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山裏人(2 / 3)

進城的當天,秧歌頭們會非常嚴肅地召集全村老少爺們開會,大致內容是男人都得去,人人都得扯破嗓子地唱、跳斷大腿地舞。場麵之嚴肅,宛若教育將要出國的人們,要為國爭光,不可丟人現眼。

晚八時許,秧歌隊進城,前麵是鼓樂,接著是龍燈,再次是花旦,壓陣的是獅子。梳著小胡子的張家大爺、李家大伯則神情嚴肅地行在前列,用溫和的言語、得體的手勢同每一個單位接頭,就如訓練有素的駐外使節。

每到一處,唱幾首曲子,舞一舞獅子,耍一耍龍燈,然後由接待方放一掛鞭炮、散一圈香煙、喝幾口老酒,肩上則斜披上一匹紅尼龍綢被麵後便告結束。當然,遇到接待方中有人能說出幾支曲名或哼上幾句老調,或者遇有別村秧歌隊同場時,這些漢子們便把胸膛裏憋足了的氣都從嗓子裏吼出來,直唱得人家皺眉大叫好時,才得意罷休。午夜兩三點,便打道回府。走在山路上一個個興高采烈全無倦意。

閉塞的山勢、貧瘠的土地,以及十年九旱的氣候,形成了山裏人對大自然獨特的崇拜和反抗的心態。

山裏人對鬼神是很敬奉的。漢子們喝茶時不忘給土神敬頭杯,吃一點有油腥的食物也先要端給灶神,牲畜有病趕緊去求山神爺保佑,再大點的事就隻能去求龍王爺了。看來對圖騰物的崇拜無不起源於自身的弱小與無奈,出於改變自身惡劣的生存條件的渴望,也就開始了對一切鬼神的敬奉與忍耐。

人用詞的高度凝練,一個“攛”子總算道出了山裏人的血性。攛神就得請有“法力”的人來主持,此類人叫“司公”。十個司公手持寶劍、拂塵,準備好了火麵、麻鞭等器具,待到法力充沛全身時,便開始了與龍王爺麵對麵的較量,用武力征服龍王爺,迫使他聽人話、幹好事。十個壯年漢子抬著龍王爺,遛著碎步,高一腳,斜一步,謂之闖龍王。架上的龍王也就一起一伏,跌跌撞撞,任由平素連屁都不敢放的山裏人顛簸。

兩大對頭到場,司公們先是對龍王爺用羊頭、雞血進行祭拜,請他老人家別太倔了。但龍王自是不把這些凡民放在眼裏,依然故我。於是司公們散了發,脹了眼,皺了眉,敞了胸,赤了足,按陰陽五行作法,圍著龍王進行車輪戰。三十六道作法,七十二遍武諫,龍王總算敗下陣來。

攛神到此結束,心驚肉跳的龍王又被請到台上,安然享用供奉了。當然,遇上一個自恃靠山強硬的龍王,一般的攛神還是不起作用的。這個時候,就得有一個最具有法力的司公用法碗(司公精神的化身)作最後一搏,這也就成了撕開臉皮後敵我間的最後決鬥。

聽老輩們講,我的一個祖爺爺之類的人,鄉人恭稱為杜師。他在主持對一個龍王爺攛神的時候,直攛了三天三夜,嘴唇破裂腫脹,嗓子完全失音,但龍王爺依然如故。杜師在此情況下,喝叫家人抬來了自己的棺木,穿好準備死前穿的老衣,從層層紅布中取出法碗,舌綻春雷,照龍王爺左臉打去。霎時,雷雨大作,三個月沒滴雨的土地上水流如注。杜師望了望如幕般的雨,緩緩地躺到棺木裏,故去了。原來龍王挨打後一方麵跑到他七姨觀音處借了淨水瓶中的甘露灑下人間,一方麵又到他舅玉帝那兒長跪不起要玉帝替他報仇。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我不敢斷定,但龍王爺明顯偏向右邊,這我打小就見過。

真誠的供奉,暴烈的反抗,矛盾而又和諧地結合到了一起,成了山裏人基本的性格。而惡劣的生存條件,又塑造了山裏人對一切生物、一切生靈真誠的尊重與嗬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