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如是再見到張岱，閑談中，如是話題多與元朝高士倪瓚倪雲林有關，雲其水墨山水如何清逸疏澹，洗桐潔癖如何多此一舉……曲徑通幽，最後講起一則雲林往事：“一日瓚泛舟水上，遇豪強張士誠弟張士信，瓚不與之言，士信大怒，呼奴摑瓚，瓚始終默然愔聲。及後，友人詢其故，瓚曰：'出一語，便俗。'"
觀倪雲林畫中，亦從來不著一人。
明末清初年間，江南名士中的許多人都曾有詩文貽贈柳敬亭，讚其絕藝，庶可編篡一部《時賢歌柳集》行之於世。妙構佳作中，最令如是歎為絕唱的，並不是吳梅村的名句：“隻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風吹雪滿頭。"亦非"劍棘刀槊，鉦穀起伏，髑髏模糊，跳繞座，四壁陰風旋不已。予發肅然指，幾欲下拜，不見敬亭"。
而正是當代散文大家董橋先生推崇的張岱短文《柳敬亭說書》中的"景陽崗武鬆打虎"一節。此處的描寫，刻畫傳神，微入毫發，"聲如巨鍾，說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鬆到店沽酒，店內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
當年柳如是賞讀至此，以為豈止是"‘閑中著色，細微至此"，真真是醍醐灌頂，痛快之極，陶庵其俊才也"。
如是早就有賦詩贈柳之意，腹釀一闋小詞，回到書房，拈筆抽箋，當即譽錄下來。抬頭上款題"敬亭先生正拍"……寫好後，吟誦一番，但覺詞意尚佳，隻是個別句子有點拗口，尚須斟酌一番，方可點定。
錢府的事情很繁雜，大事小事離不開如是操持，這首詞一經撂下，再加上不久後發生的事，終未甫成。那是柳如是聽人說柳敬亭常出入叛明降清後當上提督，領軍鬆江的馬逢知處，深感柳敬亭此舉，有悖忠義。柳如是最看重大節，錢謙益失節不肯殉明，如是很久沒有給他一個好臉子看。這個柳麻子與馬逢知來往密切，雖然隻是班荊道故，幹係不大，但足以讓柳如是染翰之心驟冷，於是提筆在錄有這闋小詞的素箋上，上下塗抹了幾下，隨手扔在了廢簏。
錢謙益不明就裏，因先前總是能在如是廢稿中，覓得佳詩妙句，忙從中揀起，已是一片塗鴉，隻有模模糊糊的幾個字勉強識得，"寒柳梢頭，正陽春色"。
錢謙益沉吟片刻，在"正陽春色"旁，手批數語"時勢如此，大臣仕子尚不能秉節自重，況複敬亭本非讀書人，何必以完潔操履，度其人者。"
錢謙益不願苛求柳敬亭，手無寸鐵的說書藝人如何作為，恐於世事無補。錢、柳卻曾一度期望坐擁雄兵悍將的馬逢知起義反清，當時正值順治六年，若據東南一隅，大業可圖。此際錢謙益曾親赴金華策反，而馬態度曖昧，錢有所察覺，歸棹賦詩，有"畫犬英雄恐未真"句，殆亦知其不足恃也。
終歸是謙益看錯了人，幾百年後，作家高陽遂有"總虞山眼瞽，犬為虎、朱成碧"句，感歎此事。
"絳雲峰"五尺橫匾下列一隻香楠影木長案，四隻箭腿落地，獨為承托陳子龍所贈絳雲峰。峰石之奇、懸匾之文、楠案之精，聚合成一股無可替代，無以複加的氣韻，這氣韻雅致得令人搖性銷魂。謙益踱至，一番觀摩，深喜這怡人雅秀。
錢氏與明季文人士子稟賦略同，愛石、懂石、藏石，深諳石性，精通石理。起初，見如是掬捧絳雲峰石，奉若寶珠龍圖，而於絳雲樓內他山之石，似乎不屑一顧，頗生恁意，或恐如是愛屋及烏，再與臥子暗輸款曲。宗伯此念，有些多慮，如是癡迷於石，每得一石，禁不住多日新奇不己，勁癮難去，除非再獲佳石，方"移情別戀"。
如是俠骨冰清，自與宗伯結褵後，果與臥子不複往來，寄情翰墨詞藻，最多書箑時，錄臥子一闋"沁園春詞"，已非眷顧兒女私情。柳如是終日賞石玩峰，關門即深山，慧心參禪，徹悟石道。石商往往揣摩柳夫人心意，攜石過府，兜售靈璧、英石、昆山、太湖……見到好石，柳夫人的心氣哪還用什麼揣摩，慧眼秀目中，早已無它物，石商狡黠，見此自然鬻價極昂。順治五年，謙益遭遇黃毓祺案牽連入獄，幾瀕於死，全賴柳如是支撐一念，錢謙益有文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