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羅注:①在什麼地方說過,我相信是在他的論文《論天神的性質》裏說過:有好幾個朱必特②;一個在克裏特島,另一個在奧林匹亞,還有一個在別的地方;弄到後來在希臘的每一個有點名氣的城市裏,都有它自己的朱必特。人家把所有這些朱必特彙合成為一個,把他的各個化身的經曆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這就能夠解釋,為什麼這位天神有那麼多的好運氣。
這種混亂情況在唐璜身上也存在,唐璜這位人物幾乎同朱必特同樣出名。僅僅在塞維利亞③就有好幾個唐璜;其它許多城市也都各有它們自己的唐璜。每一個在開始時都有自己的傳說,隨著時日流逝,所有這些傳說逐步融合成為一個。
可是,隻要仔細加以研究,就很容易把各人的傳說區別開來,至少可以把其中的兩個分清楚,這兩個就是:特諾裏奧的唐璜④和馬拉尼亞的唐璜⑤;前者的結局盡人皆知,是被石像帶走,後者的結局卻完全不同。
注:①西塞羅(紀元前106—43年),古羅馬政治家與演說家。
②朱必特,羅馬神話中的主神,主宰天上和大地。
③塞維利亞,西班牙城市。
④據西班牙傳說,唐璜是14世紀時塞維利亞貴族的兒子,誘奸了一個女子而殺死她的父親,還嘲弄地邀請她父親的石像赴宴;石像顯靈把唐璜帶到地獄裏去。這個唐璜的領地是特諾裏奧,稱為唐璜·特諾裏奧。
⑤這個唐璜就是本篇所敘述的領地是馬拉尼亞的唐璜。
在傳說中他們兩人的一生完全相同,隻有結局可以把他們區分開來。有各種不同的結局來適應各人的口味,如同迪西斯注:①的劇本,可以按照讀者的感覺,來決定結局是好是壞。
至於這個故事或者這兩個故事的真實性,那是無可懷疑的;如果我們認為這兩個惡棍並非實有其人,這就是使人對塞維利亞最高貴的家族的世係產生懷疑,那麼我們就會大大地損傷塞維利亞人熱愛鄉土的心。他們可以指給外地人看唐璜·特諾裏奧住過的房子;而一切愛好藝術的人,都不能經過塞維利亞而不去訪問一下仁愛教堂。他們在教堂裏可以見到唐璜·馬拉尼亞紳士的墳墓,墓上有唐璜自己出自謙遜,或者可以說是由於驕傲而口授的銘文:“這裏長眠著曾在世上活過的最壞的人”②。經過這樣一來,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懷疑呢?當然,帶你看過這兩處古跡以後,你的向導還會告訴你,唐璜(沒有說明是哪一個)怎樣向希拉爾達提出一些古怪的建議,希拉爾達全都接受了,而希拉爾達是大教堂摩爾式塔樓上麵的銅像;——又告訴你唐璜怎樣喝酒喝得渾身發熱,沿著瓜達爾基維爾河左岸散步,向右岸一個抽雪茄的人借火(這個人就是魔鬼的化身),這個人把身體越拉越長,一直越過了河流把雪茄遞給唐璜,唐璜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拿起了魔鬼的雪茄來點燃自己的雪茄,由於他是個硬漢子,他絲毫沒有理睬魔鬼的警告……注:①迪西斯(1733—1816),法國悲劇詩人。
②這句話的原文是拉丁文。
這兩個唐璜都有一些共同的惡作劇行為和罪惡,我已經設法把應該由誰負責的就歸給誰。由於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我特別注意把不屬於唐璜·特諾裏奧的事件,才歸到我這篇小說的主角唐璜·馬拉尼亞的身上;通過莫裏哀和莫紮特的傑作注:①,我們已經熟知唐璜·特諾裏奧的故事,有許多事件由於歲月的流逝,已經證明不能歸到唐璜·特諾裏奧身上。
唐卡洛斯·德·馬拉尼亞伯爵是塞維利亞最富有和最受人敬重的貴族之一。他出身於很有名望的家旅,在鎮壓摩爾人起義的戰爭中,他顯示出他並不缺乏祖先遺傳下來的勇敢。阿爾普哈拉斯山穀②攻下以後,他帶著額角上的傷疤回到塞維利亞,還帶來一大群從異教徒那裏搶來的孩子;他花了心血給孩子們洗禮,還把他們賣給基督徒家庭,自己賺了一大筆錢。
