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內容(3 / 3)

“我不是一個思想超凡脫俗的人,”唐璜笑著說,“我有時真羨慕您對死後的事情毫不在乎;因為,即使您嘲笑我,我也不得不向您承認,有些時候人家告訴我關於陰司受罪的事,總使我產生一些可怕的幻想。”

“魔鬼能力有限的最好證明,就是您今天還能夠站在戰壕裏。先生們,請相信我,”唐加西亞拍著唐璜的肩膀繼續說,“如果真有魔鬼的話,他早已把這個孩子帶走了。他雖然很年輕,我可以告訴你們他是一個真正的應該被逐出教門的人。他害過的女人和送進棺材的男人,比兩個聖芳濟會的修士和兩個巴倫西亞的勇士所能做到的更多。”

他還在說著話的時候,一下槍聲從連接西班牙軍營的戰壕裏發出,唐加西亞立刻把手掩住胸部,嘴裏喊道:

“我受傷了!”

他晃了一下,幾乎同時就跌倒在地。這時大家都看見有一個人逃走,可是天太黑,追趕他的人不久就不見了他的蹤跡。

唐加西亞受到的似乎是致命傷。槍是從很近的距離放的,裏麵裝著好幾顆子彈。可是這個頑固的浪子十分堅強,沒有一分鍾動搖。凡是叫他懺悔的人都被他趕走。他對唐璜說:

“我死後隻有一件事使我不快,這就是神父們會叫您相信我的死是天主的裁判。您一定要同意我的意見:一下槍擊打死了一個兵士,這一定是個妒忌的家夥懷恨在心叫人暗殺了我。如果您抓到他,一定要把他吊得高高地絞死。聽我說,唐璜,我在安特衛普有兩個情婦,在布魯塞爾有3個,還有些在別的地方,我已記不清了……我的記憶力模糊了……我把她們遺贈給您……因為我實在沒有更好的東西……把我的劍也拿去吧……最重要的不要忘記我教給您的一下出其不意的攻擊……永別了……我不要幾台彌撒,我隻要我的同伴們在埋葬我以後,聚起來大吃大喝一頓。”

這些話大體上就是他的遺言。關於天主,關於來世,他沒有提及一個字,正如他在充滿生命和活力的時候一樣。他的嘴角帶著微笑而死,虛榮心給了他足夠的力量,使他能夠把他扮演了許多的可憎角色一直扮演到底。“謙遜人”不見了。整個部隊都確信他就是殺害唐加西亞的凶手,可是大家都猜不出他謀殺的動機何在。

唐璜惋惜唐加西亞之死,更甚於惋惜喪失了一個兄弟。他稱自己是個大傻瓜!他認為他的一切都虧了加西亞。是加西亞初步教會他生活的秘密,是加西亞把蓋在他眼睛上的厚厚的鱗甲揭開了。“我認識他以前,我是個什麼東西?”他自己問自己;他的自尊心對他說,他已經成為超過別人的人。總之,他認識這個無神論者以後事實上所養成的種種惡行,他都把它們看成善行,為此他,對加西亞非常感激,正如一個弟子感激他的師長一樣。

這個突然的死亡在他心中相當長時期地留下了悲傷的印象,使他在好幾個月裏改變了生活。可是慢慢地他又恢複了他的舊習慣,現在這些生活習慣在他身上已經根深蒂固,一件意外事件很難將它們改變。他又開始賭博、喝酒、追求女人、同丈夫們打架。每一天都有新的冒險。今天登上牆壁的缺口,明天爬上陽台;早上同丈夫鬥劍,晚上和妓女共飲。

在這樣的放蕩生活中,他得知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的母親隻比他的父親多活幾天,以致他同時收到兩個死亡的消息。管帳的人迎合他的意願,勸他回到西班牙來認領長子世襲財產和他剛承受下來的巨大遺產。至於唐娜福絲塔的父親唐阿索·德·奧赫之死,他早已得到了赦免,他把這件事視為已經完全結束。何況,他也想在更加廣闊的天地活動。他想起了塞維利亞的種種歡樂,也想起了一定有無數美人隻等他回來就一擁而至,任他挑選。因些他脫下了戰袍,動身回到西班牙。他在馬德裏住了一些日子,以他衣服的華麗和刺槍技巧的高明在鬥牛場上大出風頭;他在馬德裏也搞到了一些女人,可是並沒有在那裏逗留多久。到達塞維利亞以後,他的豪華富貴使無論大小人物都為之目瞪口呆。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一個新節日,他宴請安達盧西亞的最美的婦女。每一天在他的華麗的宮殿裏都有新的歡樂,新的飲宴。他成了一群浪子的國王,這些浪子對所有的人都橫行霸道,不講紀律,惟獨對他則非常服從,這種盲目順從在壞人的組織裏太常見了。總之,沒有一件放蕩行為他不參加,而且一個不道德的有錢人不僅對他自己十分危險,他的榜樣還能夠帶壞安達盧西亞的青年;這些青年把他捧到天上,拿他作為模仿的對象。毫無疑問,如果上天繼續容許他這樣胡鬧下去,那就需要一場天火才能懲處塞維利亞的罪惡和放蕩。唐璜生了一場病,臥床好幾天,但是這幾天並沒有能夠使他反省一下過去的胡作非為;恰恰相反,他隻求醫生快點給他恢複健康,以便他從事新的放蕩生活。

