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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的,神父,可是殺人犯已經逃走。人家檢查傷口,也許會發現染滿了鮮血的劍……我怎能猜得到呢?據人家說,司法界的人是非常可怕的。”

“可是,”教士說,“您不是親眼看見那柄劍是借出去的嗎?”

“當然啦,”唐加西亞說,“我可以在所有王家法庭上肯定這一點。何況,”他用最富有暗示性的口吻繼續說,“您,我的神父,您也可以出庭證明事實真相。我們在事情沒有發覺之前很久就來找您,請您給我們一些宗教上的忠告。您甚至可以證明交換過劍……這兒就是證明。”於是他拿起了唐璜的劍。

“請您看看這柄劍,”他說,“它同劍鞘多麼不配!”

教士點了點頭,像一個人完全確信人家給他講的故事是真實的。他默默無言地掂了掂手裏金幣的份量,發覺這些金幣永遠是有利於兩個青年人的無可反駁的理由。

“還有一點,神父,”唐加西亞用十分虔誠的口吻說,“司法對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主要的是要求上天寬恕我們。”

“明兒見,孩子們,”教士一邊說一邊走開。

“明兒見,”唐加西亞回答,“我們吻您的手,我們完全信賴您了。”

教士走了以後,唐加西亞快活得跳起來。

“聖物沽賣注:①萬歲!”他叫起來,“這麼一來,我們的處境可以略為改善。如果司法當局來找您麻煩,這位善良的神父,為了他到手的金幣和他希望從我們這裏再取得的金幣,已經準備證明我們同那位您剛送上西天的紳士之死絲毫沒有關係,我們清白得像初生的嬰孩一樣。現在您回家去吧,不過隨時要警惕著,不確實知道是誰不要打開大門。至於我,我到城裏到處溜達,打聽打聽消息。”

注:①聖物沽賣指宗教上的聖事如恕罪,逐出教門等可以用世俗的價錢收買得來。

唐璜回到自己的屋裏,和衣倒在床上。他一夜沒有合眼,一心想著他犯下的殺人罪,尤其想著可能帶來的後果。每次他聽見街上有男人的腳步聲,他總以為是司法當局來逮捕他。

可是,由於他很疲倦,參加了一頓學生聚餐使他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等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就睡著了。

他休息了好幾個鍾頭,他的仆人走來叫醒他,對他說有一個蒙了麵紗的女子想同他說話。話音未落一個女子已經走進了房間。她從頭到腳裹著一件黑鬥篷,隻露出一隻眼睛。她把這隻眼睛先轉向仆人,然後轉向唐璜,仿佛要跟唐璜單獨談話。仆人馬上走了出去。女子坐下來,用那隻眼睛凝視著唐璜。沉默了一陣以後,她開口說出了下麵的一番話:

“紳士閣下,我到您這兒來可能使您驚訝,您一定對我有不好的看法;可是如果您知道了我到這兒來的動機,您就不會責備我了,您昨天同本城的一位紳士決鬥……”

“我?女士!”唐璜臉色發白,嚷起來,“我沒有離開過這間房間……”

“同我裝假沒有什麼用,我應該給您作出一個坦率的榜樣。”

這樣說著的時候,她揭開鬥篷,唐璜認出她就是唐娜特雷莎。

“唐璜閣下,”她紅著臉繼續說,“我應該向您承認您的勇敢使我對您關心到了極點。

盡管我心情煩惱,我看見了您的劍折斷,您把它扔在我家門口附近。等到大家圍著傷者的時候,我走下樓去撿起了那把劍柄。仔細觀察。我看見了您的名字,我立刻明白如果劍柄落到您的仇人手裏,您就會有危險。我把它拿到這兒來,很高興能夠把它還給您。”

唐璜理所當然地跪了下來,對她說她救了他的性命,可是她白白把劍柄送回來了,因為她仍然要使他死於愛情。唐娜特雷莎很忙,她想馬上就走,然而她很喜歡聽唐璜說話,使她下不了回家的決心。這樣大約過了一個鍾頭,其間充滿了山盟海誓,親吻手指,一方是不斷懇求,另一方是半推半就。突然間唐加西亞走了進來,打斷了這場密談。唐加西亞並不是一個容易大驚小怪的人。他第一件想到的是安慰特雷莎。他高度讚揚她的勇氣,她的冷靜沉著,最後他請求她在她姐姐麵前多說幾句好話,使他能夠受到更熱情的接待。唐娜特雷莎對他的要求一一答應了,然後嚴嚴密密地裹住鬥篷,答應當天傍晚同她姐姐到她指定的散步場所後就走了。

“我們的事看來很幸運,”兩個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唐加西亞馬上說,“沒有人懷疑您。市長最恨我,我很榮幸,他一開始就想到了我。他說,他確信是我殺死了唐克裏斯托瓦。您知道什麼又使他改變了看法嗎?這是因為有人對他說,我整個晚上都同您在一起;而您,我的親愛的,您享有偉大聖人的名聲,可以讓別人沾您的光。不管怎樣,人家沒有想到是我們。這個勇敢的小特雷莎所玩弄的把戲保證了我們將來的安全;因此我們不要再想這件事了。隻管想著去玩吧。”

“啊!加西亞,”唐璜懊喪地歎息說,“殺了一個同類總是一件令人十分不快的事啊!”