他的傷疤並沒有醜化他的相貌,也沒有妨礙他獲得一位好家庭出身的小姐的青睞,這位小姐在一大群求婚者中選中了他。他們婚後生下了好幾個姑娘,有些後來結了婚,有些當了修女。唐卡洛斯·德·馬拉尼亞對於自己沒有男性繼承人正在感到失望的時候,一個男孩子誕生了,這使他充滿了快樂,也充滿了希望:他的貴族世襲財產③不致於落到旁係親屬的頭上了。
注:①莫裏哀於1665年寫過五幕喜劇《唐璜》:莫紮特於1787年為兩幕歌劇《唐璜》
作曲,歌詞是洛倫索·達·龐特撰寫。喜劇和歌劇《唐璜》都是傑作。
②阿爾普哈拉斯山穀是1568—1571年摩爾人起義失敗後最後隱藏的處所。
③貴族世襲財產指貴族的頭銜及其領土、房屋等,應由長子繼承。
這個渴望已久的兒子就是唐璜,我們的真實故事的主角,他受父母寵愛,正如所有富有的大貴族家庭的獨子都受父母寵愛一樣。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就差不多是自己行動的絕對主人,在他父親的宮殿裏,沒有人膽敢違抗他。隻不過他的母親希望他跟她一樣虔誠,他的父親希望他跟他一樣勇敢。母親用愛撫和糖果強迫孩子學會了各種禱文,玫瑰經,以及所有必要和非必要的經文。她哄他睡覺時就給他念聖人的傳記。另一方麵,父親卻教給兒子那些歌頌熙德注:①和貝爾納多·德爾·卡爾皮奧②的八音節格律詩,對他講述摩爾人起義的故事,鼓勵他整天練習擲投槍,放弩箭,甚至開火槍,向著一個穿著摩爾人服裝的假人攻擊,這個假人是他叫人製造,放在花園的角落裏的。
在德·馬拉尼亞伯爵夫人的小聖堂裏有一幅圖畫,風格完全像莫拉萊斯③那種生硬而幹癟的畫,畫的是煉獄裏的酷刑。畫家所想得出的各種刑罰,都十分準確地畫在上麵,使得宗教裁判所裏的行刑人也找不出什麼破綻來。煉獄的靈魂是在一個很大的洞穴裏。洞穴頂上有一個氣窗,一個天使在氣窗旁邊伸手把一個靈魂拉出這痛苦的地方,天使旁邊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合著掌拿著一串念珠,仿佛在熱誠地祈禱。這個人就是圖畫的施主,叫人繪製這幅圖畫來送給韋斯卡④的一所教堂。摩爾人起義的時候,放火燒了那座城,教堂被毀於火;可是像奇跡一般,那幅圖畫卻保存了下來。德·馬拉尼亞伯爵把這幅畫帶回來,用來裝飾他妻子的小聖堂。平時小唐璜每次進去看他的母親,總要動也不動地站在圖畫麵前默想好半天;這幅圖畫既使他害怕,又吸引著他。他尤其不能把視線從一個男人的身上挪開,這個男人的五髒仿佛被一條蛇咬齧著,肋骨被鐵鉤吊住,掛在半空中,下麵被炙熱的炭火烘烤著。這個男人惶恐不安地向氣窗那邊凝視,似乎在要求那位施主為他祈禱,使他早日脫離這許多痛苦。伯爵夫人從來不錯過機會解釋給兒子聽:這個可憐的人受這些苦刑是因為他沒有學好天主教教理,是因為他嘲笑過教士,或者他在教堂裏不專心。那個能夠飛向天堂的靈魂,是德·馬拉尼亞家一個親戚的靈魂,這個親戚當然有些小罪,可是德·馬拉尼亞伯爵為他祈禱,為他布施了許多金錢給教士,把他從火和痛苦中贖了出來,現在能夠滿意地把這位親戚的靈魂送上天堂,不讓他長期留在煉獄裏受苦了。伯爵夫人最後還加上一段話:“璜兒,也許我有一天也要這樣受苦,如果你想不到獻幾台彌撒把我從那裏救出來,那我就要留在煉獄裏萬萬年!讓養育你的母親留在煉獄裏受苦,那是太不應該了!”於是孩子哭了,如果他的口袋裏有幾個雷亞爾⑤,他就趕快施舍給他遇見的第一個拿著錢箱為煉獄的靈魂募捐的人。
注:①熙德(1040—1099),西班牙騎士,以攻打摩爾人出名。
②貝爾納多·德爾·卡爾皮奧,傳說中的西班牙英雄,據說曾殺死羅蘭。
③莫拉萊斯(1509—1586),西班牙畫家,專畫宗教畫。
④韋斯卡,西班牙西北部城市。
⑤雷亞爾是從前西班牙的小銀幣。
要是他走進他父親的辦公室,他就會看見被火槍子彈打歪了的胸甲,德·馬拉尼亞伯爵攻打阿爾梅裏亞注:①時所戴的頭盔,上麵還有回教徒斧子的刀痕;從異教徒那裏搶來的矛槍,摩爾式軍刀和旗幟,裝飾著這所房間。
伯爵對兒子說:“這把彎刀,我是從貝哈爾②一個回教法官手裏搶到的,他用刀砍了我3次我才結果了他的性命。——這麵軍旗是埃爾維爾山③的叛徒們拿著的旗子。他們剛搶劫了一個基督教村子,我同20個騎兵飛馳過去援救。
