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山裏人(1 / 3)

我說的山裏是指焦幹枯裂、溝壑滾滾如浪的高原,山裏人是指高原上土黃色的漢子與婆娘,是那些連皮帶土大啃洋芋蛋的娃娃與老漢。

山裏如針,清貧如刀,刺裂刻痛了我二十幾年生命的年輪。那一天土黃色的地裏漫起土黃色的風葉,一輪久遠的金太陽告訴我:“孩子,你跳出了農門,你已不再是一個山裏人。”

接下來的日子,我如浪人般在許多城市裏掙紮、滲透,成家娶妻。可是骨子裏的一種排斥感,一種孤獨感,一種冰冷感提醒我與這個城市的繁華也罷,腐臭也罷,笑臉也罷,冷酷也罷,其實都無緣。

我如一個隔山望海的人,永遠都無法融入其間。

正是麥收的時節,我出差到了千年古都西安。人文景觀已如蠅般地充斥著這個城市,嶄新的秦磚漢瓦重新鑄就的輝煌昭示著這是遠古一個高潔的貴族與今日渾身銅臭的暴發戶結合產下的怪物。

無論是盛唐底蘊厚重的輝煌,還是今日滿世界的邯鄲學步,都離我遠點吧。

一道風景出現了。

一群農民,一群我久違的山裏人。夾著黃的黑的被褥,拽著直的彎的鐮刀,笨拙硬直而又堅定地從城市裏的男人和女人們中間挺直著腰杆走過來了。走到我身邊,一種久遠熱烈而又壓抑的氣息籠罩了我。

他們過去了,黑黃的草帽下,土黃色的臉上映著他們對這個城市的戒備,而抿緊的厚唇則明確地表明了他們的自尊。

太陽懶洋洋垂下頭的時候,冬天就到了。外出打工的,一年用雙手老繭支撐著薄家的漢子們就會在冬日裏敞開胸,大吼出幾口濁氣後,一家家輪流坐莊,拚起了酒場。家境好的會有一個完整的豬頭或一掛豬下水在滾滾的沸水中靜等漢子們粗糙的手去打撈。下酒菜參差不齊,酒卻是千篇一律。塑料桶裏裝滿散酒倒在山外人稱之為古董的細瓷、粗瓷的大碗裏,漢子們更吆三喝四地灌開了。

一家一天。喝得尿了褲子,喝得如瘋牛般抵開了角,喝得主婦躲在廚房的茅草中一動都不敢動,喝得懶洋洋的太陽撒下黑黑的天幕的時候,酒場便散了。於是張三、李四亂穿了鞋子反披上棉襖便在狗叫聲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了。

這時候,隻有醉漢家的油燈還在搖曳著。醉漢一邊深情如昔地喊哥哥吼妹妹,一邊直叫渴,叫冷,叫疼,直叫得婆娘手忙腳亂,汗流浹背。小子氣不過便會來上一句咋沒把你喝死之類的氣話掉頭而去。爺們自是大罵兒子不孝,跌撞著掄起斧子朝兒子的房門直砍。小子自然大懼,扯長了耳朵聽了半天,明白觸門的是斧背而非斧刃後,長出一口氣便抱頭大睡。外邊的老爺子叫喊一通,戲癮過足後便也扛起婆娘,一點不亂地直奔大炕。

村子裏的最後一盞油燈也滅了,漫天的風雪中隻有狗吠偶然響三兩聲,一切都歸於靜寂。

轉眼到了正月,這可把冬三個月喝老酒、吞肥肉積攢了一身瘋勁的漢子們憋死了,走村串戶耍秧歌已不過癮,幹脆到城裏去耍。

要進城的當天,由披紅掛彩的百八十個身穿白襯衣、頭係白毛巾的漢子們組成的探馬隊逶迤人城,在城市俊男綠女的傻笑、譏笑、哄笑聲中,漢子們目不斜視地往每一個單位送上一麵小旗子,意思是今晚我來也。

直到如今,我都弄不明白的是,平時連瞅都不敢深瞅衙門一眼的鄉親們為何在耍秧歌的時候這麼理直氣壯甚至盛氣淩人!為何平曰官腔嗯哈的公仆們也在這個時候低眉順眼,又是煙,又是酒的直往布滿老繭的手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