在康複期間,他開玩笑地列了一張表,把他誘惑過的女子和欺騙過的丈夫的名字都寫了上去。這張表整齊地劃分為兩行。一行記載婦女的名字和她們的主要特征;另一行記載她們的丈夫姓名和職業。他費了好大的精神回想所有這些可憐的婦女的名字,應該相信這張名單很不齊全。有一天,他把名單拿給來訪問他的一個朋友看;由於在意大利,他受過一個女子的寵愛,這個女子有膽量自誇曾經當過教皇的情婦,因此他的名單上就把她列為第一名,教皇的名字則記載在丈夫欄中。接下去是一位當今的王上,然後是些公爵,侯爵,直到最後是些手工藝人。

“親愛的,請看,”他對朋友說,“請看吧,誰也不能逃過我的掌心,從教皇直到鞋匠,沒有一個階級不向我獻出他們應承擔的一份。”

這個朋友的名字叫唐托裏比奧,他仔細研究了那張名單,然後把名單交還給他,帶著勝利的口吻對他說:

“這名單不完全!”

“怎麼!不完全?丈夫的名字欄裏漏了誰了?”

“漏了天主,”唐托裏比奧回答。

“天主?這倒是真的,還少一個修道女。他媽的!我感謝你告訴我。好吧!我用貴族的名譽向你保證,在一個月以內天主的名字就要出現在我的表上,在教皇閣下的名字前麵,而且我要請你在這裏同一位修女一起吃夜宵。塞維利亞的哪一所修道院裏有漂亮的修女?”

幾天以後,唐璜發動了進攻。他開始到女修道院的教堂裏走動,跪在貼近格子欄幹的地方,這格子欄幹就是把天主的妻子們同其餘的信徒隔開的。他在那裏大膽地張望那些羞怯的處女,仿佛一頭狼走進了羊欄,正在那裏挑選最肥的母羊來首先吞食一樣。不久他就在玫瑰聖母教堂看中了一位年輕的修女,這位修女豔麗動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流露在她容貌上的一種哀傷的神氣。她從來不把眼睛抬起,也不左顧右盼;她仿佛全部被麵前所舉行的神秘儀式吸引了。她的嘴唇輕輕地嚅動著,很明顯她比她的女伴們更熱心、更虔誠地在祈禱。她的模樣兒勾起了唐璜對過去的回憶。他仿佛在別的地方看見過這個女人,可是他記不起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點。有多少人像或多或少地留在他的記憶裏,以致他不可能不把它們混淆起來。他一連兩天回到這所教堂,總是跪在格子欄杆附近,但是沒法子使阿加塔嬤嬤抬起眼睛。他打聽出了她的名字就叫做阿加塔嬤嬤。

她的處境和她的羞恥心把她保衛得嚴嚴密密,要把她弄到手有很大的困難,這更加刺激了唐璜的欲望。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最困難的一點,就是使她注意他。他的虛榮心使他確信,隻要他能夠吸引阿加塔嬤嬤的注意,他就是贏得了一大半勝利。他大膽采用了下述的方法來迫使這個美麗的姑娘抬起眼睛:他盡量跪在她附近,趁著神父高舉聖體人人都匐伏下來的機會,他把手從欄杆的格子裏伸過去,把帶來的一瓶香水灑在阿加塔嬤嬤的麵前。突然散發出來的刺鼻香味迫使年輕的修女抬起頭來;由於唐璜正好跪在她的對麵,她不可能看不見他。起初她臉上顯出無限驚異,接著她臉色蒼白得像死人一樣;她低聲地叫喊了一聲,就昏倒在石板上。她的女伴趕忙圍過來,把她扶回她的單人房間。唐璜滿心高興地走出教堂,心裏想:這個修女真可愛;可是我越看她,越覺得她大概早已列在我的名單上麵!

第二天,他準時在彌撒時間到達格子欄杆旁邊;可是阿加塔嬤嬤不在她通常的第一排修女的位子上;相反,她差不多躲到她女伴們的後麵。可是唐璜注意她經常在偷看他。他由此得出結論說這對他的愛情是個好兆頭。“這小東西害怕我,”他想,“……她過了不久就會馴服下來的。”彌撒完畢以後,他注意到她要去懺悔室;可是她必須經過欄杆才能到達懺悔室,她走過時仿佛出於大意,把念珠掉了下來。唐璜太富有經驗,他不相信這是大意的結果。起初他想,他把這串念珠拿到手對他很重要;可是他在欄杆的另一邊,要撿起這串念珠必須等所有的人都走出教堂以後才行。為著等待這時刻的到來,他背靠著一根柱子,裝出默想的姿態,一隻手遮住眼睛,手指微微張開,使他能夠把阿加塔嬤嬤的一舉一動看得完完全全,清清楚楚。誰看見他這樣子都會以為他是一個好基督徒,專心致誌地沉浸在虔誠的默想中。

修女走出懺悔室,走了幾步,準備走進修道院;可是她不久就發現——或者不如說她假裝著發現——她的念珠丟了。她向四周張望,發覺念珠在欄杆附近。她走回來撿念珠。在這一刹那間,唐璜發現有一樣白色的東西在欄杆下麵塞過來,那是一張折成4頁的小紙片。修女馬上就走出去了。

這個浪子想不到那麼快就得到成功,不禁大為驚訝,同時也很惋惜沒有遇到更多的困難。這種心情就如同一個獵人追趕一隻鹿,以為要經過長途而艱難的奔逐才能到手,突然間那隻鹿還沒有真正奔出去就倒下來了,使獵人失去了追逐的樂趣和功勞,不免大為惋惜。不過他還是很快地撿起那張紙片,走出教堂以便無拘無束地閱讀它。下麵就是紙片的內容:

是您嗎,唐璜?您真的沒有忘記我嗎?我太不幸了,不過我已經開始適應我的命運。可是現在我卻要變成百倍的不幸。我應該恨您……您使我的父親流了血……可是我既不能恨您,也不能忘記您。可憐我吧。再也不要到這所教堂裏來了;您使我太痛苦了。永別了,永別了,我在塵世上已經是死了的人。

特雷莎“啊!原來是特雷西塔注:①!”唐璜心裏想,“我早知道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接著他把紙片再念一遍,“‘我應該恨您……’這就是說:我愛你。‘您使我的父親流了血!……’奇梅娜對羅德裏格②說過同樣的話……‘再也不要到這所教堂裏來了’,這就是說:明天我在這兒等你。非常好!她是我的人了。”

他要為這件事而設晚宴。

注:①特雷西塔是特雷莎的愛稱。

②奇梅娜和羅德裏格是高乃依的悲劇《熙德》中的男女主角:羅德裏格殺死了奇梅娜的父親,奇梅娜仍然愛羅德裏格。

第二天,他準時來到教堂,口袋裏放著一封寫好的信;可是他十分驚異地發現阿加塔嬤嬤始終沒有來。他覺得那天的彌撒比過去任何一次彌撒都長。他憤怒萬分,對特雷莎的小心謹慎咒罵了100次以後,便走到瓜達爾基維爾河邊散步,想找出一個方法,以下就是他想到的方法。

玫瑰聖母修道院在塞維利亞的修道院中,以該院嬤嬤製造的蜜餞味道鮮美出名。他走到接待室,向守門的修女說要買蜜餞,叫她把修道院出售的所有蜜餞的貨單給他看。

“你們沒有馬拉尼亞式檸檬嗎?”他用非常自然的神氣問。

“馬拉尼亞式檸檬嗎,閣下?這是頭一次我聽到這種蜜餞。”

“這種蜜餞最時行也沒有了,我奇怪像你們這樣的修道院為什麼不大量製造。”

“馬拉尼亞式檸檬嗎?”

“不錯,是馬拉尼亞式,”唐璜重複說了一句,逐個字都說清楚,“你們的修女當中不可能沒有人懂得這種蜜餞的製法。我請您查問一下這些嬤嬤,看看有誰知道這種蜜餞。明天我再來。”

幾分鍾以後整個修道院裏都談論著馬拉尼亞式檸檬。製造蜜餞的能手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蜜餞。隻有阿加塔嬤嬤知道配方。要在普通檸檬裏加上稀釋的玫瑰露,紫羅蘭,等等,然後……阿加塔嬤嬤把全部製造過程都承擔下來。唐璜第二天再來的時候,他發現了一罐馬拉尼亞式檸檬;實際上這隻是一種非常難吃的混合物;可是在罐頭的蓋子下麵,卻有一封特雷莎親筆寫的短信。在信裏她又重新懇求他放棄她,忘記她。可憐的姑娘在自己欺騙自己。宗教信仰,孝道和愛情,在這個不幸的女子心中鬥爭,可是不難看出,愛情成了戰勝者。第二天,唐璜派了他的一個侍童到修道院裏來,捧著一箱子檸檬拿來製蜜錢,尤其叮囑要製造昨天被買走那些蜜餞的那位嬤嬤親手製造。在箱底,巧妙地藏著一封回答特雷莎的信。他給她寫道:“我十分不幸。這是命運在指揮我的手臂動作。自從經過那不吉利的一夜以後,我一直在想念你。我不敢盼望你不恨我。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你。請你不要對我提起你當修女時發過的誓言。你在把你獻給祭壇以前,原來是屬於我的。你沒有權利處分你已經屬於我的那顆心……我來要求你還給我比我的生命更寶貴的寶貝。我得不到你我就死。明天我到接待室要求見你。我在未通知以前不敢前來。我怕你的驚駭不安會把我們暴露。用勇氣把你自己武裝起來吧。告訴我守門的修女能不能收買。”

兩滴水巧妙地滴在信紙上,就算是寫的時候流在紙上的眼淚。

幾個鍾頭以後,修道院的園丁帶來了回音,並且說願意做他們的中間人。看門的修女是不可能收買的;阿加塔嬤嬤同意下樓到接待室來見他,可是會見的目的隻是互相道個永別。

可憐的特雷莎半死不活的在接待室裏出現。她不得不兩隻手扶著欄杆以防跌倒。唐璜不動聲色,十分平靜,很有興味地欣賞著他給她造成的不安。起初,為了欺騙守門的修女,他用輕鬆愉快的口氣跟特雷莎談起她的在薩拉曼卡的朋友,這些朋友托他向她致意。然後,利用看門的修女走開的一刹那間,他很快地輕聲對特雷莎說:

“我已經決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把你從這裏救出來。即使要放火燒修道院,我也在所不惜,我什麼也不願聽。你是屬於我的。在幾天之內你就要成為我的人,辦不到我寧願死;可是有許多人要陪我一起死。”