注:①阿爾梅裏亞是西班牙的港口,在安達盧西亞,1492年以前為阿拉伯人占領。
②貝哈爾是西班牙安達盧西亞地區加的斯省的一個城市,1492年以前由阿拉伯人占領。
③埃爾維爾山在西班牙格拉納達城附近,格拉納達城在安達盧西亞,是阿拉伯人在西班牙的最後據點;1492年城陷以後,阿拉伯人全部被逐出西班牙。
我4次想衝進他們的隊伍奪下這麵軍旗,可是4次都被打退了。第五次我劃了一個十字,嘴裏喊:‘聖雅克注:①!’我就衝破了那些異教徒的隊伍了。——你看見我繪在家徽上麵的這個金聖餐杯嗎?那是一個摩爾人的阿訇②從一個教堂裏偷來的,他在教堂裏做盡了壞事。他的馬匹在聖壇上吃大麥,他的兵士把聖人們的骸骨到處亂扔。這個阿訇用這個聖餐杯來喝冰鎮果子汁。他正在把這神聖的杯子放到嘴唇上的時候,我闖進了他的營盤。他還來不及叫一聲:‘真主!’喝下去的東西還在他的喉嚨裏,我就用這把寶刀砍進這條狗的剃掉了頭發的腦袋,刀鋒一直砍到他的牙齒。為了紀念這個神聖的報複,國王準許我在我的紋章裏加上一個金聖餐杯。我告訴你這一切,璜兒,為的是讓你告訴你的子孫們,使他們知道為什麼你的紋章同你祖父唐迭戈的有點不同,你祖父的紋章你可以看見繪在他的畫像下麵。”
注:①聖雅克又名大雅克,耶穌十二門徒之一,據說他曾經在西班牙布道傳教,使西班牙改信天主教;他的骨灰收藏在西班牙,成為天主教徒朝聖的目標之一。
②原文是西班牙文,阿訇同時兼任軍事長官。
孩子在尚武精神和宗教信仰的雙重教育下,整天將時間花在用狹長的木板製造十字架,或者拿著一柄木刀,在菜園裏練習攻打羅塔產的南瓜,因為他認為這些南瓜形狀很像包著頭巾的摩爾人的腦袋。
唐璜到了18歲,拉丁文還識得不多,可是充當彌撒的輔祭卻十分稱職,能用雙手舞長劍或短刀。比熙德舞得更好。他的父親認為德·馬拉尼亞家族的一個貴族應該學會別的才能,決定把他送到薩拉曼卡注:①去。旅行的準備工作不久就做好了。母親給了他許多念珠、祝福過的肩帶和聖像牌。她還教給他好幾種祈禱文,這些祈禱文在人生的各種境遇中都能得到神佑。唐卡洛斯給了他一柄劍,劍柄鑲銀,飾有他家的紋章。他對兒子說:“到目前為止,你隻跟孩子們生活在一起,現在開始你要同成人在一起生活了。你要記住:一個貴族最寶貴的財產就是他的榮譽;而你的榮譽就是馬拉尼亞家族的榮譽。寧願作為我們家族的最後一個後裔死去,也不要玷汙這個家族的榮譽!拿了這柄劍,如果有人攻擊你,這柄劍就可以幫你防身。永遠不要第一個拔劍;但是要記住:你的祖先沒有戰勝或者報複以前,是永遠不會把劍重新插入劍鞘中的。”
注:①薩拉曼卡,西班牙城市,有著名大學及大教堂。
馬拉尼亞家族的後代具備了精神上和物質上的武器以後,就騎上馬,離開了他的祖屋。
薩拉曼卡大學當時正處在最興旺發達時期。學生從來沒有這麼多,教授從來沒有那麼博學,可是市民也從來沒有吃過這些學生這麼多的苦頭;這些青年飛揚跋扈,傲慢無禮。他們充斥全城,或者可以說是統治全城。他們唱夜曲,奏鬧樂,在夜間大肆喧嘩,這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為了打破這種單調的生活,他們還不時搶走婦女或者姑娘,或者偷東西,或者打人。唐璜到達薩拉曼卡以後,花了幾天功夫把介紹信遞交給他父親的朋友們,拜訪老師,遊覽各個教堂,參觀教堂所收藏的聖人遺物。按照他父親的意願,他把一筆數目相當巨大的款項交給一個老師,請他發給貧窮的學生。這筆贈與非常成功,馬上使他獲得了許多朋友。
唐璜有極強烈的學習欲望。他很想用心聽老師的話,把一切出自老師之口的話都當作是福音書上的語言;為了不漏掉任何一句說話,他想盡量坐到離講壇最近的地方。他走進上課的教室,看見有一個位子空著,這個位子是他希望能得到的離老師最近的位子。他就坐了下來。旁邊有一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學生——大學裏這種學生多的是,那學生挪開盯著書本的眼睛,帶著愚笨的驚愕神氣望著唐璜,然後用幾乎戰戰兢兢的聲調對他說:“您難道不知道這是唐加西亞·納瓦羅經常坐的座位嗎?”