“還有更令人不快的事呢,”唐加西亞回答,“那就是我們被我們的一個同類殺死;而超過這兩件不愉快的事還有第三件事,那就是過了一整天還沒有吃晚飯。因此我今天請您同幾個快活的小夥子一起吃晚飯,他們一定很高興看見您。”說完這些話,他就走了出去。

愛情早已給了我們主角的悔恨心情以很大的安慰,虛榮心更進一步把悔恨心情完全消滅了。在加西亞家裏同桌吃飯的大學生們都從加西亞嘴裏知道真正殺害唐克裏斯托瓦的是誰,這個克裏斯托瓦是一個以勇敢和敏捷而著名的騎士,大學生們都怕他;因此他的死隻能激起他們的快活情緒,他的敵手得到了無數讚美之詞。照他們說,他是大學的光榮,大學的花朵,大學的臂膀。大家熱情地為他的健康幹杯,一個從穆爾西亞注:①來的學生即席賦了一首十四行詩來歌頌他,在詩中把他比作熙德和貝爾納多·德爾·卡爾皮奧。吃完飯以後,唐璜心裏還覺得有點沉重;可是如果他有能力使唐克裏斯托瓦複活的話,他會不會使用這種能力還值得懷疑,因為他怕這個複活會使他在薩拉曼卡大學所獲得的尊敬和名聲都喪失殆盡。

注:①穆爾西亞是西班牙南部的一個城市。

黃昏到了,男女雙方都準時到達約會地點,就在托爾姆斯河畔。唐娜特雷莎握住唐璜的手(那時候還不時行用胳膊挽著婦女),唐娜福絲塔握住唐加西亞的手。散步了幾圈以後,兩對情人十分滿意地分手,互相約定以後決不錯過任何再見的機會。

離開兩姊妹以後,他們遇見了幾個波希米亞婦女正拿著小手鼓在一群學生中間跳舞。他們也參加進去。唐加西亞看中了幾個舞女,決定帶她們去吃宵夜。這個建議提出來後馬上被接受了。唐璜以忠實的阿卡特身份注:①也同他們一起去。一個波希米亞女子說他像一個新修行的僧人,他認為受到侮辱,就裝出無所不幹的樣子,以便證明這個綽號對他不合適:他罵娘,跳舞,賭錢,一個人喝了兩個二年級學生所能喝的酒。

注:①見前第95頁注注:①。

午夜過後,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送回家,他不僅酒醉過度,而且像發了瘋似的,想放火燒毀薩拉曼卡,又要喝幹托爾姆斯河的水,以阻止人們救火。

就這樣唐璜逐漸把天生的和後天教育所取得的好品質一件一件地喪失掉。受唐加西亞的指導在薩拉曼卡住了3個月以後,他已完全把可憐的特雷莎勾引到手;他的同學比他早8到10天也得到了姐姐。起初唐璜很愛他的情婦,他像一個在他年齡的孩子初次得到情婦那樣愛她,可是唐加西亞毫不費力地向他證明守貞不變隻是一種空想的道德;而且,在大學的放蕩生活,如果他的行為同別的同學不一樣,他就會損害特雷莎的名譽。因為,他說,隻有那些懷有非常強烈的愛情並且感到滿意的人才能滿足於隻占有一個女人。何況同唐璜來往的都是壞人,他們不讓唐璜有一分鍾的休息。他很少在教室裏出現,偶然出現,也由於隔夜不眠和生活放蕩使他無法支持,即使是最有名望的教授講授的最精彩的課,他也昏昏欲睡。相反,在散步時他總是頭一個到,最後一個走,他經常把特雷莎不能同他在一起的夜晚,在酒館裏或者更糟的地方度過。

一天早上他收到這個女子給他的一張便條,告訴他晚上不能到約定的地點來。因為一位年老的女眷剛到達薩拉曼卡,家裏人把特雷莎的房間讓給她住,叫特雷莎住到她母親的房間裏去。這件不愉快的事對唐璜影響不大,因為他有辦法消磨他的夜晚。等到他擬好計劃,走到街上去的時候,一個蒙著麵紗的女人交給他一張便條,那是唐娜特雷莎寫來的。她找到方法另外弄了一間房間,同她的姐姐安排好了約會地點。

唐璜把信交給唐加西亞看。

他們猶豫了半晌,然後,不自覺地,仿佛由於習慣,他們爬上了他們情婦的陽台。

唐娜特雷莎在胸部有一顆相當明顯的黑痣。她第一次讓唐璜瞧這顆黑痣的時候,對唐璜來說這是極大的恩典。在相當長時期內唐璜一直把這顆黑痣視為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有時他把它比做一朵紫羅蘭,有時比作一朵秋牡丹,有時比作紫苜蓿花。實際上這是一顆很好看的痣;可是過了不久,由於看得多了,他就覺得那顆痣並不好看了。他歎著氣對自己說:

“這不過是一個大黑點,不是別的什麼。它長在那裏真討厭。說真的,這真像一塊血痂。讓黑痣見鬼去吧!”有一天,他甚至問特雷莎有沒有問過醫生用什麼方法可以除掉這顆痣。可憐的姑娘臉紅一直紅到眼白,回答說,除了他以外,沒有別的男子看見過這顆痣;而且她的保姆常常告訴她說這種痣會帶來幸福。