看門的修女走過來了。唐娜特雷莎覺得喉嚨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唐璜卻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談到蜜餞,談起修女們的針線活,而且答應守門的修女給她送來羅馬祝福過的念珠,還答應送一件織錦的袍子給玫瑰聖母,使這位本修道院的主保聖人可以在她的節日那天穿上。經過半小時這樣的談話以後,他帶著尊敬而嚴肅的神情向特雷莎行禮,離開了她,讓她處在難以形容的激動和絕望狀態中。她奔回自己的單人房間,關上房門,她的手比她的舌頭更聽話,她用手寫了一封長信。信裏又是責備,又是懇求,又是痛恨。可是她不能不承認她心裏還愛著他。她原諒自己的這個錯誤,因為她想她隻要不答應她情夫的請求,就是抵償了這個罪過。園丁負責傳遞這些罪惡的信件,過了不久就帶回來複信。唐璜始終威脅著要采取暴力手段。他手下有100個勇士為他服務。瀆聖罪嚇不倒他。隻要他能夠再一次把他的情婦摟在懷裏,即使去死他也樂意。這個習慣於向她所愛的人讓步的軟弱的女孩還能做什麼呢?她整夜整夜哭泣,白天她也不能祈禱,唐璜的形象到處追隨著她;甚至,她跟著女伴們去敬神的時候,她的身體機械地做著祈禱的姿勢,可是她的心卻完全想著她那不祥的愛情。

過了幾天,她再也沒有能力抵抗了。她告訴唐璜她準備接受一切。她覺得自己反正是完了,她心想,既然總是一死,寧願在死前有一段幸福的時間。唐璜快活到了頂點,準備好一切把她拐走。他選擇了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園丁將帶給特雷莎一張絲綢的梯繩,使她可以越過修道院的圍牆。一個裝著市民服裝的包袱必須藏在花園的約定地點,因為不可能穿著修女服裝在街上走。唐璜在牆腳下等她。在距離不遠的地方,放著一輛用幾匹精壯的騾子拉著的轎車,這輛車子很快就可以把她帶到一間鄉下別墅。她在那裏可以不受任何追捕,安逸而幸福地同她的情人一起生活。這就是唐璜親自擬好的計劃。他定做了適當的服裝,試過那條繩梯,還附加一張怎樣結紮繩梯的說明;總之,凡是可以保證他事情成功的一切,他都沒有忽視。園丁很可靠,他保持忠誠可以有一筆可觀的收入,所以對他可以放心。此外,唐璜還采取了措施,要在拐走特雷莎的第二天晚上就把園丁殺掉。看來這件陰謀組織得如此巧妙,似乎沒有什麼可以使它失敗。

為著避免嫌疑,唐璜在確定誘拐日子的前兩天就到馬拉尼亞古堡去了。他在這古堡中度過了他童年時期的大部分光陰,可是自從他回到塞維利亞以後,他還沒有進去過。黃昏時分他到了那裏。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一頓好夜宵,接著他讓人替他脫了衣服,上了床。他在臥房裏點燃了兩盞大燭燈,桌子上放著一本黃色小說書。他看了幾頁以後,覺得將要入睡,就合上書,熄滅了其中一盞燭燈。在熄滅第二盞燭燈之前,他無意之中在臥房裏到處張望,突然間他在臥床的壁凹處看見了那幅畫著煉獄的痛苦的圖畫,這幅圖畫是他在孩提時代經常凝視的。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個被一條蛇咬齧著五髒的人身上,雖然這景象現在使他比過去更害怕,可是他的視線仍然無法挪開。同時他想起了戈瑪爾隊長的容貌,想起了死亡在他的臉上留下可怕的歪嘴扭鼻的樣子。這個回憶使他不寒而栗,毛發直豎。可是他鼓足勇氣,熄滅了最後一根蠟燭,希望黑暗可以解除這些醜惡的圖象所給他的煩擾。誰知黑暗反而增加了他的恐慎。他的眼睛始終望著他所看不見的圖畫;他對圖畫太熟悉了,那幅畫就像大白天一樣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印象裏。有時他甚至覺得畫裏的人像發出亮光,明亮起來,仿佛畫家所畫的煉獄裏的火是真正的火焰似的。最後,他激動得不得不大聲叫喊家人來搬掉那幅使他這樣害怕的圖畫。家人們走進他的臥室以後,他對自己的軟弱感到羞恥。他認為如果家人們知道他害怕一幅圖畫,就會恥笑他。因此他隻能用最自然的聲調對他們說:把蠟燭點起來,然後讓他單獨一個人留在房間裏。接著他開始看書;可是隻有他的眼睛在看,他的心思卻在那幅圖畫上。他處在難以形容的不安寧狀態,整夜沒有合眼。

天一亮,他就趕緊起來出外打獵。體育鍛煉和早晨的新鮮空氣使他逐漸安靜下來,他回到古堡的時候,那幅畫所引起的印象已經消失。他坐下來吃飯,喝了很多酒。他上床睡覺的時候神誌已經有點不清。他下令在另一間房裏準備了一張床,當然他不會把那幅畫也叫搬過去;可是那幅畫在他的腦子裏的印象深刻有力,使他在那天夜裏又失眠了一段時間。