唐璜回答說他隻知道是誰先來誰就得座,他看見這個位子空著,認為可以坐下來,尤其是唐加西亞先生又沒有叮囑他的鄰座為他保留位子。
那個學生說:“我看出來了,您是新來的,到這兒的時間還不長,因為您不認識唐加西亞。要知道這是一個最……”
說到這裏學生壓低了聲音,仿佛害怕被別的學生聽見。
“唐加西亞是一個可怕的人。誰得罪他誰就要倒黴!他沒有持久的耐心卻有很長的劍。
可以肯定的是,有誰如果坐在一個唐加西亞坐過兩次的位子上,就完全可以引起一場爭吵,因為他很容易生氣而且非常敏感。他吵起架來就要動手,一動手就要殺人。我向您提出警告,您認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唐璜覺得非常奇怪,這個唐加西亞給自己保留了最好的位子,卻又不準時出席。同時他看見有好幾個學生的眼睛都盯著自己,如果他坐了這個位子又走開,這將大大有損於他的自尊心。另一方麵,他毫不在乎剛到這裏就同人吵架,尤其是同一個像唐加西亞那樣似乎非常可怕的人吵架。他正在猶猶豫豫,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而人則始終機械地坐在他原來位子上的時候,一個學生走了進來,一直朝他走去。
“唐加西亞來了,”他的鄰座對他說。
這個加西亞是個寬肩膀的青年,體格健美,麵色被太陽曬黑,眼睛十分傲慢,嘴巴充滿輕蔑。他穿一件完全磨光了的短褂,原來的顏色可能是黑色,外麵罩一件有破洞的鬥篷;在這些衣服上麵,掛著長長的一條金鏈。我們知道,在任何時代,薩拉曼卡大學和西班牙別的大學的學生,都以穿得破破爛爛為光榮,大概他們想以此表示一個人的真正價值並不需要財產來裝飾。
唐加西亞走到唐璜還坐著的那張凳子上,十分客氣地向唐璜行了一個禮,對他說:
“閣下,您在我們中間是新來的,可是我已經熟知您的名字。我們的父親是好朋友,如果您不嫌棄,他們的兒子也不會不是好朋友。”
他邊說邊把手伸給唐璜,態度非常友善。料想不到會受到這樣接待的唐璜,也連忙還禮,回答他說,能夠同他這樣一位紳士做朋友,他感到非常光榮。
唐加西亞接著說:“您還不熟悉薩拉曼卡,如果您願意接受我做您的向導,我很高興帶您去參觀一切,把這個您要居住的地方,從最大的東西一直到最小的東西,都帶您去看。”
然後他向坐在唐璜身邊的那個學生說:“喂,佩裏科,你以為像你這樣一個笨蛋也配坐在唐璜·德·馬拉尼亞閣下身邊嗎?”
一邊說,他一邊粗暴地推開他,占據了他的位子,學生趕緊讓開。
上完課以後,唐加西亞給他的新朋友留下地址,要他答應一定去看他。然後很有風度和親熱地把手一揮,拿他的滿是破洞的鬥篷優雅地往身上一裹,走了出去。
唐璜胳膊裏夾著書,在學校的回廊裏停下來,仔細觀看那些布滿牆上的舊銘文,這時候他看見剛才同他談過話的學生也走過來,似乎也要觀看同樣的東西。唐璜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認識他,然後準備走出去,學生一把拉住他的鬥篷,對他說:
“唐璜閣下,如果您沒事兒,您能俯允同我談一會兒話嗎?”
“好的,”唐璜回答,他把身體靠在一根柱子上,“您說吧。”
佩裏科不安地向四周張望,仿佛他害怕被人看見,然後走到唐璜身邊湊到他的耳邊說話;這樣小心實在沒有必要,因為在他們所在的寬闊的哥德式回廊裏,除了他們就沒有別人。沉默了一會兒以後,那個學生用很低而且幾乎發抖的聲音問:
“唐璜閣下,您能不能告訴我,令尊是否真的認識唐加西亞·納瓦羅的父親?”
唐璜作了一個表示驚異的動作。
“您剛才不是聽見唐加西亞自己說了嗎?”
“是的,”學生回答,把聲音壓得更低一點。“可是您有沒有聽見令尊說過他認識納瓦羅閣下呢?”
“當然,聽說過,他同他一起跟摩爾人打過仗。”
“很好;可是您聽說過這位貴族有……一個兒子嗎?”
“說真的,我從來沒有十分注意我父親是怎樣說起他的……不過這些問題有什麼用?難道唐加西亞不是納瓦羅閣下的兒子?……他是私生子嗎?”
“天老爺在上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驚駭萬狀的學生嚷起來,望了望唐璜倚著的柱子背後有沒有人,“我隻是想問問您,您是否知道人家傳說的關於唐加西亞的一件怪事?”
“我一點也不知道。”
“人家說……請注意我隻不過重複我聽見別人說過的話……人家說,唐迭戈·納瓦羅有一個兒子,在六七歲的時候,患了重病,這病十分古怪,醫生不知道給他服什麼藥才好。父親隻有他一個兒子,就給好幾個聖堂獻了無數貢品,又叫病孩去摸聖人的遺物,所有這一切都沒有用。他絕望了,有一天,據人家告訴我……有一天,他望著聖米歇爾注:①的聖像說:
‘既然你不能夠救我的兒子,我倒想看看在你腳下的那一位有沒有更大的魔力。’”
注:①聖米歇爾是天使長,通常他的畫像總是畫著他腳下踏著魔鬼。
“這是最可恥的瀆神的話!”唐璜嚷起來,氣憤到了極點。
“不久以後孩子就病好了……這個孩子……就是唐加西亞!”
