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人送給我家一條狼狗,隻是種不純。那時候我剛上初中,家境自然不能與我的貓在的時候同日而語了。但是狗的處境依然尷尬,殘湯剩飯有豬、有雞,最後才輪到它。盡管這樣,它依然無聲無息地長大了。隻是細瘦的腰身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使人提心吊膽說不定哪天它就會爬下不再起來。
老家離中學十多裏路,這個山村就我一個上中學的。別的孩子在承包到戶時都開始致富了,我那當過“右派”的爺爺對父親說,讓孩子上學吧,沒文化真的不行。父親雖然知道他是一個文盲,但在爺爺不在家的時候依然養家糊口的事實,終歸不敢頂嘴,於是我就繼續上學了。早上星辰滿天的時候起床,晚上太陽入睡才能回家。整整六年,就是這條狗陪我送我。
每天早上我出門時,它便默默地跟在我身邊,冷風吹起、頭皮發緊的時候,我就跟它講城裏的生活,講城裏人連點心也不愛吃。它一聲不吭,默默伸出舌頭舔舔我的手,於是癢癢的感覺使我走在山路上有了一種踏實與溫暖的感覺。送到山下的那個路口,它就停下不走,我掏出一塊饃給它,拍拍它的頭。走上一陣它就叫幾聲給我壯膽,直到校門口,遠遠的吠聲依然若隱若現。放學後,我到那個路口時,它就會跳出來爬到我的背上,又叫又跳,跟我一道回家。這條狗,幾年間就這樣單調而有規律地往返於這條山路上。少年上學,狗在路口等候,似乎成了一道風景。
終於有一天風景變了。那是下午上課的時候,突然我的狗撞開門鑽了進來,嚇得女老師的眼鏡掉到地上,女同學的哭喊聲,男同學的喧鬧聲響成一片。我的狗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一直跑到我跟前。它的前腿鮮血直淌,白森森的骨露到外邊。我一把抱住它哭了起來,畢竟我才十七歲。
自然狗進教室是大逆不道的,校長把我傳到辦公室,我的狗自然一拐一拐地跟著,引得城裏的學生們直叫稀奇。我給校長講了我的求學之路,講了那條山路,那條山路上的那個少年與那條狗,在下雨的時候飄雪的季節裏是怎樣一起流淚一起蹣跚的。
校長無語好久,拍了拍我的狗的頭後對我說,讓校醫包紮一下吧。校長的尾音一顫一顫的。從這以後,我的狗可以直接送我進校園,待我上樓後,便到學校後麵的那個豬場邊去轉悠。日子久了,喂豬的大師傅總是給它吃的,它的身體日漸肥胖。但是城裏的同學怎麼用好吃的哄它,它也愛理不理,驕傲得可以。
中學最後一學期的一天,我放學後沒見到狗等我。找到學校後麵,它懶洋洋地躺著,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起來,可又無力地垂下了頭。你怎麼啦,有病了嗎?我急了,校醫來了說是什麼急性病,我的狗再沒能起來。
在這個夜晚,我背著我的狗獨自行走在山路上,在星辰滿天的時候,埋在了村口的那塊地裏,那塊地能看到校門,我把墳堆得老高老高。
父親怕我害怕,要送我上學。我對父親說,有狗在,我不怕。父親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你沒事吧。我真的沒事,爸爸,我的狗會陪我走完最後這幾個月山路的。我早已淚流滿麵。
考上大學離家的時候,我買了一掛鞭炮,燒了一把紙,這已是九月的季節。
那個走了六年山路的少年要上大學了。
那條陪了少年六年的狗已經長眠了。
時日如潮,漫走了許多又湧來了許多,每當看到影視上貴婦人懷中的貓或狗時,我就想起曾屬於我的貓、我的狗。那隻伴我孩童時一起挨餓的貓至今都不知道它具體的終結,那條伴我六年求學山路的狗,已經早化成了土了。也許在這個現實的砝碼上,它們並不值錢,因為既不是波斯貓,也不是純種的德國狼狗。然而在我心中,它們都是一片綠蔭,一絲惠風,甚至是支撐我繼續走路的那麼一塊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