我說的那天晚上,唐璜到達約會地點時心情很不好,他又看見了那顆痣,他覺得那顆痣比平時更大。——“真像一隻大老鼠的表現,”他一邊看著那顆痣一邊心想,“實際上這是一個怪東西!就像該隱注:①身上受了刑罰的標誌一樣。我有這樣一個女人做情婦真是見鬼。”

——他感覺不愉快到了極點。他無緣無故地同可憐的特雷莎吵嘴,把她弄哭了,快到天亮時分沒有抱吻就離開了她。唐加西亞同他一起走出來,他們默默無言地走了相當時候,然後突然停了下來。

注:①根據《聖經》,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因妒忌殺害了他的弟弟亞伯,被上帝在額頭上刻下了譴責的記號。

唐加西亞對他說:“唐璜,您得承認我們今晚無聊得要死。尤其是我,更覺得膩味,我真想一勞永逸地同這位公主分手拉倒!”

“您錯了,”唐璜說,“福絲塔是一個可愛的姑娘,白皙得像隻天鵝,而且她總是脾氣很好。何況她又非常愛您!說真的,您非常幸福。”

“白皙是個優點;我承認她很白皙。可是她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在她妹妹旁邊,她像是貓頭鷹在鴿子旁邊一樣。您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不錯,”唐璜回答,“那個小姑娘相當可愛,可是她是一個孩子。和她根本不能好好地談話。她滿腦子都是些騎士小說,她對愛情有些最荒誕的想法。您簡直想象不出她所提出的要求。”

“這是因為您太年輕了,唐璜,您不知道怎樣訓練您的情婦。您瞧,一個女人就跟一匹馬一樣,如果您讓她染上了壞習慣,如果您不能說服她您絕不寬恕任何任性行為,您就永遠不能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唐加西亞,告訴我,您是不是對您的情婦就跟對待馬兒一樣?您常常用鞭子叫她們放棄她們的任性行為嗎?”

“很少;我太善良了。聽我說,唐璜,您願意把您的特雷莎轉讓給我嗎?我答應您隻要過半個月,保險她跟手套一樣柔軟。作為交換,我把福絲塔送給您。您還要報酬嗎?”

“這筆交易很合我的口味,”唐璜微笑著說,“隻要這兩位小姐答應就行。可是唐娜福絲塔永遠也不肯把您讓出來。這樣交換她太吃虧了。”

“您太謙虛了;可是請您放心。昨天我把她激怒到這樣程度,使得任何一個人同我比較都像一個光明的天使在一個罪人旁邊一樣。唐璜,”唐加西亞繼續說,“您知道我是在說正經話嗎?”唐璜看見他朋友一臉嚴肅的樣子,說出這些想入非非的話來,不禁笑不可抑。

這場有啟發性的談話被幾個學生的到來打斷了,他們把兩位朋友的思想引到別的方麵。

可是黃昏來臨以後,兩個朋友坐在一瓶蒙蒂利亞酒前麵,旁邊還放著一籃子巴倫西亞的橡實,唐加西亞又開始抱怨他的情婦。他剛收到福絲塔的一封信,信裏寫滿了柔情蜜意的說話和溫和婉轉的指責,通過這些說話可以看出她的樂觀天性和她習慣於隻注意任何事情的滑稽可笑的一麵。

“瞧,”唐加西亞把信交給唐璜,他十分厭倦地打著嗬欠,“念念這封美麗的信。今晚又是一個約會!我寧願下地獄也不願去!”

唐璜念了信,覺得這封信寫得非常討人喜歡。

“說真的,”他說,“如果我有一個像這樣的情婦,我就要專心研究怎樣使她幸福。”

“您就要了她吧,親愛的,”唐加西亞嚷起來,“您就要了她吧,滿足您的夢想吧。我把我的權利都給您。我們還可以做得更周到一點,”他站起來又補充一句,仿佛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們來賭我們的情婦吧。這兒是紙牌。賭一場西班牙紙牌吧。唐娜福絲塔是我的賭注;您,您就把唐娜特雷莎放到賭桌上。”

唐璜對他同學的瘋狂建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拿起紙牌就洗起來。雖然他幾乎是心不在焉地玩牌,他還是贏了。唐加西亞對他賭輸了絲毫不感到痛心,隻向賭據應如何寫法;他寫了一張類似本票的東西,付款人是唐娜福絲塔,他請她任由持票人加以處置,完全像是他寫一張便條給他的管家,叫他把100個金幣給他的一個債權人一樣。

唐璜始終笑著,建議給他一個翻本的機會。唐加西亞拒絕了。他說:“如果您有一點勇氣,您就穿上我的鬥篷,到那扇您熟悉的小門裏去。您隻找到福絲塔,因為特雷莎不在等您。您一句話也不要說,跟著她走;到了她的房間裏,很可能她開始覺得很驚異,甚至會流下一兩滴眼淚,可是這一切都阻擋不了您。您可以肯定她不敢叫喊。那時候您再把我的便條給她看;對她說我是一個十惡不郝的罪人,是個禽獸,隨您愛說我是什麼就是什麼;並對她說她可以很容易、很快地進行報複,而這個報複,她一定會覺得是很甜蜜的。”