“因此從那時起唐加西亞就有魔鬼附身了,”唐加西亞哈哈大笑地說,他從旁邊的一根柱子後麵走出來,看樣子他在柱子後麵偷聽這場談話已有多時了,“說真的,佩裏科,”他用冷酷而鄙夷的口氣對那個驚呆了的學生說,“如果你不是一個懦夫,我非得叫你後悔這麼大膽地在背後談論我。——唐璜閣下,”他轉過來對馬拉尼亞說,“等到我們更熟悉一點以後,您就不會浪費時間去聽這種閑話了。好吧,為了給您證明我不是一個惡魔,請費神馬上陪我到聖彼埃爾教堂;等到我們敬神完畢以後,我請求您準許我邀請您同幾個同學吃一頓便飯。”
他一邊說,一邊挽起唐璜的胳膊,唐璜在聽佩裏科講述這事時被人發覺,未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連忙接受了新朋友的建議,以表示他對剛才聽到的中傷的話並不十分重視。
走進聖彼埃爾教堂以後,唐璜和唐加西亞跪在一個祭壇前麵,祭壇周圍跪著一大群信徒。唐璜低聲念經;他這樣虔誠地低著頭過了相當時間以後,抬起頭來,發覺他的同學還處在敬神到入迷的狀態,嘴唇輕輕地動著,可以說他的默禱還沒到一半時間。唐璜對自己這麼快就結束默禱感到有點害羞,就開始低聲念他想得起來的禱文。念完以後,唐加西亞還是動也沒有動。唐璜於是心不在焉地又念了一些較短的祈禱文;發覺他的同學始終保持不動,他認為他可以向周圍張望一下,以消磨時間,同時等待他的同學無休止的祈禱結束。一開頭,有3個跪在土耳其地毯上的婦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個從她的年齡,從她帶的眼鏡和她頭上的帽子寬闊得叫人肅然起敬上看來,隻能夠是一個保姆。另外兩個又年輕又漂亮,眼睛雖然低垂望著念珠,可是還沒有低到使人看不見它們長得又大,又亮,形狀又美。唐璜很喜歡盯著其中一個,喜歡的程度簡直使他忘記了他是在一個神聖的地方。他也忘記了他的同學正在祈禱,他拉了拉他的袖子,問他那個拿黃琥珀念珠的姑娘是誰。
唐加西亞對他這樣中途打擾並沒有表示氣憤,他回答說:她是唐娜特雷莎·德·奧赫達,旁邊一個是唐娜福絲塔,她的姐姐,她們倆都是卡斯蒂利亞政務委員會參事官的女兒。
我愛上了姐姐,您去愛妹妹吧。您瞧,”他又補充一句,“她們站起來了,要走出教堂了;我們快點趕出去看她們上馬車;也許風掀起她們的裙子,我們還可以看見她們美麗的大腿呢。”
唐璜對唐娜特雷莎的美貌震驚到了這種程度,連這樣一些非常不敬的話他都沒有注意到。他站起來跟著唐加西亞走到教堂門口,眼看著兩位貴族小姐上了馬車,車子駛離教堂廣場,轉入一條極繁榮的街道。她們走了以後,唐加西亞把帽子深深地橫戴在頭上,快活地叫喊:
“多可愛的姑娘!在一星期內我如果不能把姐姐弄到手,我寧願讓魔鬼把我帶走!您呢,您向妹妹進攻已經有了進展嗎?”
“怎麼!已經有了進展?”唐璜天真地回答,“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呢!”
“這算什麼理由!”唐加西亞嚷起來,“您以為我認識福絲塔已經很久了嗎?可是今天我遞給她一封情書,她心甘情願地接受了。”
“一封情書?可是我沒有看見您寫呀!”
“我身上經常帶著寫好的情書,隻要上麵不寫名字,就可以送給任何人。隻不過要注意不要在眼睛或者頭發的顏色上用錯了形容詞。至於什麼歎氣呀,眼淚呀,憂慮聽,無論褐色頭發或者金黃頭發的女子,姑娘或者婦人,都會善意地加以解釋的。”
這樣談著談著,唐加西亞和唐璜走到要在那裏吃飯的房子門口。他們吃的是學生的菜飯,數量豐富,質量不夠上等,品種也不多。大量的辣味炒菜,鹹肉,所有的食物都刺激喉嚨使人想喝酒。而且也有大量的芒什和安達盧西亞出產的名酒。有幾個學生在等候著他們,這些學生都是唐加西亞的朋友。大家馬上入席,在好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別的聲音,隻有嘴巴嚼食的聲音和酒杯碰酒瓶的聲音。不到一會兒,美酒就使在座的人心情愉快,談話開始變得熱鬧起來。談的無非是決鬥、調情和學生的惡作劇。一個說他怎樣欺騙他的女房東,在租金到期的前一天搬了家。另一個說他向一個酒商以一位最嚴肅的神學教授的名義定購了幾壇著名的葡萄酒,他巧妙地把酒收下,讓那教授去付款——如果教授願意付的話。這一個說他打了夜間巡邏隊員;另一個說他用一條繩梯,不顧一個嫉妒的丈夫所作的種種防範,爬進他的情婦家裏。唐璜起初驚異地聽著他們談論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慢慢地,他喝下去的酒和同席人的快活情緒解除了他的拘謹。他們敘述的事情使他哈哈大笑,他甚至於有點妒忌那些同學由於騙人的手法巧妙而獲得的名聲。他開始忘記他帶到大學裏來的那些金科玉律,采取了學生的行為準則;這些準則非常簡單而且容易遵守,用來對付壞蛋注:①一切行為都可以,所謂壞蛋就是沒有在大學的注冊簿上登記的那一部分人類。大學生在壞蛋中間就像是身處敵國,他們有權用一切行動對付壞蛋,就像希伯來人對付迦南人②一樣,可惜市長先生對大學的神聖法律不甚尊敬,總是尋找機會來損害這些神聖法律的信徒,因此他們必須像兄弟般團結,互相幫助,尤其要互相保守神聖的秘密。