不過這些恐怖並沒有使他對過去的生活感到後悔。他仍然想著他計劃中的誘拐;他對家人們作好各種必要的囑咐後,自己單獨一個人回到塞維利亞。他趁白天大熱的時候走,以便於晚間到達。實際上他到達德爾·略羅塔樓附近的時候天已黑了,他的一個家人在那裏等他。他把馬交給家人,問清楚轎車和騾子是否都準備好了。按照他的命令車子和騾子應該在一條街裏等待,這條街既要靠近修道院,使他和特雷莎能夠步行到達那裏;又要離修道院不太近,以免遇到夜巡隊時引起懷疑。一切都準備就緒,他的命令一字一句都執行無誤。他發覺他還要等待一小時才能向特雷莎發出約定的信號。他的家人把一件褐色的大鬥篷披在他的肩上,他就單獨一人從特裏亞納門走進塞維利亞,把鬥篷遮著臉麵,以免被人認出。炎熱的天氣和疲勞迫使他坐在一條荒無人跡的街道的一張凳子上。他在那裏想起什麼歌兒就吹起口哨或者哼著什麼歌兒。他不時看看表,難熬地發覺時針並不隨他的焦急心情而走得快點……突然間一陣莊嚴的哀樂叩擊他的耳膜。他起先隻聽出是教堂舉行喪禮時的歌聲。過了一會兒一隊宗教隊伍從街角上轉彎,一直朝他走過來。長長的兩排悔罪人拿著點燃著的蠟燭前導,後麵跟著一個蓋上了黑絲絨的棺材,由幾個身穿古式服裝的人抬著,這些人都有白胡子,身邊都佩著劍。最後又是兩行穿著孝服的悔罪人手裏拿蠟燭,像開頭的那兩排人一樣。整個隊伍緩慢地、莊嚴地前進。聽不見石板地上有腳步聲,簡直可以說隊伍中的每個人都在飄蕩著前進,而不是在行走。他們的袍子和鬥篷上麵又長又僵硬的褶縫,就像大理石像的衣服那樣僵直不動。

看見這個景象,唐璜首先的反應是厭惡,就像一個專門講究享樂的人聽見死字就產生厭惡一樣。他站起身,想遠遠走開,可是悔罪人數目眾多,整個隊伍又十分華麗,使他覺得驚訝而且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隊伍向著鄰近的一個教堂走去,教堂的門正在嘩啦嘩啦地打開。

唐璜拉了拉一個拿蠟燭的人的衣袖,很有禮貌地問他,他們埋葬的是什麼人。悔罪人抬起頭,他的臉色蒼白,骨瘦如柴,就像一個剛得過一場又長又重的病的人一樣。他用一種陰慘慘的聲音回答:

“他是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

這個奇怪的回答使唐璜的毛發直豎;可是片刻之後他就恢複了冷靜,開始微笑。

他想:“我聽錯了,或者這老頭子弄錯了。”

他與隊伍同時走進教堂。喪歌又唱起來了,還有嘹亮的大風琴伴奏;穿著喪袍的教士們唱起深淵的呼喚注:①。盡管他努力保持鎮靜,唐璜還是覺得渾身的血液在凝固。他走到另一個悔罪人麵前,問他:

“你們埋葬的是誰?”

“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那個悔罪人用空洞而可怕的聲音回答。唐璜馬上靠在一根柱子上以免跌倒。他覺得他渾身癱軟,已經失去了勇氣。可是儀式仍然繼續進行,教堂的圓頂更把大風琴的聲響和可怕的《憤怒的日子》②的歌聲擴大。唐璜仿佛聽見了最後審判日天使們合唱的歌聲。最後,他振作精神抓住從他身邊經過的一個教士的手。這手冰冷得像大理石一樣。

注:①這是天主教為死人舉行儀式時,拉丁祈禱文的開頭一句:直譯是:“我從地底向你呼喚。”

②《憤怒的日子》即最後審判日,天主教的讚美詩。

“看在天主份上,神父!”他喊道,“你們在這兒為誰祈禱,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為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祈禱,”教士回答,同時帶著痛苦的表情凝視著他,“我們為他的靈魂祈禱,他的靈魂犯了大罪,我們原來是煉獄裏的靈魂,被他的母親用彌撒和祈禱從煉獄的火焰中救了出來。我們把欠母親的債還給兒子;可是這次彌撒是最後一次準許我們為唐璜·德·馬拉尼亞伯爵奉獻的彌撒了。”

這時候教堂的鍾敲了一下;這是約定誘拐特雷莎的時刻。

“時間到了!”一個聲音從教堂的一個陰暗角落裏嚷起來,“時間到了!他落到我們手裏了嗎?”

唐璜回過頭來,看見一幕可怕的幽靈出現景象。唐加西亞,臉色蒼白,血跡斑斑,同戈瑪爾隊長一齊走過來,隊長的眼耳鼻嘴仍然可怕地歪扭著。他們一起向棺材走去,唐加西亞猛力把棺材蓋掀翻在地,嘴裏繼續說著:

“他落到我們手裏了嗎?”這時一條巨大的蟒蛇在他後麵站起來,比他高出一公尺多,仿佛馬上就要撲向棺材……唐璜叫了一聲:“耶穌!”就昏倒在石階上。

夜已經很深,夜巡隊經過,發現一個男子動也不動地躺在一座教堂的門口。警官們走過來,以為這是一個被暗殺的人的屍首。他們馬上認出那是德·馬拉尼亞伯爵,他們把涼水倒在他的臉上想把他弄醒;可是,發現他沒有恢複知覺,就把他抬回他的家裏。有些人說他喝醉了,別的人說他被一個妒忌的丈夫揍了一頓。在塞利維亞沒有人——起碼沒有一個正派的人——歡喜他,各人都有各人的說法。一個人祝福那根把他打昏的棍子,另一個人問要喝多少瓶酒才能使他動也不動地躺倒。唐璜的家人從警官手裏接過他們的主人,趕快奔去找外科醫生。醫生給他放了很多血,沒有多久他便恢複了知覺。起初他說一些毫不連貫的話,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喊聲,夾雜著嗚咽和呻吟。慢慢地他仿佛專心一意在端詳著周圍的事物。然後他問他在哪兒;戈瑪爾隊長、唐加西亞和那隊隊伍怎樣了。他的家人以為他瘋了。可是在喝了一點活血藥以後,他叫人拿來一個十字架,在上麵吻了相當時間,並且淚流如注。接著他命人請一位懺悔神父來。

