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琦說,娘,你的話該聽的,不該聽的,我都聽了,不是嗎,你還不滿足嗎?就結婚這一件事,也不能給我扣這麼大的帽子吧?我孝不孝順你該清楚。
母親說,小事孝順,不算孝順,大事孝順才算孝順。你要還是娘的好孩子,你就無論如何在今年把婚結了。
她說,娘,你有一個不結婚的女兒,總比有一個離婚的女兒要強吧?
畜生!母親突然吼了起來。
區琦伸展著發麻的胳膊,把自己放展成“大”字,“畜生”兩個字久久地在耳朵裏跳動。她想到如果今夜她的皮膚像以往一樣,如果沒有皮膚的那個夢,或許她就會在母親綿軟蒼老的啊字裏給母親一個滿意的答複,然後她會聽見母親粗啞的長長的滿足的歎息。
她不知道自己在娘的眼裏是哪個種類的畜生。那個胸前長滿濃密汗毛、曾耗盡了她結婚熱情的男人說她的頭發跟京巴的毛一樣。那個男人愛狗,愛鳥,甚於愛人。那個男人教會了她怎樣欣賞京巴的美貌,臉要方,眼睛要大要圓,越大越好,鼻子要小,而且必須是扁而貼的,黑鼻尖,鼻孔朝天,嘴巴子不能尖,而且要小,尖嘴巴的,是雜種。她的長相正跟京巴相反,她是長長的臉,細細的眼,高高的鼻子,大大的嘴巴。想到變成狗也不能漂亮,她強迫自己遠離“畜生”這個詞兒。
她對自己說,還是想一想如何對他說分手吧,該結束了。今夜的皮膚讓她知道,這隻能是一份適可而止的愛,再下去,愛會撒謊,會萎縮,脫水,死亡。再這樣下去,母親會進一步逼迫自己結婚。
她起身為自己倒了杯水,把房間的頂燈、壁燈、落地燈都打開,籌集所有的理智對那個有柔軟、光滑、槐花香味皮膚的男人說話。
他說,親愛的,你的電話一直占線,我都快急死了。他從話筒裏送過一陣急切的親吻,敲門一樣,敲著她的耳膜。
她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電話。
他說,別開玩笑,我們不是很好嘛,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離得太遠?我可以把這裏的工作辭了,到你那裏重新找工作,我們結婚吧?
她說,我不想騙你,更不想欺騙自己,我原來以為自己能夠和你結婚的。
他說,真的沒有努力的希望了嗎?
她說,沒有了。
他哭了。聽得出他是用手捂著嘴唇和鼻子,哭從縫隙裏鑽出來。
她決定陪他哭,她覺得隻有這樣才對得起他。
她哭了。他們的哭在話筒裏交織在一起,比他們的黏成糖稀的情話更加親密。
電話掛斷的時候,一聲炸雷突然響起,驚得區琦渾身打了個哆嗦,燈在她的哆嗦裏熄滅了。區琦一下子被拋到了黑暗中,悶悶的雷聲接著跟進來,敲打著她,像大海裏的浪頭。
區琦躺在床上,默默地在黑暗裏咂著流進嘴裏的淚。
燈重新亮起的時候,她先是看見鏡子裏自己的眼睛腫成了桃子,接下來她發現對麵的牆上,天花板和牆的相接處,有兩片潮濕的嘴唇,上唇薄一些,下唇厚一些,在雪白的仿瓷間閃著藍瑩瑩的光。
潮濕的嘴唇,在逐漸擴大。
房子漏雨了。
就在母親罵她是畜生的夜晚,在她的夢敲碎了一份無法奠基婚姻的愛情的夜晚,房子漏雨了。
她起身察看所有的牆壁,幾乎所有的牆壁上都有著一到三張嘴,有規則的,有不規則的,有正常的,有不正常的。
接下來的日子裏,區琦常常看著那些在逐漸剝落的仿瓷塗料,看著逐漸擴大的髒黃舌頭舔著白色的牆壁。和母親的戰爭如她所想,平息了。母親開始在電話裏叮囑她,多吃蔬菜和水果,別讓臉上長皺紋。
一年過去了。
一天,一個朋友讓區琦猜謎,朋友說,一隻母壁虎和一隻公壁虎在牆上相遇了,母壁虎對公壁虎說了一句話,公壁虎從牆上掉了下來,你猜,母壁虎說了一句什麼?她猜不出。朋友說,是親愛的,抱抱我吧!公壁虎一抬前爪打算擁抱母壁虎時,就掉了下來。朋友還講了很多笑話,可她隻記住了這一個:母壁虎對公壁虎說親愛的,抱抱我吧。她房間的牆壁上也有壁虎,常常在她盯著牆壁出神的時候,大搖大擺地出現,逍遙踱步,如入無人之境。有時一隻,有時兩隻、三隻,有大的有小的。她任由它們占領她的牆壁,反正牆壁對她來說無法在上麵活動,行走,沒有什麼用處。她隻是擔心,它們的家在哪個角落,會不會在她的衣櫥裏,床墊裏。她知道,壁虎肯定也要做愛的,也要生兒育女,但她從來沒想過壁虎會談戀愛,會說,親愛的,抱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