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紫

區琦的房頂開始漏雨的時候是去年初夏的一個深夜。

在此之前的每個夜晚,電話都會像叫春的貓一樣叫起來。當她對著話筒訴說膩成糖稀的話,話筒裏也會流出同樣的糖稀。但那天晚上,電話響起之前,她突然有了一種饑渴的感覺,皮膚渴得要死。

區琦說,很奇怪,今晚我的皮膚渴得要死,它們要從我的身上掉下來,它們無依無靠。

等等我,他說,我去衝個澡,一會兒就回來,帶著槐花的香氣。

電話中斷了,和往常一樣。

他的工作是酒店管理,他總是要看著所有的人打著飽嗝離去後,才能帶著飯菜煙酒的氣息回到宿舍。他總要先給她打一個電話,告訴她他在想她,這個電話如果一方隻是偶爾地親一下話筒,電話就會繼續下去,直到考慮到話費的時候才不得不掛斷。這樣的時候,他會帶著滿身的飯菜酒氣睡去,睡到第二天人們到他那裏找飯吃、找酒喝為止。另一種情況就是她頻率很快地親吻話筒,或者是他,這時電話就會掛斷,他會去衝一個澡,洗淨他的皮膚,用槐花香味的香皂。再回來的時候,他的皮膚是滑的、香的,柔軟,如同一匹迷人的種馬。

以往的這時候,她的眼睛總在想象中隨他走到衛生間,走到蓮蓬頭底下,看水流下來,看槐花香味的泡沫在他的皮膚上開放、繁衍。六個月了。今晚她卻無法讓自己的眼睛離開自己的皮膚。她看著自己的手、胳膊、腿、胸脯,皮膚正在那些地方向她狂呼,向她訴說渴望。突然間,一個身體走了過來,朝著她在呼喚的皮膚壓去,她看見那身體的汗毛孔張開成無數的小嘴巴,親向她的皮膚,她恐懼地大叫,不!然而,她自己周身的皮膚卻也生出了無數的小嘴巴,和那人身上的小嘴巴對接在一起……

不!她在自己的喊叫裏清醒過來,原來是打了個夢盹。還好,電話還沒有響。這是怎麼回事呢?皮膚是怎麼了?夢裏的那個身體是誰呢?

是誰呢?

這樣問著自己的時候,區琦記起了那個身體胸前汗毛的走向,她知道是誰了。那個曾讓她淚流成河的男人,曾俘獲了她的心又不得不把她放逐的人。她原以為自己會忘記的,原來以為六個月的濃稠的糖稀一樣的情話會替代一切。區琦的眼淚滴落在讓她恐慌不已的皮膚上,她蒙地看著它們在她的肌膚上慢慢地流動。

區琦起身坐到椅子上,遠離床和床頭的電話。她不知道怎樣對那個即將用槐花香皂洗淨了皮膚的男人說自己的夢,自己的皮膚。

或許可以不說,或許可以對他移花接木。或許。

電話響了,是她的大姐,大姐說,家裏剛開完會,你等著,娘和你說話。

娘說,二丫頭,娘的語氣緩慢,聽得出來,是故意的,因為在斟酌,家裏的意思是既然那個人條件不錯,你該考慮結婚了,別挑剔了,啊,聽一回話吧,啊。娘把啊字拖得綿軟悠長而蒼老,懇求的意思被巧妙地拖出來。她的皮膚在娘的話語裏開始冷卻、收縮。

幾年來,區琦已經總結出了應對母親的辦法,她和往常一樣用輕鬆調侃的語氣說,娘,人家當領導的處理問題都有個輕重緩急,現在,咱家裏最重要、最主要、最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小妹的婚事,你老人家可不能亂了陣腳,指揮錯誤。

娘說,別跟我耍花招,你小妹和妹夫說了,他們見那個孩子了,蠻好的,你娘都六十多歲了,說不定哪天眼一閉腿一蹬就過去了,你弟弟家的孩子都四五歲了,妹妹也要結婚了,就你,是娘的難題,這次,由不得你,啊。

娘最終還是沒把啊字吐得理直氣壯,娘其實知道,由得由不得,都沒有什麼辦法。娘一開始以為她的二丫頭不會談戀愛,曾非常焦急地說,孩子,你怎麼就不會談戀愛呢,可惜你娘也不會,娘要是會,就教教你。她對娘說,遺傳。

總是要給母親理由的。區琦對母親說,你希望孩子們結婚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他們過得好一點嗎,你總以為,隻有結了婚才是過得好,我是不結婚才過得好。我喜歡一個人待著,就一個人,我一想到要有人在我的麵前晃來晃去,我高不高興都要一天三頓飯地做著,想不想的都要把孩子生出來,我就害怕。

娘說,你這都中哪門子邪了,這麼自私,不孝。娘的語氣嚴厲而冷酷。

區琦覺得今夜的一切都在變,包括母親。母親一貫以通情達理著稱,對遠在他鄉的女兒更是溫言細語,今天卻給區琦扣上這麼大的帽子。母親也許忘了她的好,從小,她是四個孩子中最聽話的一個,心無雜念,一心一意地做著好孩子。

母親要啥她就做啥,母親說好孩子不哭,她就把哭壓到嗓子眼以下,憋得小臉發紫也不哭。母親說好孩子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後,孔融讓梨,她就做姐姐不願做的活,把大的梨子讓給姐姐弟弟和妹妹。家裏有好吃的,饞得她直流口水,也不偷吃,她看著姐姐弟弟妹妹偷吃,咽自己的口水,看著母親的巴掌高起輕落地在姐姐、弟弟和妹妹的屁股上彈跳,她挺直自己瘦骨嶙峋的小身子,倍感自豪。母親說,看人家東村姓李的孩子多爭氣,考上大學了,人家學習都學到半夜。她就學習學到比東村的孩子還要晚,學到淩晨。母親說,看劉家的孩子上高中就談戀愛,丟人呀。她就心驚膽戰地不敢看男孩子一眼,最青春衝動的高中三年,她天天低著頭。母親說,好孩子應該入黨,應該聽黨的話,她上大一時就拚了命地把黨入了,站到黨的隊伍裏……因為母親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