人人都感到驚訝,因為他的不肯敬神是眾所周知的。他的家人叫了好幾個教士,他們都拒絕到他這兒來,以為他要跟他們開惡毒的玩笑。最後,一個多米尼克教派注:①的神父答應見他。大家讓唐璜和神父單獨在一起,唐璜撲倒在神父腳下,把他看見的幻象告訴神父;然後他開始懺悔。每講述他的一件罪惡,他就停下來問一聲:一個像他這樣的罪孽深重的人,是否可能得到上天的寬恕。神父回答說天主的仁慈是無限的。在勸告他繼續堅持悔過,並且給了他宗教從不拒絕給重罪人的那種安慰以後,神父告辭走了,答應晚上再來。唐璜整個白天都在祈禱。等到那個多米尼克會的神父再來的時候,唐璜向他宣布;他決定離開他做過不知多少壞事的塵世,到修道院去補贖他所犯過的大罪。教士受了他眼淚的感動,盡量鼓勵他,同時為了考驗他的勇氣是否能跟他的決心一致,他把修道院的嚴峻生活描繪得非常可怕。可是他每描述一件苦行,唐璜就叫喊說這不算什麼,他應該得到更苦一點的待遇。

注:①多米尼克教派是由西班牙聖人多米尼克·德·古斯曼(1170—1220)於1206年創立的教派。

第二天,他把一半財產送給他的窮親戚;另外用一部分來創辦一所醫院,建造一所教堂;他把大筆金錢送給窮人,為煉獄裏的靈魂奉獻了無數台彌撒,尤其是奉獻給戈瑪爾隊長和那些在決鬥中死在他手下的可憐人。最後他召集他所有的朋友,當著他們的麵譴責自己在這麼長的時間內給他們作出多次壞榜樣;極其沉痛地向他們述說他過去的行為使他產生的後悔,以及他對將來膽敢懷抱的希望。這些浪子中有幾個受到了感動,改過了;另外幾個堅決不改的,帶著冷嘲離開了他。

在進入他選定做隱遁所的修道院以前,唐璜寫了封信給唐娜特雷莎。他向她供認他的可恥的計劃,把自己的一生和他的轉變告訴她,請求她寬恕他,要她把他作為前車之鑒,盡力設法在悔過中使靈魂得救。他把這封信的內容給多米尼克會教士看過以後,就把信交給他。

可憐的特雷莎在修道院的花園裏等待相約的暗號等了好久;經過幾小時難以形容的焦躁不安以後,看見天已快亮,她隻好回到她的單人房間,心裏感到無限痛苦。她把唐璜的不來歸結為千種理由,可是全都不是事實。幾天就這樣過去了,她一點得不到他的消息,他也沒有托人帶來片言隻語來減輕她的失望。最後,那個神父同修道院的女院長商談以後,獲準同她見麵,他把已經悔過的誘拐者的信轉交給她。她讀著信的時候,隻見她額頭上布滿大滴的汗珠,臉色一會兒像火那樣紅,一會兒又像死人那麼蒼白。可是她仍然有勇氣把信念完。於是多米尼克神父盡力對她描繪唐璜的懺悔,祝賀她逃脫了可怕的危險,如果不是上天進行明顯的幹預,這個危險正在等待著他們兩個呢。可是,不論神父怎麼勸說,唐娜特雷莎隻是叫喊:“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可憐的姑娘發起高燒,醫術和宗教對她都無濟於事。她拒絕前者,對後者絲毫聽不進去。幾天以後她死了,臨死時一再重複說:“他從來沒有愛過我!”

唐璜穿起了見習修士的製服,表明他的轉變是誠心誠意的。他對任何苦行,任何悔罪的處罰,都認為太輕;修道院的院長經常不得不命令他減輕對肉體的折磨。他告訴他無限製地折磨肉體要縮短他的生命,而事實上長期忍受輕度的苦行,比消滅生命一次結束全部悔罪的處罰,需要有更大的勇氣。見習修士的期限屆滿以後,唐璜發了終身修行的誓言,取名為安布羅西奧修士,繼續用他嚴峻的生活習慣和強烈的信心來感化整個修道院。他穿一件褐色粗呢袍子,底下貼身穿一件馬鬃毛製的苦行服;一個狹窄的箱子,比他的身體還短一點,就是他的床。他吃的全部食物,就是在水裏煮熟的蔬菜,隻有在節日,由修道院院長特別下命令,他才同意吃麵包,他夜裏大多數時間醒著不眠,或者用來祈禱,兩臂伸直成十字形;總之,他現在成為這個虔誠的集體的樣板,就像在過去他是他同年齡的浪子們的典型一樣。塞維利亞發生了傳染病,這給他提供了一個機會,使他能夠把他的轉變給他帶來的新道德付諸實踐。病人被收容在他創辦的醫院裏;他照顧窮人,整天在他們的床邊,勸告、鼓勵、安慰他們。傳染病十分危險,連死人都沒有人願意去埋葬,即使花錢雇人也雇不著。唐璜自告奮勇擔任這項工作;他走進被人家拋棄的住宅,埋葬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首,這些屍首往往放在那裏已經好幾天。到處人們都祝福他;由於在這場可怕的流行病中,他從來不生病,有些輕信的人就說,天主又為他創造了一個新的奇跡。