加西亞每說一句話,魔鬼就深入唐璜心中一步,並且對他說,到目前為止,他認為是毫無目的的開玩笑,可能對他有十分愉快的結局。他不笑了,快活的紅暈開始升上他的額頭。

他說:“我要是有把握叫福絲塔答應這個交換的話……”

“她肯定答應!”那個浪子叫喊,“您真是初出茅廬的新手,我的同學,您居然相信一個女人會在一個6個月的情郎和一個一天的情郎之間猶豫嗎?去吧,明天你們倆都會向我道謝的,這一點我毫不懷疑,我要求您的唯一報酬,就是準許我追求特雷莎,以補償我的損失。”

然後,看見唐璜已經快被說服,他又對他說:“您下決心吧,因為我今天晚上不想見福絲塔;如果您不願意,我就把便條交給胖子法德裏克,那他就交了好運。”

“真的,管他發生什麼!”唐璜喊道,一手抓過那張便條;為了增加勇氣,他一口氣喝幹了一大杯蒙蒂利亞酒。

時間快到了。唐璜還有一點良心上的不安,他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以麻醉自己。最後鍾響了。唐加西亞把自己的鬥篷扔到唐璜肩上,一直帶他走到他的情婦的門口;然後,他發出約定的信號,向唐璜說了聲晚安,就走開了,對於他剛才做過的壞事絲毫不感到後悔。

門馬上就打開了。唐娜福絲塔已經等了相當時候。

“是您嗎,唐加西亞?”她輕聲問。

“是我,”唐璜用更加輕的聲音回答,寬大的鬥篷的皺褶遮住他的臉。他走了進去,門重新關上,唐璜開始同他的領路人登上一條黑暗的樓梯。

“拉著我的頭巾,”她說,“盡量輕地跟著我走。”

不到幾分鍾他就走進了福絲塔的房間。隻有一盞燈在那裏發出亮光。起初唐璜不敢脫下鬥篷和帽子,站在那裏,背靠著門,不敢露出真麵目。唐娜福絲塔默默無言地端詳了他半晌,然後突然向他伸出臂膀朝他走去,唐璜這時卸下鬥篷,模仿著她的動作。

“怎麼!是您,唐璜閣下?”她喊起來,“難道唐加西亞病了嗎?”

“病了?沒有,”唐璜說,“……不過他不能來。他派我到您身邊來。”

“啊!我真生氣!可是,告訴我,不是因為有另外一個女人不讓他來吧?”

“您知道他生活很放蕩嗎?……”

“我的妹妹一定很高興看見您!可憐的孩子!她以為您不來了……讓我過去,我去通知她。”

“用不著了。”

“您的神氣很古怪,唐璜……您大概要告訴我一個壞消息吧……說吧,唐加西亞遭到不幸了嗎?”

為了免得作一個尷尬的回答,唐璜把唐加西亞的那張可恥的便條遞給可憐的姑娘。她急急忙忙地念了一遍。起初她沒有看懂;她再念一遍,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唐璜聚精會神地觀察她,看見她時而揩試額角,時而搓擦眼睛;她的雙唇哆嗦著,臉上像死人一般蒼白,她不得不用兩隻手拿著那張便條,以免它掉落地下。最後,經過絕望的掙紮,她站了起來,大聲說:

“這一切都是假的!這是可惡的偽造品!唐加西亞從來沒有寫過這便條!”

唐璜回答:

“您認識他的筆跡,他不知道他擁有的寶貝有多大的價值,……至於我,我接受了,因為我愛您。”

她向他投去一道極度鄙夷的眼光,又開始念那封信,她集中注意力,像個律師懷疑一件偽造文書一樣。她的眼睛無限睜大,緊緊盯在那張便條上。不時有一大滴淚珠奪眶而出,她眨也沒有眨眼皮,眼淚就沿著兩頰直流。猛然間她像個瘋子般地笑起來,叫嚷著:

“這是開玩笑,對嗎?這是開玩笑?唐加西亞在這裏,他要來了!……”

“這不是開玩笑,唐娜福絲塔。我對您的愛情再真也沒有了。如果您不相信我,對我就是極大的不幸。”

“卑鄙!”唐娜福絲塔大聲說,“如果你說的是真話,你就是比唐加西亞更壞的壞蛋。”

“愛情可以原諒一切,美麗的福絲塔。唐加西亞放棄了您,您接受我來安慰您吧。我看見這個鏡框裏畫著巴克科斯和阿裏阿德涅注:①,就讓我做您的巴克科斯吧。”

注:①根據希臘神話,阿裏阿德涅愛上了提修斯,在迷宮中用繩子把提修斯引出迷宮。

但是後來提修斯變心,將阿裏阿德涅遺棄在一個小島中,一說阿裏阿德涅從岩石上投海而死,另一說她接受了巴克科斯的安慰。

她一句話也不說,抓起桌子上的一把刀子,高高舉在頭上,向唐璜走過來。唐璜見了她這般舉動,便抓住她的胳膊,毫不費勁就解除了她的武裝;他認為他有權利懲罰一下她的初步敵對行為,就吻了她三四次,而且想把她拖到一張小長躺椅那裏去。唐娜福絲塔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可是憤怒給了她力量,她盡力抵抗唐璜,有時攀著家具,有時用手、腳和牙齒來抵抗。起初唐璜被打了幾下還是笑眯眯的,可是不久他心裏的憤怒就跟愛情一樣強烈。

