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我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你在攀登峭壁,峭壁是由千萬件智力玩具壘成的,搖搖欲墜。但你全然不顧,一階一階向上攀爬。每爬上一階,就會回頭對我得意地笑。我害怕,我想喚你、勸你、求你下來,但我喊不出聲音,手腳也不能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往高處爬。爬呀,爬呀,你的身影縮成了芥子,而峭壁的重心已經超出了底麵的範圍,很快就要訇然坍塌……然後我突然驚醒,嘴裏發苦,額上冷汗涔涔。我摸黑來到隔壁房間,你在小床裏睡得正香。
親眼看到戈亮備好的凶器後,我還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做飯,為他收拾床鋪,同他閑聊。我問他,300年後究竟是怎樣的生活?如果對時空旅行者沒有什麼職業道德的要求(科幻小說中常常設定:時空旅行者不得向“過去”的人們泄露“未來”的細節),請他對我講一講,我很好奇呢。他沒說什麼“職業道德”,卻也不講,隻是懶懶地應了一句:沒什麼好講的。
我問:“你媽媽呢?不是指大媽媽,是說你真正的媽媽。她知道你這趟旅行嗎?”
我悄悄觀察他對這個問題的反應。沒有反應。他極簡單地答:我沒媽媽。
不知道他是孤兒,還是那時已經是機械化生殖了。我沒敢問下去,怕再戳著他的痛處。
後來兩人道過晚安,回去睡覺。睡在床上,我揶揄自己:你真的走火入魔了啊!竟然同殺手言笑晏晏,和平共處。而且,我竟然很快入睡了,並沒有緊張得失眠。
不過夜裏我醒了。屋裏有輕微的鼻息聲,我屏住呼吸仔細辨聽,沒錯。我鎮靜地微睜開眼,透過睫毛的疏影,看見戈亮站在夜色中,就在我的頭頂,一動不動,如一張黑色的剪影。他要動手了!一隻手慢慢伸過來,幾乎觸到我的臉,停住,近得能感覺到他手指的熱度。我想,該不該摸出枕下的匕首,大吼一聲捅過去?我沒有,因為屋子的氛圍中感覺不到絲毫殺氣,反倒是一片溫馨。很久之後,他的手指慢慢縮回去,輕步後退,輕輕地出門,關門,走了,留下我一人發呆。
他來幹什麼?下手前的踩盤子?似乎用不著吧。可以肯定的是,他這次沒有帶凶器。我十分驚詫於自己的鎮定,臨大事有靜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份膽氣,便是去做職業殺手也綽綽有餘了,怎麼也比戈亮強。
我苦笑著摸摸自己的臉頰,似乎感到那個手指所留下的溫暖和滑潤。
一個人照料孩子非常吃力,特別是你兩三歲時,常常鬧病,高燒,打吊針。你又白又胖,額頭的血管不好找,總是紮幾次才能紮上。護士見你來住院就緊張,越緊張越紮不準。紮針時你哭得像頭凶猛的小豹子,手腳猛烈地彈動。別的媽媽逢到這種場合就躲到遠處,讓爸爸或爺爺(男人們心硬一些)來摁住孩子的手腳。我不能躲,我隻有含淚摁著你,長長的針頭就像紮在我心裏。
一場肺炎終於過去了,我也累得散了架。晚上和你同榻,大病初愈的你特別亢奮,不睡覺,也不讓我睡,纏著我給你講故事。我實在太困了,說話都不連貫,講著講著你就會喊起來:媽媽你講錯啦!你講錯啦!你咋亂講嘛!我實在支撐不住,因極度困乏而暴躁易怒,凶狠地命令你住嘴,不許再攪混媽媽。你扁著嘴巴要哭,我惡狠狠地吼:不許哭!哭一聲我捶死你!
你被嚇住了,縮起小身體不敢動。我於心不忍,但瞌睡戰勝了我,很快入睡了。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似睡非睡中有東西在摩挲我的臉。我勉強睜開眼,是你的小手指——那麼嬌嫩柔軟的手指,膽怯地摸我的臉,摸我的乳房。摸一下,縮回去,再摸。在那一瞬間我回到了三年前,感受到戈亮的手指在我臉頰上留下的溫暖和滑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