唐璜,或者安布羅西奧修士,就這樣在修道院裏住了幾年,他的生活隻是一連串從不間斷的敬神和苦行。過去的生活經常存在於他的記憶中,可是他的悔恨已經由於他的轉變使良心得到安定而有所減輕。

有一天,中午過後,正是炎熱炙人的時候,修道院的所有修士都遵照習慣在午睡休息,隻有安布羅西奧修士一個人在花園裏勞動;他光著腦袋,頂著太陽,這是他給自己製定的悔罪處罰之一。他彎著腰,拿著鋤頭,突然看見一個人的影子停在他的身邊。他以為是一個修士下樓來到花園,就一麵繼續勞動一麵念了一段《聖母經》來向他致敬。可是那人並沒有回答。他對這個動也不動的人影覺得驚奇,就抬起眼睛,看見他麵前站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披著一件拖地的鬥篷,半邊臉被一頂帽子遮住,帽子上飾著一根半黑半白的羽毛。這個漢子默默無言地注視著他,臉上的表情混合著惡意的快活和極端的輕蔑。他們兩人互相凝視了幾分鍾。最後,那個陌生人走上前一步,抬起帽子露出臉來,對唐璜說:

“您認得我嗎?”

唐璜更加仔細地打量他,可是不認識他。

“您還記得貝爾根——奧普——祖姆之圍嗎?”陌生人問,“您忘記了一個綽號‘謙遜人’的兵士嗎?……”

唐璜打了一個寒噤。陌生人冷酷地繼續說:

“一個綽號‘謙遜人’的兵士、他一槍打死了您的可敬的朋友唐加西亞,而其實槍口是瞄準您的,您忘記了嗎?……‘謙遜人’就是我!我還有一個名字,唐璜,我叫做唐佩德羅·德·奧赫達;我是唐阿隆索·德·奧赫達的兒子,他被您殺死了;——我是唐娜福絲塔·德·奧赫達的兄弟,她也被您殺死了;——我是唐娜特雷莎·德·奧赫達的兄弟,她也被您殺死了。”

“大哥,”唐璜跪在他的麵前說,“我是一個滿身罪孽的下賤人。為了贖我的罪我才穿上了這套製服,拋絕塵世,如果有什麼法子使我獲得您的寬恕,請您告訴我吧。隻要您不詛咒我,任何殘酷的處罰都不能使我害怕。”

唐佩德羅苦笑起來。

“丟下您的虛偽吧,德·馬拉尼亞老爺;我絕不饒恕。至於我的詛咒,那是您自己招來的。可是我沒有耐心等待這些詛咒產生效果。我帶來了一些比詛咒更容易見效的東西。”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他扔掉鬥篷,露出他拿著兩柄決鬥用的長劍。他從劍鞘裏拔出兩柄劍身,插到地上。

“挑選吧,唐璜,”他說,“人家說您是一個偉大的劍客,我也自命擊劍的本領高強。

看看您有多大本事吧。”

唐璜劃了一個十字,說:

“大哥,您忘記我發過的誓言了。我再也不是您認識的唐璜了,我是安布羅西奧修士。”

“好吧!安布羅西奧修士,您是我的仇人,不管您叫什麼名字,我總恨您,我要在您身上報仇。”

唐璜又在他麵前跪下來。

“如果您要的是我的生命,大哥,您就拿去吧。您愛怎樣懲罰我就怎樣懲罰我吧。”

“虛偽的懦夫!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嗎?如果我想把你當作一條瘋狗那樣殺死,我還費心把這些武器帶來幹什麼?快點,選擇你要哪一柄,保衛你自己的性命吧。”

“我跟您再說一遍,大哥,我不能夠決鬥,可是我可以死。”“卑鄙!”唐佩德羅憤怒地叫喊,“人家告訴我你很有勇氣。

我看你隻是一個下賤的膽小鬼!”

“勇氣?大哥!我請求天主給我勇氣使我不致陷於絕望,如果沒有天主的幫助,隻要想起我的罪惡,就足夠使我陷入絕望中了。再見吧,大哥;我走了,因為我看得很清楚我在這裏惹您生氣。隻希望總有一天您會認為我的懺悔是真誠的,如同事實上它是真誠的一樣!”

他走了幾步準備離開花園,這時候佩德羅抓住他的衣袖叫他停下。

“不是您就是我,”他嚷道,”不能活著走出這座花園。在這兩柄劍中您拿一柄,因為我寧願下地獄也不相信您那些無病呻吟的話中的任何一句!”

