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耽誤時間啊,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應答了啊。這位來訪者,對了,現在還不能稱之為正式來訪者,隻能說是“來訪預備者”——怎麼就那麼急性子,那麼沉不住氣?算了,這樣的人,來了也麻煩,不來也罷!

賀頓寬慰自己,漸漸心平氣和。真正心平氣和之後,才發現剛才的動靜並不是電話鈴,而是鬧鍾的定時鈴響了。

虛驚一場。

賀頓對自己說,就算是有人要打電話,估計不會選一上班的時間就打,而是要繃到辦公室裏沒了閑雜人等,偷偷地打。畢竟這是隱私之事,等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賀頓火燒火燎,不停地抓起電話聽聽,是不是壞了?電話一如既往地正常著。有人敲門,賀頓渾身一激靈,心想不會是哪個心急的來訪者,徑自找到這裏來了吧?三腳並作兩步跑去開門,卻是柏萬福。

賀頓說:“你來幹什麼?”

柏萬福東張西望,賀頓說:“你找什麼?”

柏萬福說:“找人。”

賀頓說:“我不就站在你麵前嗎?”

柏萬福說:“我不找你。”

賀頓說:“那你找誰?”

柏萬福說:“找來訪者啊。”

賀頓好氣又好笑,說:“真有了來訪者,也得被你這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嚇跑。”

柏萬福說:“來了幾個電話?”

賀頓翻翻白眼說:“一個也沒有。”

柏萬福說:“電話是不是壞了?”

賀頓說:“沒。”

柏萬福說:“也許電話局出了毛病?廣告也登了,114也掛了號了,怎麼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呢?你等著,我到外麵給你打個電話試試。”

柏萬福說著,快步走出門。賀頓說:“用手機打是一樣的。”

柏萬福說:“我就用座機打,這樣萬無一失。”

賀頓心存感激,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估計柏萬福走到了外頭的公用電話,屋內的電話鈴響了。賀頓抓起電話,說:“怎麼樣,電話好著吧?”

對方沒答話。

賀頓說:“你裝什麼神弄什麼鬼啊?說話啊。”

對方這才小聲問:“你是佛德心理谘詢診所嗎?”

天啊!女的!客戶!

吃中午飯的時間。

賀頓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這個悔啊!設想了一百種和顏悅色具有專業水準的開場白,沒想到居然如此荒唐!她趕緊調整了坐姿,微笑塗滿整個臉龐,竭盡溫柔地說:“是的。這裏是佛德心理所。請問,你有什麼事情?”

“有。我都快死了。你們能救救我嗎?”對方帶出哭音。

賀頓有些慌了,沒料到問題如此嚴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態調穩,緩緩口氣問道:“能說得更清楚一點嗎?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想活了,已經自殺過三次了,一次吃安眠藥,一次割腕,還有一次是上吊,不過都沒死成。我在報上看到你們的廣告,救救我吧……”聲音微弱下去,好像一縷幽魂漸行漸遠。

大中午的,賀頓像被人從領口塞進一把雪,雪水融化,沿著脊梁骨流下,直打寒戰。賀頓牢牢抓著電話,好像是電話那頭瘦弱女子的細胳膊,不敢有絲毫懈怠。說:“謝謝你打電話給我,謝謝你的信任。請你千萬不要放下電話,請聽我說,你周圍還有什麼人嗎?你現在在哪裏?你……”

賀頓急得一頭冷汗,手都輕微地哆嗦起來,沒想到電話聽筒裏的聲音突然大起來,一個響亮的男子說:“我周圍當然有人了,有一大群人呢,我們正在吃午飯,我們看到了報紙上的廣告,我們覺得很好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心理診所,大家就說打電話試一試,用了免提裝置。沒想到,還真的打通了。我們這裏沒人想自殺,我們都活得好著呢,活蹦亂跳的。心理醫生,謝謝你的辛勤工作,你吃午飯了嗎?多吃點。拜拜……”

