去了。所以,這事是我用自己的勞動擺平的,你沒受損失。
“這件事之後,我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創傷。我弄不明白這個和我同床共枕多少年,有了一個俊美女兒的男人,到底是個什麼人?我想不明白,就開始肚子疼。後來到醫院一檢查,說是慢性盲腸炎急性發作。我就把盲腸給割了。醫生打開肚子一看,說粘連得相當嚴重,要是公差或是旅遊,在外麵犯了病,就有可能爛穿,大出血就一命嗚呼了。
“我這一病,大鬆嚇壞了,問我是不是被他氣病的?我說當然是了。我說,你們是不是背地裏咒過我,要不然我好端端地為什麼就趕上了這樣的重病,開腸破肚。他賭咒發誓說自己是逢場作戲絕沒有真情投入,說夫妻還是結發的好,半路上的感情都隻是動物本能,算不得真的。那一段時間,老鬆對我特別好,我被寵愛著,像個老公主。我想,這個盲腸爛得值,挽救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也就原諒他了。
“後來,我還做過其他的手術,肚子裏頭的零件摘除過膽、摘除過一個腎髒,還有脾髒,胃隻剩下一半了,闌尾當然是早就割了,最近我正打算把肺也切掉一個尖……”
天啊!賀頓下意識地伸出巴掌,狠狠地捏住了自己的嘴唇。如果有針線,她情願把舌頭縫住,以防自己一不小心叫出聲來。這個女人還算女人嗎?她僅僅是一個皮囊,是一個空水壺,是一個被蟲子蛀空了的豆殼!
時間到。
賀頓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你感覺如何?”
大芳明白這就是結束的前奏語,意猶未盡地說:“我這話匣子才剛打開。”
賀頓說:“今天不是你需要休息,是我需要休息。”
大芳得意地說:“能把心理醫生嚇住,哈!真沒想到。看來,我的經曆的確非同尋常。好吧,今天我就照顧照顧你,咱們就到這裏吧。”
反客為主。雙方告辭的時候,大芳說:“我的心情比進來的時候要好。”
大芳走了之後,柏萬福說:“我不喜歡這個女人。”
賀頓說:“我也不喜歡。”
柏萬福說:“那我看你蠻熱情的,一點也看不出來你不喜歡她。裝得還挺像。”
賀頓說:“我不是裝的。”
柏萬福說:“你看你,咱倆是誰?兩口子。再說我現在也成了診所的工作人員,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剛才還說不喜歡她呢,怎麼就又成了真心?”
賀頓說:“不喜歡是真的,不是裝的也是真的。因為她是來訪者,我是在工作。就不能把自己的好惡摻和在裏頭。”
柏萬福說:“不容易。我可做不到。”
賀頓說:“你在工廠的時候,對自己的螺絲釘,能說喜歡哪一個不喜歡哪一個嗎?”
柏萬福說:“那不能。都是活計。”
賀頓說:“這也一樣。對來訪者要一視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