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山裏人(3 / 3)

牲口是最金貴的,誰家要是摔死了牲口,全村的漢子們便會默默地扛起鐵鍁挖一個很大很深的坑把牲口埋掉,哪怕是販子們出再高的價錢,也休想在死了的牲口身上再劃上一刀。

失去牲口的漢子們抽紅旱煙杆,終於在一個早晨來到待翻的地裏,看到已犁得鬆軟的土地,不爭氣的淚水就會嘩嘩直流。逢年過節的時候,即使在那一年難得見上幾回白饃的年代,漢子們也會捧上一個白饃放到牲口的嘴邊,而站到圈外的小子口水直淌。牲口在農人的眼中,已不再是單純的工具,它是家庭的一員,老少都尊敬的一員。

麥子收割了,曾經伴著小麥成熟的麥蟬的歡叫聲,也漸次變弱,最後終於消失。山裏人固執地認為,麥蟬是一個祥物,麥蟬多的一年,收成一定不錯。家家戶戶的主婦就會在小麥收割後用新麥麵供奉各路神仙的同時,不忘做上幾個形如麥蟬的饃,在最豐收的地塊上放上一個,以感激麥蟬曾經撩撥得山裏人喜悅忘形的歡叫聲。

世事的艱難,山裏人也就多了幾份寬厚豁達之心。無論是耍猴的還是賣藝的隻要進了村子,你就會睡上燒得發燙的土炕,吃上一頓碎布油餅,吸上一口味極硬的旱煙。走的時候,東家一個饃,西家一碗麵,叫人恨不得再拿出幾條袋子來裝。至於行乞的婦孺老人,更是惹得婆娘們直掉淚的時候送上一塊醃肉、裝上一捆旱煙,已全然不顧孩子好久沒聞肉香、男人就那麼一點“口糧”。

端陽節前,正是小麥抽穗害怕多雨的時節。為了驚走雷公雨婆,山裏的漢子們照例開始了半個月的旋鼓。

用鐵砸成半月形的鼓圈,殺一隻剛滿一年的羔羊,蛻皮,磨幹繃上去就成了旋鼓。

夜幕降臨時,漢子們便倒提著鼓都到麥場上,沒有鼓的則肩扛著紮成腰粗狀、人高狀的火把。“咚、咚、咚”三聲初鼓敲罷,霎時,鼓聲旋舞,火把遍天,如龍狀,如火圈。

鼓敲得沒有旋律,隻有一湖鼓聲激蕩著亢奮的旋律,火把沒了形狀,隻有漫天的火焰變成孩子們、老人們心中的形狀。你站在旁邊,全然不顧火沫燒了眉毛,著了衣服,隻是替雷公雷婆發憂,他們是不敢來了。

這幾年老家的旋鼓是出了名,也旋進了省城,鬧到了京城,花樣也曰趨繁雜、熱鬧。可山裏人從電視上看了後,口中隻是極重地吐出一個“屁”字,又專心致誌地去煮罐罐茶了。

春來了,夏也就到了秋過了,冬也就快了。山裏的人們就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用他們的手、他們的心過著屬於自己的年月。山是山裏人的禪床也是山裏人的歸巢。當城裏人感到催人淚下、回味的東西在今日的文明世界裏愈來愈少時,沒想到這些精靈們依然在裸露的黃土坡上,在敞著胸的漢子們身上懶洋洋地漫遊,這一點,山裏人倒沒覺得。

世道變了,山裏人過上了太平盛世的日子,然而,山裏人的精神世界似乎永遠都在追求著一種遠古,一種粗礦一種讓現代人著迷又不解的生活,也許這就是中國的農村、中國農民的情趣吧?幹瘦瘠薄的黃土地養育了這麼一批精靈,貧寒閉塞的大山裏生活著這麼一批頑強、堅韌的生命,他們祖祖輩輩都依戀著賴以生息的大山。這便是我永遠熟悉和摯愛著的山裏人。他們就是土黃色的漢子與婆娘,是那些連皮帶土大啃洋芋蛋的娃娃與老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