賀頓死死咬住嘴唇,封住呼之欲出的咒罵。

電話又響了。賀頓不想接。對方很執著,一往情深地響。賀頓被吵得實在受不了,隻好拿起電話。但是,她就不說話。

“你幹嗎那麼半天不接電話?”柏萬福的聲音。

“都是你!好端端的,打什麼電話?你吃飽撐的呀?你討厭死了!”賀頓惡狠狠地砸下了電話。

過了一會兒,柏萬福急匆匆地跑了回來,噴著唾沫星子說:“賀頓,你怎麼啦?誰欺負你啦?沒事吧?”

賀頓也懶得細說,就說:“沒什麼,有人搗亂,我剛才正在氣頭上,對不起。你走吧。快走快走,一分鍾也別停留。你賴在這裏,我心神不定。”

柏萬福莫名其妙地走了。

賀頓枯寂地坐著。她不敢走,連上廁所的時候,都是開著廁所的門,生怕聽不見電話鈴聲,撒完了尿,也不敢衝水。先支棱著耳朵確認沒有電話鈴聲,這才拉下水閘。

隨著時間的推進,她也漸漸鎮定下來。不管怎麼說,透過剛才那個電話,你可以肯定報紙的廣告是登出來了。

等待。不是在等待中死亡,就是在等待中燃起希望。

賀頓不倫不類地想出這句話。在她基本絕望的時候,電話鈴再次尖銳地響起。

這一次,賀頓不再那樣受寵若驚趨之若鶩,讓鈴聲響了一陣子,才矜持地拿起聽筒。

“你好。”賀頓很客氣很專業地應答。枯坐的當兒,她決定以這種口氣說話,增加權威感。

“你好……請問……你這裏是佛德……那個心理所嗎?”對方遲疑著,好像很彷徨。

“是的。這裏是佛德心理所。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賀頓不動聲色。

“噢……是……那你是誰呢?”對方是個女子,嗓音細若遊絲。

“我……是這裏的工作人員……”賀頓回答。

“能告訴我你是誰嗎?”對方的聲音大了一點。

“這個……”賀頓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問題,不在準備範疇之內。“有什麼必要嗎?”她下意識地反問,剛一出口,覺得不妥,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對方聽了她的回答,就“嘎嘎”地笑了起來說:“賀頓,剛才這句話才像你的一貫風格。剛開始拿腔拿調的,我都聽不出你的聲音了,以為又雇了個小工呢!”

原來是湯小希。

賀頓大叫起來:“湯小希,你搞的什麼鬼?害得我快得精神病了!”

湯小希說:“哎呀,你怎麼不識好人心?今天不是咱正式開張的日子嗎,我不放心啊!這剛給老人換完了屎褯子,指甲縫裏還臭烘烘的,就趕緊抽空給你打個電話,你還嫌棄我啦?”

賀頓趕緊往回找補,說:“我以為你是客戶呢。”

湯小希興奮地問:“一上午有幾個啦?”

賀頓哭喪著臉說:“一個都沒有。”

湯小希說:“這就對啦!”

賀頓說:“沒心沒肺說風涼話。”

湯小希說:“就連超市開張,也得放爆竹擺花籃送些個低價的大豆油酸奶八連杯什麼的,才有人擠破門呢。咱們得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

賀頓說:“小希,剛才這幾句話,是我認識你這麼長時間以來,說得最精彩的。”

湯小希說:“你甭以為誇我兩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湯小希的能耐還大著呢!總有一天,讓你刮目相看!”