他猛力捏緊福絲塔,再也不怕弄傷她那細嫩的皮膚。他已經變成一個激怒的鬥士,無論花任何代價都要戰勝他的對手,如果必要,他準備把她掐死來使她屈服。這時候福絲塔隻能夠求助於她所剩下的最後一著了。到目前為止,女子害羞的心理阻止她呼喊求救,可是,眼看著要被戰勝,她就把她求救的喊聲響徹了整幢屋子。

唐璜感覺到現在問題已經不是他能不能占有他的犧牲者,而是他首先要想到他自己的安全。他想推開福絲塔奪門而出,可是她緊緊抓住他的衣服,他沒法子擺脫她,同時已經聽見打開房門的令人驚慌的聲音,腳步聲和人聲也越來越近,一分鍾也不能耽誤了。他拚命想把唐娜福絲塔遠遠地摔開;可是她用那麼大的氣力抓住他的短褂,使得他同她就地轉了一個身,除了同她換了一個位置以外,絲毫沒有效果。福絲塔那時靠近門,門是向裏開的。她繼續狂喊。這時候門打開了,一個男人手裏拿著火槍在門口出現。他不由得驚叫一聲,馬上槍響。燈熄滅掉,唐璜覺得唐娜福絲塔的手鬆開了,又覺得有一種又熱又會流動的東西流到他的手上。她跌倒或者不如說她滑倒在地板上,子彈打穿了她的背脊骨;她的父親沒有打死她的誘拐者,卻打死了她。唐璜覺得自己自由了,便在火槍的硝煙中衝向樓梯。起初他被父親的槍柄打了一下,又被追趕他的侍從刺了一劍。可是這兩者給他的傷害都不嚴重。他手裏握著劍,設法打開一條通路,而且要把侍從手中的火把弄滅。侍從看見他的神氣這麼堅決,害怕得向後退縮。可是唐阿隆索·德·奧赫達是一個狂暴而無畏的人,他毫不猶豫地向唐璜衝過去;唐璜避開了幾次進攻,顯然他開始時隻想自衛;可是擊劍的習慣使得受到一次攻擊之後來了一個還擊,這隻不過是機械似的一個動作,甚至是不自覺的動作。一分鍾以後,唐娜福絲塔的父親大聲地呻吟了一下,他負了致命的傷,跌倒在地。唐璜發覺道路打通了,像支箭似的衝向樓梯,由樓梯又衝向大門,轉瞬之間便到了街上,仆役們都圍著快要斷氣的主人,沒有追趕他。唐娜特雷莎聽見槍聲飛奔過來,看見了這可怕的一幕,立刻昏倒在她父親旁邊。她對她的不幸,還隻知道一半。

唐加西亞喝光了最後一瓶蒙蒂利亞酒的時候,唐璜臉色蒼白,渾身是血,眼神迷亂,短褂撕得粉碎,胸飾脫出了十六七公分,一陣風似地走進他的房間,氣喘籲籲地倒在一張安樂椅上,連話也說不出來。唐加西亞馬上就明白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件。他讓唐璜很艱難地呼吸了兩三次以後,然後問他詳細情況;他聽了頭幾句話就明白了一切。唐加西亞是不輕易喪失他常有的冷靜的,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地聽他朋友上氣不接不氣的敘述。然後,他斟滿了一杯酒給他的朋友:“喝吧,”他說,“您需要酒。這件事很糟糕,”他自己也喝了一杯酒以後接著說,“殺死父親是很嚴重的……不過也有先例,從熙德開始就是這樣注:①。最糟的是,您沒有500個穿白衣服的從兄弟②來幫助您抵抗薩拉曼卡的巡警和死者的親屬……讓我們先來考慮最緊迫的事情吧……”

他在房間裏兜了兩三個圈子,仿佛集中了一下思想。

“經過這樣轟動的事件以後,再留在薩拉曼卡,”他接著說,“那就是發瘋了。唐阿隆索·德·奧赫達並不是一個土老頭,何況仆人們一定認出了您。就算您沒有被人認出,現在您在大學裏已經有了不太好的名聲,凡是有不知道什麼人幹的壞事,人家少不了要算到您的帳上。聽我說,請相信我,現在要離開這兒,越早越好。您在這兒所得到的學識,三倍於一個世家子弟所應有的學識。現在應該放下密涅瓦③嚐試一下瑪爾斯④了;這樣您更有成功的把握,因為您在這方麵有天才。佛蘭德⑤正在打仗。讓我們去殺異教徒吧;要補贖我們在這世界上的小罪,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了。阿門!我像傳道那樣結束了。”

注:①根據高乃依的悲劇《熙德》,熙德為父親報仇,殺死了未婚妻的父親。

②在《熙德》的傳說中,熙德有500個白衣白甲的幫手。

③密涅瓦是思想、藝術、科學和工業的女神。

④瑪爾斯是戰神。意思是:放棄學業,去參軍。

⑤佛蘭德在今比利時,在1659年以前曾一度隸屬西班牙。

佛蘭德的名字像法寶一樣在唐璜身上發生了作用。離開西班牙,他認為就等於離開了自己。在戰爭的疲勞和危險中,他沒有功夫想到後悔!