注:①原文是西班牙文。
②希伯來人是猶太人,迦南人是巴勒斯坦的非猶太族居民。
這場富有啟發性的談話一直延長到每瓶酒都喝光為止。等到酒都喝光以後,所有的判斷力也都古怪地變得糊塗了,每個人隻是拚命想睡。太陽還在猛烈地照射,大家就散夥了,各人自去睡午覺;唐璜同意在唐加西亞家裏睡覺。他剛在一張皮褥上躺下,疲勞和酒意就使他熟睡了。他做了很長時間的夢,這些夢又古怪又迷糊,使得他隻是模糊地感覺不適,而不能明確地知道造成不適的原因是哪一種形象或者觀念。慢慢地,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的話,他開始在夢境裏看得比較清楚了,他的思想也有了連貫性。他覺得自己是在一條大河上的一葉孤舟裏,這條河比他在冬天見過的瓜達爾基維爾河寬,河水浪濤起伏。孤舟上既沒有帆,又沒有槳,也沒有舵,河岸上闃無一人。河水把小船搖晃得那麼厲害,使他覺得有點不適;他覺得他好像在瓜達爾基維爾河的入口,正處在塞維利亞的那些閑遊者到加的斯去開始感覺暈船的時候。過了一會兒,他到了河岸比較狹窄的地方,兩邊的距離那麼近,使他可以看見兩岸,並且使兩岸聽見他的聲音。這時候,兩岸同時出現了兩個發亮的人像,各自向他靠近,仿佛要來救他似的。他先把頭轉向右邊,看見一個麵孔嚴肅而莊重的老頭兒,赤著腳,全身隻穿一件滿是荊棘的短褂。他仿佛把手伸向唐璜。唐璜再把頭轉向左邊,看見一個女人,身材高大,麵孔十分高貴和迷人,手上拿著一個花冠,她把花冠獻給他。同時他發覺他的小船可以不需要槳,能夠隨他的意誌要駛向哪裏就駛向哪裏。他正要向女人那邊靠岸,右岸忽然發出一聲喊聲,使他回過頭來,靠近右邊。老頭兒的神氣變得比剛才更嚴峻。隻見他渾身上下布滿傷痕,皮膚蒼白,到處都有血痕。他一隻手拿著一隻荊棘冠,另一隻手拿著一條嵌著鐵釘的鞭子。看見這個景象,唐璜害怕極了,他趕快回到左岸來。剛才使他十分著迷的女人還在那裏,她的頭發迎風飄拂,眼睛裏閃耀著異常的火光,她手裏拿著的不再是花冠,而是一柄劍。唐璜在上岸以前停留了一會兒,這時候他仔細觀看,發現劍鋒上染滿鮮紅的血,那個美女的手上也染紅了血。他驚駭萬分,嚇了一跳,醒了。張開眼睛,他看見離床兩步遠的地方有一柄閃閃亮的出了鞘的劍,禁不住大喊一聲。可是拿著劍的並不是一個美女。唐加西亞正要去叫醒他的朋友,看見床邊有一柄劍,鑲工很特別,他就帶著行家的神氣加以仔細觀察。在劍鋒上有這樣的銘記:“保持忠誠”。劍柄我們已經說過,刻有馬拉尼亞的家徽、姓名和銘記。
“您有一柄好寶劍,我的同學,”唐加西亞說,“現在您休息好了吧。——夜晚到了,我們去散會步吧;等到這座城的老實人都回了家,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就去給我們的女神唱夜曲。”
唐璜和唐加西亞沿著托爾姆斯河岸溜達了相當時候,瞧著來往的婦女,她們有些來乘風涼,有些來偷看情人。慢慢地散步的人越來越少;後來一個也不見了。
“現在是時候了,”唐加西亞說,“現在全城變成學生的世界了。壞蛋們不敢打擾我們的天真的娛樂。至於夜巡隊,如果我們不幸同他們發生糾紛,用不著我說您也知道他們是一群混蛋,不能放過他們。要是這群混蛋人數過多,我們不能不拔腳逃走的話,請您放心,我熟悉所有轉彎抹角的路,您隻要跟著我走就行了,您可以相信一切都會順利的。”
一邊說,他一邊把他的鬥篷往左肩上一披,遮住了他大半個臉,隻留下右臂自由自在。
唐璜也照著這樣做,他們倆一起向唐娜福絲塔和她妹妹住的街道走去。經過一座教堂的拱門時,唐加西亞吹了一下口哨,他的侍童立刻拿了一隻吉他走了出來。唐加西亞接過吉他,把侍童打發走了。
“我看出來了,”唐璜走進伐拉多裏街時說,“我看出您想叫我保衛您歌唱夜曲;請相信我一定做到不辜負您的期望。如果我不能夠守住一條街,對抗那些來找麻煩的人,我就不是塞維利亞故鄉的人了!”
“我並不想把您當作哨兵似的安插在這裏,”唐加西亞回答,“我在這兒有我的愛情,您在這兒也有您的。各人有各人的目標。噓!就是這所房子。您守住這扇百葉窗,我守住那一扇,注意!”
唐加西亞調準了吉他的音調,開始用相當動聽的歌喉來唱一首情歌,這首情歌跟通常的情歌一樣,有眼淚呀,歎息呀,等等。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寫的。
唱到第三或者第四首圓舞曲的時候,兩個窗戶的百葉窗都稍為往上抬了一下,還發出了一兩聲輕微的咳嗽。這就是說有人在傾聽。據說,音樂家除非受人敦請或者有人傾聽,是不會演奏的。唐加西亞把吉他放在一塊界石上,開始低聲同傾聽歌聲的一個女子談起話來。
唐璜抬起眼睛,看見他頭上的窗口有一個女子好像在仔細打量他。他毫不懷疑她就是唐娜福絲塔的妹妹,是合他口味,也是他朋友代他挑選的,他理想中的姑娘。可是他還很害羞,又沒有經驗,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下手才好。突然一條手帕從窗口上掉下來,一個溫柔的聲音小聲地喊:
“啊!天哪!我的手帕掉下去了!”