賀頓說:“不用等以後,我現在已經刮目了。”

湯小希說:“我也不跟你囉唆了。這個電話是慰問電,看你一個人堅守崗位比較辛苦。現在,我也要去堅守崗位了。拜拜……”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了。幾番折騰之後,賀頓已有相當的免疫力,平靜地拿起了電話。

“你好。”賀頓說。

“你好。”對方說。聽聲音,是個中年婦女。

然後就是僵持。那個女子不說話,好像在等著賀頓主動問她。賀頓本來是想說話的,但又一想,既然是你打來的電話,我也已經和你打過招呼了,現在,就應該是你說話了。經過一上午的曆練,賀頓學會了不卑不亢。

“你好。”對方又說了一遍。這一次,賀頓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她要回應。可是,說什麼話呢?也像鸚鵡學舌一樣再說一次“你好”,太乏味了。賀頓決定換一種說法:“謝謝你信任我們,把電話打過來。”

這是一句普通的話,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種禮貌的客套話。沒想到對方居然激動起來,說:“是。我是信任你們。因為我不知道信任誰了。我隻有信任不認識的人了。”

賀頓陡地挺直了身體,甚至連原先蹺起的二郎腿,也放下並攏起來。當一個人對你說——他信任你的時候,你是沒有膽量繼續吊兒郎當的。

“你遇到了什麼讓你煩心的事情?”賀頓不緊不慢地詢問。問得太急了,反會把人給嚇走。

“煩心的事可太多了,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我特別想看看心理醫生,你們那裏有這方麵的服務嗎?”對方煩亂但是並不糊塗,不願輕易將自己隱私告人,先要探聽清楚情況。

這正常。若是賀頓自己,也會如此程序,哪能輕易就把心裏話掏給你?賀頓體諒地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打來電話的選擇很正確,這裏正是提供心理幫助的地方。”

“哦……那太好了。我特地等了半天,等到辦公室裏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給你們打電話……哎呀,對不起,來人了,以後再說啊……”

不待賀頓有任何反應的時間,對方就落荒而走。留下賀頓怔怔地聽著忙音,險些以為剛才幻聽。

賀頓終於明白了,如果你用這種方式招徠來訪者,那你就必定會接到很多有始無終莫名其妙的電話。電話鈴會讓你把半泡尿憋回去,百米衝刺一樣拿起聽筒。等到一泡尿撒完了,那邊會不耐煩地放了電話,留下無人值守的惡劣印象。吃飯的時候,電話鈴會逼得你把半口飯吐回碗裏,如果你的食管裏還蠕動著沒有咽下的飯團,音色就會帶著打嗝的韻味,喪失專業感。電話線就像一根蚯蚓,纏在脖子上,讓你不敢有須臾懈怠。

賀頓憑著直覺相信,這個女人是真的求助。整個下午,賀頓都在等待她的電話。也許是她改變了主意,也許是她的辦公室裏一直門庭若市,也許她被臨時委派了活計,出門在外?總之,賀頓一直在掛念著她,但她銷聲匿跡。

第一天毫無建樹地過去。柏萬福來叫賀頓吃飯,賀頓執拗地說:“我不餓。”

柏萬福從賀頓青灰的臉上知道形勢不妙,也就不問詳情,隻是說:“還是上去吃吧。一家人在一起,熱鬧。你也可以換換心情。”

賀頓說:“我現在怕的就是熱鬧。”

柏萬福說:“來日方長,怎麼能不吃飯呢?”

賀頓說:“我怕上樓吃飯這一會兒工夫,正好有人打電話過來,豈不斷了一個機會?”

柏萬福說:“你要是不吃飯,身體垮了,所有的機會都斷了。”

賀頓隻得說:“好吧,那麻煩你把飯給我送到這裏來。”

柏萬福說:“還端起了老板架子。”

賀頓說:“不是老板,是老農。長工搶種搶收的時候,都是地頭吃飯。”

柏萬福把飯送了來,說:“你吃。”

一碗湯麵,白菜葉上飄著雞蛋花,還有蔥花和香油的味道。賀頓用筷子一撥拉,麵條下麵還臥著一個雞蛋。

“這是你媽臥給你吃的獨食吧?”賀頓問。

柏萬福被人捉住了贓,忸怩地問:“你咋知道的?”

賀頓說:“你不要忘了,我是學心理學的。”

柏萬福大驚,說:“心理學連這也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