“到佛蘭德去!到佛蘭德去!”他嚷著說,“到佛蘭德去戰死吧!”

“從薩拉曼卡到布魯塞爾的路程很遠,”唐加西亞很嚴肅地繼續說,“在您的處境您不能夠動身得太早。試想一下如果市長先生抓住了您,您除了到國王陛下的苦工船上以外,就很難到別的地方打仗了。”

唐璜同他的朋友商量好行動計劃以後,很快地脫下了學生服,穿上一件軍人們常穿的刻花皮短衣,戴上一頂帽邊下垂的大帽子,沒有忘記在腰帶上帶著唐加西亞所能夠塞進去的許多金幣。所有這些準備工作幾分鍾就做好了。他開始步行,出了城,沒有被人認出,一直步行了一整夜和第二天整個上午,直到太陽的熱力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來為止。在他到達的第一座城裏,他買了一匹馬,參加了一支旅行商隊,毫無困難地到達了薩拉戈薩。在那裏他改名為唐璜·卡拉斯科住了幾天。唐加西亞在他動身的第二天離開薩拉曼卡,沿著另一條路也到了薩拉戈薩。他們在那並沒有久住,匆匆忙忙地向柱子聖母注:①行了跪拜禮,也免不了偷看一下阿拉貢的美女②,然後每人雇了一個仆人,動身到巴塞羅那去;從那裏他們乘船去契維塔韋基亞③。疲倦,暈船,新的景物以及唐璜天性輕浮,這一切集中起來使他很快就忘記了他留在身後的可怕景象。在幾個月中間,兩個朋友在意大利尋歡作樂,竟然忘卻了他們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可是,他們手頭漸漸拮據起來了,於是就夥同一群同國人,動身到德國去,這些同國人跟他們一樣;勇敢有餘,金錢不足。

注:①薩拉戈薩的大教堂名為柱子聖母大教堂,相傳聖母在一根柱子上顯聖給聖雅克使徒看。

②薩拉戈薩原來是阿拉貢王國的首都。

③契維塔韋基亞是意大利沿地中海城市。梅裏美想起這個城市,大概是因為斯當達爾在那裏當過領事。

到達布魯塞爾以後,各人挑選自己喜歡的隊長,參加連隊。兩個朋友想在唐曼努埃爾·戈瑪爾隊長的連隊裏一試身手,首先因為這個隊長是安達盧西亞人;其次因為據說他隻要求他的兵士們勇敢。以及把武器擦得亮亮的,保存得好好的,至於紀律,他卻很隨便。

隊長見他們臉色很好,非常高興,於是待他們很好,而且根據他們的愛好款待他們,換句話說,就是凡是有冒險的場合,都支使他們前去。命運對他們微笑,凡是同伴們遭到死亡的地方,他們去了,隻受到一點傷,而且吸引了將軍們的注意。在同一天,他們都升為下級軍官——旗手。從這時起,他們有把握得到他們上級的敬重和友情,他們就說出真實姓名,同時恢複了他們慣常的生活,換句話說,白天賭博和喝酒,晚上去找漂亮女人唱情歌,因為冬天他們總駐紮在城裏。他們得到了他們父母的寬恕,這一點隻不過使他們稍微感動了一下,他們拿來派了大用處的倒是他們收到父母通過安特衛普注:①銀行家們給他們的彙票。他們又年輕,又有錢,又勇敢,又潑辣,很快就獲得了許多女人的歡心。我不把這一切一一敘述了,讀者隻要知道,他們每見到一個漂亮的女子,隻要能把她搞到手,任何方法都行。許諾、誓言,對這些無恥的浪子來說,隻不過是兒戲;如果兄弟們或丈夫們對他們的行為有所指責的話,他們就用漂亮的劍術和冷酷無情的心來回答他們。

注:①安特衛普,比利時城市。

春天到來的時候戰爭又開始了。

西班牙人遭到一次不幸的埋伏,戈瑪爾隊長受了致命傷。唐璜看見他倒了下來,奔過去扶住他,並且叫喚幾個兵士過來抬他;可是那個忠厚的隊長,集中他渾身所剩下的氣力,對他說:

“讓我死在這裏吧,我覺得我的末日到了。死在這裏比死在更遠一點的地方好。別離開您的兵士,他們馬上就夠忙的了,因為我看見荷蘭人向我們進攻了。——孩子們,”他又向聚攏來的兵士們說,“團聚在你們的旗手周圍,不要管我。”

這時候唐加西亞來了,他問隊長有沒有什麼遺願要在他的死後執行。

“在這種時刻,真見鬼,您要我想些什麼呢?……”

他仿佛考慮了幾分鍾。

“我很少想到死,”他繼續說,“我以為死不會來得那麼快……如果有個神父在我身邊我也不會生氣……可是所有的教士都走了……沒有懺悔就死掉實在是痛苦的!”