唐璜馬上把手帕撿起來,把它放在劍尖上,一直遞到窗口上頭。這是開始攀談的一種方法。女子的聲音開始向他表示感謝,然後問這位彬彬有禮的紳士閣下是否今天早上在聖彼埃爾教堂的那位。唐璜回答說他去過教堂,回來以後心神不定。
——“怎麼會的?”——“因為看見了您。”
開始解凍了。唐璜是塞維利亞人,對所有摩爾人的故事了如指掌,而在這些故事裏愛情的詞句是十分豐富的。因此他難免要滔滔不絕一番。談話繼續了大約一個鍾頭。最後特雷莎喊起來說,她聽見父親來了,要走了。兩個情人一直等到他們看見兩隻白皙的小手伸出百葉窗,每人扔給他們一枝茉莉花,才離開那條街道。唐璜回去睡覺,腦子裏充滿甜蜜的形象。
至於唐加西亞,他走進了一家酒館,在那裏消磨了大半夜。
第二天,歎氣和夜曲又開始了。以後幾晚也是這樣。經過適當的抗拒以後,兩位小姐同意和他們交換頭發環,做法是用一根線把她們的發環吊下來,然後將他們的交換證物拉上去。唐加西亞不滿足於這個微小的成就,他提到要利用繩梯或者仿造鑰匙;她們認為他過於大膽,他的建議即使沒有被拒絕,至少也是被無限期地延遲執行了。
唐璜和唐加西亞在他們的情人的窗下唧唧咕咕大約有一個月了,可是收效甚微。有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們又站在通常的位子上,談話繼續了相當時候,交談的各方都感到滿意,這時街角上突然出現了七八個穿鬥篷的人,一半人手裏都拿著樂器。
“天呀!”特雷莎嚷起來,“唐克裏斯托瓦來給我們唱夜曲了。為了天主的愛,你們快走吧,否則就有不幸發生了。”
“這麼好的位子我們是不會讓給任何人的,”唐加西亞嚷道,同時提高了嗓子,“紳士,”他對頭一個前來的人說,“這地方已有人占了,這兩位小姐並不在乎你們的音樂;因此,請吧,請到別的地方去碰運氣吧。”
“這是一個下賤的學生想阻止我們通過!”唐克裏斯托瓦喊道,“我要教訓他一頓,讓他知道同我愛上的人說話要付出什麼代價!”他一邊說,一邊拔劍在手,同時,他的兩個夥伴的劍也亮閃閃地出了鞘。唐加西亞用令人驚佩的速度,把他的鬥篷裹在胳膊上,拔劍在手,嘴裏嚷著:
“學生們,來幫我!”可是周圍沒有一個學生。那些音樂家們大概是害怕樂器會在打架中損壞,都逃走了,嘴裏呼喊著司法人員,而在窗口的兩個女人則向天國所有的聖人祈禱求救。
唐璜所在的窗口離唐克裏斯托瓦最近,因此一開始就要同他交鋒。對手非常靈活,而且他的左手拿著一隻鐵盾,可以用來防禦,而唐璜則隻有他的劍和她的鬥篷。他被唐克裏斯托瓦逼得很緊,恰好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他的劍術教師烏貝蒂教他的一下猝然攻擊。他垂下左手,右手則把劍從唐克裏斯托瓦的盾下飛滑過去,一直插進他的肋骨間,用力之猛,插進一羅馬古尺注:①劍就斷了。唐克裏斯托瓦喊叫一聲,倒在血泊中。眼前這一切發生之快,超過口述,同時,唐加西亞也非常成功地抵擋住他的兩個敵手,這兩個人一看見他們的領袖倒在石板地上,就飛快地逃走了。
注:①羅馬古尺,分大尺與小尺兩種:大尺等於0.225公尺,小尺等於0.029公尺。
“現在我們逃走吧,”唐加西亞說,“已經不是玩樂的時候了。再見吧,我的美人們!”
他拉著唐璜就走,唐璜對於自己的成就非常驚愕。走到離開房子20步遠,唐加西亞停下來問他的同伴那柄劍怎樣了。
“我的劍?”唐璜說,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手裏已經沒有拿著劍,“我不知道……我大概脫手了。”
“見鬼!”唐加西亞叫喊,“您的姓名還刻在劍柄上!”
這時候已經有人拿著火把從鄰近的房屋裏走出來,圍著死者觀看。街的另一端,一群拿著武器的人很快地走過來。這很明顯,是一隊夜巡隊被音樂家們的喊聲和格鬥的聲音招引過來了。
唐加西亞把帽子拉下蓋到眼睛,用鬥篷遮蓋住臉的下部,以防別人把他認出,然後冒著危險,衝向人群,想找到那柄顯然能使人認出犯罪人的劍。唐璜看見他左攻右打,弄滅火把,推倒一切擋住他去路的人。過了一會兒,他重新出現,兩手各執一柄劍,拚著命奔跑過來,所有夜巡隊都在後麵追趕他。
“啊!唐加西亞,”唐璜接過唐加西亞遞給他的劍,嘴裏嚷道,“我多麼感謝您啊!”
