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基層行政幹部,下鄉就如當老師進教室,理當如此。下鄉即到鄉鎮,進農戶。因為下鄉,也就有了許多平淡的,至今卻仍然忘不了的瑣事。現今不妨照錄幾則。
剛參加工作,就趕上計劃生育“三集中”活動,單位決定讓我到實踐中去鍛煉一番。鄉政府把我托付給一老幹部到本鄉最僻遠的一個山村去鍛煉。老幹部則實行工作承包製’一人半個村,他住書記家,我住主任家。進門正是中午十一時左右,主任不在家。農家的午飯,早已吃過,而爬了一上午山路的我則口冒煙肚打架了,主婦見我進來就說:“上炕喝茶。”我忙答:有凳子就行,不喝茶。我本想年輕人動輒上炕喝茶,成何體統。主婦再請,我再推。等了半天沒有意料中的倒水做飯。撐了一個下午,我想該有飯了吧。進門,主婦端著山藥蛋糊糊哧溜溜喝得正香,一看我進門就招呼我上炕喝茶。我忙說不忙不忙。心想有一碗洋芋糊糊也就行了。但沒有!剛出校門的我再餓肚子也不會掉價討吃的,於是睡。
半夜肚子餓得發痛,起身出門,溜進灶房抓了幾顆煮熟的洋芋再爬進被窩,連皮吞下肚。早起,主婦又道:喝茶。我氣得要命,不給飯,盡茶,茶,要喝死人嗎?這些山裏人和城裏人學得一樣習。得,茶就茶,反正沒飯吃。我答應。主婦急抱火盆,我忙生火,又要倒水,又要放柴,又要吹火,弄了個手忙腳亂,鼻子麵孔都是灰。約過半小時,山裏有名的碎布油餅端了上來。此種油餅極薄,麵裏放適量的調料、蔥花後,反複揉弄成條,擀成極薄的麵皮,用食油反複烙製,待顏色焦黃且破碎則成。我幹脆不再管火盆任火自生自滅,專心吃了起來。沒多久,肚子已隱隱發脹。主婦再端來一碗雞蛋湯,雞蛋成塊狀,宛如昨日主婦所吃的山藥糊糊,極稠,極密。我想推拒,主婦不鬆手,於是接過喝了後,倒在炕上直喘粗氣。主婦問:昨天書記家吃得可好?我無言長歎,主婦乃嬉笑而去。
與老幹部相遇’言及吃飯的種種奇遇’他笑而不噴鼻。原來這裏的人要待客先問喝茶否,如答喝,則表明要吃飯,如答否,則表明不想吃。
真是,隔山一尊神,路通俗不通。讀《官場現形記》得知滿人有端茶送客之意,想不到這裏卻是喝茶吃飯之禮。想想也是人人都吃飯,但把“吃”字時時掛在嘴上也不太雅吧?喝茶則不然,自有一份飄逸一份隱晦,要多妙有多妙了。打這以後,每欲吃飯,則上炕盤腿而坐,長喝一聲,端火盆來!
那一次去南山一個極遠的山村複査一起治安案件。在這之前,有一農婦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整天進大院亂鑽門,口中呼叫:冤枉啦!書記打我,牙都掉了,沒人管啦!聲音抑揚頓挫,成了每天上班的前奏曲。本著為民做主的精神,領導指派我去複查,到南山鄉政府休息了一夜晨起上路,翻山越嶺,足足走了三小時。村人一見大蓋帽問路,皆慌而避之。無計可想乃掏出一口香糖,裝和善樣與一村童拉家常,誘之引我到原告家。進門,主婦慌而無語,旁立一個四十年紀的男人,狀極懦弱,口一撇,淚流不止。主婦柳眉一挑怒罵:幹部來了,快死出去。我訝然。她則手搓衣襟,請我上炕。我邊脫鞋邊道明來由,她不語,生火火中滋滋有聲。我看到是婦人眼角流下之物濺到火中發出的聲響。我忙說:不要難受,我會為你做主的。其實沒啥,都怪我,這麼遠的路,麻煩你……她頭也不抬。自然接著而來的是碎布油餅雞蛋湯。吃過後,她說我記。那個公安真可恨,叫書記拿伍拾元給我,我說要縣上處理。他說屁大的事,縣上不管。我不信就找縣上。主婦絮絮而語,其夫倚門極乖,再無動作。我道他坐他則低頭揩眼,再無動作,神態猶如聽話的嬰兒。我問他時,他口中“啊啊”幾聲,慌極出門,被門檻絆倒在地。主婦慌而說,他老實得要死,死也說不出一句活話,你就當他是一個死人,真氣死人了。問畢叫婦人去叫村支書。
時間不長,一個五十多歲年紀背佝倭的人進門言道他是書記。我怒道:書記怎麼著?就能隨便打人?把你狗日的要關起來。書記臉發紅再無言語。原告的丈夫撲通跪在地上,幹部啊,書記可是好人呢,我的馬有病,都是他幫忙治好的,你不能啊。我起身喝道:那你們告個屁,告什麼告?這男人急奔出門,婦人忙說:“我就是要縣上來人爭口氣,其實沒啥。”我又問書記:你幹嗎打人?她說我弄兒媳婦,扒灰。怎麼打的?臉上扇了一巴掌,打掉兩顆牙。我問主婦是怎麼知道的,主婦言道她是耍子(開個玩笑)。耍子?兒媳婦再也不給我端飯呢!書記怒氣衝衝。好了,好了,沒事了。我也來過了,就按原來處理的辦。你再告,我砸斷你的腿。你再打人,我就銬你。知道嗎?嗯,啊。一粗一細的應答。好了,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