“這就是我的祈禱書,”唐加西亞拿著一瓶酒給他看,“您勇敢點吧。”

老軍人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了。他沒有注意到唐加西亞的開玩笑,可是旁邊圍著的老兵都十分氣憤。

“唐璜,”瀕死的人說,“您過來,我的孩子。您來吧,我認您做我的繼承人。拿著這個錢袋,我所有的一切財產都在裏麵;我寧願把它給您,也不願留給那些被逐出教門的人。

我隻有一件事求您,就是請您為我的靈魂的安息,獻幾台彌撒。”

唐璜緊握著他的手答應了他,而唐加西亞卻低聲對他說,一個弱者臨死時所表達的意見,同他坐在一張堆滿酒瓶的桌子旁邊所發表的意見,有多麼巨大的差別。幾顆子彈在他們耳邊的呼嘯聲,告訴他們荷蘭人已經逼近了。兵士們重新排成隊伍。每個人都匆匆忙忙地同戈瑪爾隊長告別,他們關心的隻是如何有秩序地撤退。敵人人數眾多,道路又被雨水衝垮,兵士們經過長途行軍麼後都感覺疲勞,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有秩序地撤退是相當困難的。可是荷蘭人沒能突破他們的陣線,黑夜來臨以後就不再追趕,既沒有奪得他們的一麵軍旗,除了傷兵,也沒有抓到一個俘虜。

晚上,兩個朋友同幾個軍官坐在帳篷裏,談論著他們剛才的遭遇。他們埋怨當天的指揮官部署不當,還在事後發現應該怎樣做法才對。然後大家又談到死者和受傷的人。

唐璜說:“對於戈瑪爾隊長,我會很久都懷念他。他是一個忠厚的軍官,好同伴,對兵士來說是個真正的父親。”

“是的,”唐加西亞說,“可是我得承認,我看見他為身邊沒有一個黑袍子注:①而苦惱,我覺得非常驚異。這隻證明一件事:嘴巴上說說勇敢是容易的,行動上就難了。一個人能夠嘲笑離得很遠的危險,等到危險臨近時他就臉色發青了。順便問一句,唐璜,既然您是他的繼承人,告訴我們他留給您的錢袋裏麵有什麼東西?”唐璜第一次打開錢袋,看見裏麵大約有60個金幣。

注:①黑袍子指教士。

“既然我們手裏有錢,”唐加西亞說,他已經習慣於把朋友的錢袋視為是自己的,“我們為什麼不賭一場紙牌,反而為思念我們死去的朋友而哭泣呢?”

大家都很讚成這個建議;他們去拿了幾麵鼓來,上麵鋪上一件鬥篷,這樣就構成了一張賭桌。唐璜先賭,唐加西亞在旁邊當參謀;可是在下賭注以前唐璜從錢袋裏取出10個金幣,用手帕包著,放在口袋裏。

“見鬼!您把這些錢藏起來幹什麼?”唐加西亞嚷起來,“一個軍人竟攢起錢來!而且是在戰鬥的前夕!”

“您知道,唐加西亞,這筆錢本來不是我的,是唐曼努埃爾遺贈給我的。這個遺贈,就像我們在薩拉曼卡所說的,是有條件的注:①遺贈。”

注:①這幾個字的原文是拉丁文。

“該死的傻瓜!”唐加西亞喊道,“真見鬼!我想他是想把這10個金幣交給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教士吧。”

“為什麼不這樣做?我答應過。”

“閉嘴,看在穆罕默德的胡子上!您真讓我為您害羞,我竟認不得您了。”

賭博開始了;起初賭運很平均;不久唐璜的賭運肯定壞透了。唐加西亞想把賭運扳過來,親自拿起紙牌,可是沒有用,一個鍾頭以後,他們所有的錢,連同戈瑪爾隊長的那50個金幣,全都到了莊家手裏。唐璜想去睡覺了,可是唐加西亞頭腦發熱,他揚言說他能翻本,把輸掉的都贏回來。

“算了吧,‘謹慎’先生,”他說,“把您收藏得那麼好的最後幾個金幣拿出來吧。我可以肯定這些金幣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好運。”

“您想一想,唐加西亞,我答應過了!……”

“來吧,來吧,您真是個孩子!現在還談什麼彌撒!隊長如果活著,他寧願去搶劫一座教堂,也不願意賭紙牌不下注。”

“給您5個金幣,”唐璜說,“不要一下子全押上去。”

“不要手軟!”唐加西亞說。他把5個金幣全押在“老K”上麵。他贏了,就把賭金連本帶利全部押上,第二輪他輸了。

“把最後5個金幣拿來!”他叫嚷著,氣得臉都發青。唐璜提出反對意見,可是輕易地就被說服了;他讓了步拿出4個金幣來,這4個金幣馬上又同頭幾個的命運一樣。唐加西亞把紙牌扔到莊家的鼻子底下,憤怒地站了起來。他對唐璜說,“您總是運氣好,您,我聽說最後一個金幣有很大的魔力會招來好運,您來吧。”

唐璜起碼也跟他同樣氣憤。他再也想不到什麼彌撒,什麼自己的誓言。他把最後一個金幣押在“愛司”上,立刻就輸掉了。

“戈瑪爾隊長的靈魂見鬼去吧!”他喊起來,“我相信他的錢是使過魔術的!……”

莊家問他們還賭不賭;他們口袋裏已經沒有錢,別人又不肯借錢給天天冒著腦袋開花危險的人,他們不得不離開賭桌,到飲酒客那裏去尋找安慰。可憐的隊長的靈魂已經被他們忘記得一幹二淨了。