“逃吧!逃吧!”加西亞叫喊,“跟我來,如果這些混蛋中有人遇得您太緊,您就用劍戳他,就像您剛才對付那個人一樣。”
於是兩個人使出他們的全部天然氣力飛奔,再加上他們害怕市長先生而產生的氣力;在學生們眼中,這位官員比強盜更可怕。
唐加西亞熟悉薩拉曼卡如同他熟悉祈禱經文上的第一句話一樣注:①,他非常靈巧地在街角上七彎八轉,竄進狹小的胡同。他的同伴是個新手,費了很大的勁才跟得上他。他們開始累得喘起氣來,這時候在一個街角上他們遇見了一群學生,這班學生奏著吉他在街上一邊閑蕩一邊唱歌。他們一看見有兩個同學被追趕,馬上找了石塊、木棍和各種可能找到的武器。氣喘籲籲的巡警們認為在這裏遇見了埋伏,打起來不合適,就謹慎地退了回去,於是兩個罪犯走到鄰近一個教堂裏躲避和休息。
注:①祈禱經文上的第一句話是拉丁文DEUSDET,意思是“願天主賜我們平安”,是飯後謝主恩的祈禱詞。這典故出自拉伯雷著《巨人傳》:“因為巴汝奇到巴黎不過兩天,便把全城的大街小巷,弄口岔道,知道得一清二楚,比早晚背熟的祈禱文還要熟悉。”
在大門口,唐璜想把劍插入劍鞘,他認為手裏拿著武器進入上帝的殿堂不太合適,也不是一個基督徒所應做的。可是劍鞘拒絕接納那柄劍,花了很大氣力才把劍尖放進去;總之,他認出了他手裏拿著的劍不是他自己的;唐加西亞在匆忙中抓了地上的第一柄劍就走,其實這是死者或者死者一個手下人的劍。這件事很嚴重;唐璜告訴他的朋友,他已經學會了把他的朋友看作是能出好主意的人。
唐加西亞皺起眉頭,咬緊嘴唇,絞扭著帽子邊沿,在那裏來回踱步,而唐璜正為著自己惱人的發現而茫然若失,心裏既不安又悔恨。唐加西亞思索了一刻鍾,在這段時間裏,他很知趣,沒有說過一次:“為什麼您要扔下您的劍呢?”他抓住唐璜的胳膊對他說:
“您跟我來,您的事情我有辦法了。”
這時候一個教士從教堂的聖器安置室走出來,正要走到街上去;唐加西亞把他攔住了。
“閣下莫非就是很有學問的戈麥斯學士?”他深深地鞠躬對他說。
“我還不是學士,”教士回答,顯然由於被稱為學士而感到高興,“我的名字是曼努埃爾·托多亞,願為閣下效勞。”
“神父,”唐加西亞說,“您剛好是我要找的人,我要跟您談話,是關於宗教上的一個疑難問題要解決;如果從傳聞中我沒有弄錯的話,您就是那本著名的《良心疑難問題》的作者,是嗎?這本書在馬德裏轟動一時呢。”
教士心甘情願地犯了虛榮罪,支支吾吾地回答說他不是本書的作者(老實說,這本書從來沒有存在過),不過他向來是經管這類事情的。唐加西亞有他的理由不顧神父怎麼說,他繼續說下去:
“神父,我用簡單幾句話把我要征求您意見的事情告訴您。我的一個朋友,就在今天,不到一小時以前,在馬路上見到一個人向他走過來,對他說:‘紳士,我在離開這兒兩步遠的地方決鬥,我的對手有一柄劍比我的劍長,請您把您的劍借給我,使得雙方的武器相等。’於是我的朋友同他交換了劍。我的朋友呆在街角裏等待決鬥結束。等到他再也聽不見擊劍的鏗錚聲以後,他走過去;他看見什麼?看見一個死人在地上,身上插著他借出去的劍。從這時候起他就感到絕望,埋怨自己不該那麼好說話,他害怕犯了大罪。我倒是安慰他,我認為是小罪,因為他如果不把劍借出去,他就要造成兩個人用不相等的武器決鬥。您的意見怎樣,神父?您不同意我的意見嗎?”
這個神父是一個剛開始學習決疑神學注:①的教士,他很注意地傾聽了這個故事以後,用手在額頭上搓來搓去,仿佛一個人正在搜索枯腸找出一句語錄來一樣。唐璜不知道唐加西亞要達到什麼目的,隻好在旁一聲不響,害怕自己多嘴反而會弄壞了事。
注:①決疑神學是專門引用基督教義或者理智來替人解決宗教上或道德上的疑難問題的神學。
“神父,”加西亞繼續說,“這個問題一定是很棘手的,就連像您這樣有學問的人也猶豫不決。如果您願意,我們明天再來聽您的回音。現在,我求您,請您自己主持或叫人主持幾台彌撒去超度死者的靈魂。”
他一邊說,一邊放了兩三個金幣在教士的手上,這就使得教士對這兩個年輕人非常有好感,這兩個年輕人又虔誠,良心又好,尤其還十分慷慨。他向他們保證,第二天在同一地點,他要給他們一個書麵答複。唐加西亞謝了又謝;然後他用無所謂的口氣加上一句,仿佛他說的是一句無足輕重的話:“隻要司法當局不認為我們要對那個人的死亡負責就好了!我們希望依靠您來使天主寬恕我們。”
“至於司法當局,”教士說,“你們用不著害怕。您的朋友隻不過把劍借給他,在法律上不負同犯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