唐璜向他投以一個懇求的眼光,又邁步想走;可是唐佩德羅使勁抓著他,他揪住他的領口:

“無恥的殺人犯,你以為你逃脫得了我的掌心嗎?不!我要撕破你的虛偽的袍子,這袍子下麵隱藏著魔鬼的有偶蹄的腳注:①,那時候,你也許有足夠的勇氣來同我決鬥了。”

注:①據傳說,魔鬼的腳同某些反芻動物的腳一樣,是偶蹄。

這樣說著的時候,他粗暴地把唐璜推到牆上。

“佩德羅·德·奧赫達閣下,”唐璜喊道:“如果您願意您可以殺死我,我不會同您決鬥!”說完他抱著胳膊凝視著唐佩德羅,神情平靜,雖然有點自負。

“是的,我要殺死你,卑鄙的家夥!可是你既然是懦夫,首先我得按照懦夫那樣對待你。”他給了他一下耳光,這是唐璜頭一次受到的耳光。唐璜的臉馬上變成緋紅色。年青時代的傲慢和氣憤重新進入了他的靈魂。他二話不說,搶過去抓住了其中一柄劍,唐佩德羅抓住了另外一柄,立刻作出防守姿勢。兩個人激烈地互相攻擊,也以同樣的激烈程度各自防守。唐佩德羅的劍插進唐璜的粗呢袍子,朝身體旁邊滑過去,沒有傷著他,而唐璜的劍卻一直刺進對方的胸膛,深入到劍柄。唐佩德羅馬上就斷了氣。唐璜看見敵手倒在他的腳下,立刻停下來帶著癡呆的神氣動也不動地瞧了他一會兒。慢慢地,他神誌清醒過來,意識到他的新罪孽的嚴重性。他趕忙撲向死屍,用盡方法想使死屍複活。可是他見過太多的傷口,一瞥就肯定這是個致命傷。染滿鮮血的劍就在他的腳下,似乎在呼喚他用來懲罰自己;可是,他很快就排斥了魔鬼的這個新的誘惑注:①向著院長奔去,慌慌張張地衝進了院長的房間。他跪倒在院長腳下,一邊痛哭一邊把這可怕的一幕告訴院長。起初院長不相信他的話;院長的第一個想法以為這是安布羅西奧修士強加給自己過於嚴重的苦行使他喪失了理智。可是唐璜的袍子和雙手都沾滿了鮮血,使他再也不能長時間懷疑這個可怕的現實。院長是一個富有機智的人。他馬上明白這件醜事一旦在公眾間傳播,一定會反過來影響修道院。沒有人親眼目睹這場決鬥,他設法全部隱瞞,甚至對修道院的人們也隱瞞。他命令唐璜跟著他,兩個人一起把死屍抬到一間地下室,上了鎖,拿掉了鑰匙。然後他把唐璜關在房間裏,自己出去通知市長。

注:①按照天主教教規,自殺是一個嚴重的罪行,死後靈魂直接落入地獄。

人們也許覺得奇怪,唐佩德羅已經試過暗中殺害唐璜而沒有成功,他竟然不想進行第二次暗殺,反而想用相同的武器進行決鬥來除掉他的敵手,這是為什麼?原來這是他的一個陰險的複仇計劃。他聽說唐璜的嚴峻的苦行,唐璜的聖潔名聲傳播得那麼廣泛,唐佩德羅深信如果他暗殺了唐璜,他會直接把他送到天堂。他希望能刺激唐璜,逼使唐璜決鬥,把他在重大罪孽中殺死,使他同時失掉肉體和靈魂。我們已經看到這個惡毒的計劃反而害了它的製造者。

把事情平息下去並不困難。市長同修道院院長彼此商妥轉移嫌疑。別的修道士以為死者同一個不知名的紳士決鬥受傷,被抬到修道院裏來,不久就在修道院裏斷了氣。至於唐璜,我不必多費筆墨去描繪他的良心責備和他的後悔。他十分快活地完成院長給他的處罰。在他今後的整整一生中,他保存著他刺殺唐佩德羅的那柄劍,把它掛在床腳,每逢他見到這柄劍總要為唐佩德羅的靈魂,以及他的家裏人的靈魂祈禱。為了抑製一下唐璜心內還殘留著的那一點世俗的傲氣,院長命令他每天早上去見修道院的廚師,讓廚師打他一下耳光。被打之後,安布羅西奧修士從來不忘記還遞上另一麵臉頰,並且還向廚師道謝他這樣侮辱他。他在修道院又生活了10年,他的悔罪苦行從來沒有為青年時期的愛好有所反複而中斷過。他死的時候被崇敬為聖人,連那些知道他早期荒唐生活的人也是這樣崇敬他。臨死時他要求給他一個恩典,就是把他埋葬在教堂的門檻下麵,可以讓每個人進來的時候把他踩在腳下。他還要求在他的墳上刻上這樣的銘文:“這裏長眠著曾在世上活過的最壞的人。”可是人們認為把他由於過分謙遜而口授的遺命全部執行,是不適當的。於是人們把他埋葬在他所建造的聖堂裏麵的主祭壇附近。不過人們也確實在他的遺體上麵蓋了一塊石碑,上麵刻著他口授的銘文;可是人們加上一段,敘述他的轉變,並且加以讚美。他創立的醫院,尤其是埋葬他的聖堂,每天都有路經塞維利亞的旅客去訪問。穆裏略注:①把他的好幾幅傑作拿來裝飾這個聖堂。

現在我們在蘇爾特元帥②的畫廊裏欣賞到的名畫:《浪子回家》和《傑裏科③的聖水盤》,過去是裝飾著唐璜創辦的仁愛醫院的牆壁的。

注:①穆裏略(1617—1682):西班牙畫家,生於塞維利亞,作品有宗教畫和描繪現實生活的繪畫。

②蘇爾特(1769—1851),法國元帥,拿破侖的將軍,曾征服西班牙,所以西班牙的名畫有的在他的酒廊裏。

③傑裏科是巴勒斯坦的城市,離耶路撒冷23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