幾天以後,西班牙人得到了援軍,重新發起進攻,又向前進發。他們越過他們以前打過仗的地方,死人還沒有埋葬掉。唐加西亞和唐璜快馬加鞭想避開那些死屍,因為死屍發出臭味和使人觸目驚心。這時候一個走在他們前麵的兵士看見壕溝裏一具死屍就大喊了一聲。他們走近來,認出那是戈瑪爾隊長。他的容貌已經差不多完全變了樣。可怕的痙攣使他的口鼻歪曲和僵化了,證明他在臨終時曾經受過劇烈的痛苦。唐璜雖然對這些景象已經習以為常,這時看見這具死屍雙眼暗淡無光、充滿血跡,似乎帶著威脅的神氣凝視著他,也禁不住哆嗦起來。他想起了可憐的隊長的最後囑咐,也想起了自己怎樣忽略執行遺囑。可是,他內心已充滿了由習慣養成的冷酷無情,因此他不久就不再後悔,他很快叫人挖了一個坑來埋葬隊長。恰巧當時有一個聖芳濟會神父在那裏,神父匆匆忙忙地念了一些經。死屍被灑了聖水,用石塊和泥土埋了;兵士們繼續趕路,比平時更加沉默寡言。唐璜注意到有一個年老的火槍手,在口袋裏摸索了好久以後,最後摸出了一個金幣,他把金幣給了神父,對神父說:

“拿著這點錢給戈瑪爾隊長獻幾台彌撒吧。”

那一天,唐璜顯得異乎尋常地勇敢,他毫無顧慮地暴露在敵人的炮火前麵,人們見了還以為他是存心想戰死。

“一個人口袋裏沒有一個錢就勇敢了,”他的同伴們說。

戈瑪爾隊長死後不久,一個年輕的兵士作為新兵參加了唐璜和唐加西亞所在的連隊;他的樣子又果斷,又無畏,可是性格陰鬱而神秘。從來沒有人看見他同夥伴們喝酒或者賭博;他一連好幾小時坐在連隊駐所的板凳上,在那裏觀看蒼蠅飛舞,或者玩弄他的火槍的扳機。

兵士們都嘲笑他的老成持重,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謙遜人注:①在連隊裏他就是以這個名字出名,他的長官們甚至不用別的名字叫他。

這場戰役以貝爾根——奧普——祖姆②之圍而告結束。這次圍城,人所共知,是這場戰爭中死傷人數最多的,因為被圍的人出盡全力防守。有一天晚上,兩個朋友都在戰壕裏值班,戰壕離城牆很近,在這裏值班非常危險。被圍的人經常出擊,他們的火力很猛而且瞄得很準。

注:①原文是西班牙文。

②貝爾根——奧普——祖姆,荷蘭城市。

上半夜在繼續不斷的警報聲中過去了;然後被圍的人和圍城的人都感到疲倦。雙方都停止了射擊,整個平原上籠罩著深沉的寂靜,偶爾還有一兩聲稀落的槍聲打破了寂靜,無非是用來證明雖然不再進行戰鬥,但雙方還是保持警惕。那時已到了清晨4點鍾,這種時候守夜的人感到難以忍受的寒冷,還加上意氣沮喪,這是由肉體疲勞和渴望睡眠而引起的。沒有一個誠實的軍人不承認身心處在這樣的狀態,會使人做出懦弱的舉動,等到太陽升起以後,他就會對這種舉動感到羞恥而臉紅。

“他媽的!”唐加西亞一邊罵一邊頓足取暖,把鬥篷緊緊裹住身體,“我覺得我骨頭裏的骨髓都冰凍了;我相信一個荷蘭小孩拿一個啤酒瓶作為武器就能夠打倒我。說真的,我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這一陣槍聲竟然使我哆嗦起來。我!如果我是一個信徒,我又願意的話,我就會把我所處的奇怪狀態當作天主給我的一個警告。”

所有在場的人,尤其是唐璜,聽見他談到天主都感到非常驚異,因為他從來不理會天主,如果他偶爾談起,也隻是為了加以嘲笑。他看見有幾個人聽見他說這些話時都微笑起來,一種虛榮心使他重新興奮,他喊道:

“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人膽敢以為我害怕荷蘭人,害怕天主或者魔鬼,因為等到我值勤的時候,我同他們都有些帳要清算!”

“您不害怕荷蘭人倒也罷了,可是對天主和另外一個注:①害怕他們倒是可以的,”一個有灰白小胡子的老隊長說,他的劍旁邊掛著一串念珠。

注:①指魔鬼、為著忌諱不明說。

“他們怎麼能夠害我?”唐加西亞問,“打雷不會比新教徒的火槍打得更準。”

“您不管您的靈魂了嗎?”老隊長聽見他這句可怕的瀆神的話,一邊劃十字一邊說。

“啊!我的靈魂……首先,我得肯定我有一個。是誰告訴了我,說我有一個靈魂的呢?

是那些教士們。靈魂的發明給他們帶來了多麼優厚的進益,使得人們毫不懷疑靈魂是他們製造出來的,就跟糕餅店老板製做果醬餅來出售一樣。”

“唐加西亞,您沒有好下場,”老隊長說,“這些話可不應該在戰壕裏說。”

“不管在戰壕裏還是在別的地方,我怎樣想就怎麼說。可是我不說了,因為我的朋友唐璜頭發直豎,已經快把他的帽子頂下來了。他不僅相信靈魂,並且還相信煉獄裏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