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錢謙益、柳如是,這一對白發紅顏仍在為破碎的江山和亡國的君主盡忠盡力。

朱明舊臣,死心降清者,大有人在,觀謙益失節後,心存故國,敷衍新主,惜重行檢,當不在其列。《柳南隨筆》記二事,頗可證之。

其一,"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弘光主暨大學士馬士英俱出走。偽太子王之明、忻城伯趙之龍、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都督越其傑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諸臣鹹致禮幣,有至萬金者,錢獨致禮甚薄"。

其二,"田雄執弘光主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禮監韓讚周第,令諸舊臣一一上謁。諸臣見故主,皆伏地流涕。王鐸獨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餘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吒而去。曾王佐親見其事。是日獨錢宗伯伏地慟哭不能起,王佐為扶出之"。

王鐸即是以書法名世的王覺斯,觀其書體形貌,似無諂媚奸詐態,而其奸在骨,有江南士人罵其忘八,蓋此之忘八,非裏巷罵人詈語之王八,乃指斥王鐸喪盡人倫,全忘為人之根本——孝悌忠信禮義廉恥。

宋人不惜因人廢字,將佞臣蔡京擯於宋四書家之外,易之以蔡襄,溫慰忠良之心,甚合天理。王鐸之可鄙可憎,有過於老賊蔡京多矣。

柔情似水的柳如是,誌忠愛國,體國之痛,超過無數食君之祿的高官顯宦。她情願為之一死的大明王朝又給了她什麼?!她無法選擇生於明,卻義無反顧地以一死去殉這個曾給她帶來無盡屈辱傷悲的明朝。曾幾何時,橫暴凶殘的地方官府,欲將其逐出鬆江,幾無立錐之地的柳如是此時沒有一絲的心灰意怯,豔幟高揚的畫舫,依舊蕩漾著江南的綠波漣漪,她喜歡遠方的溫山,舷下的軟水……但她卻不願去京城做滿清的新貴。

柳如是又如何做得了張岱?

明亡後張岱"易雕宮為穴處","無所歸止,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於《陶庵夢憶敘》中明誌:"自作挽詩,每欲引決。"

如是欣賞承平年代優遊林下,閑逸風雅,兼以茶淫枯虐,書蠹詩魔,而於古奇石又最為癡迷的張岱。

江南士族,未有不蓄奇石之倫。張岱祖上三代,雅好奇石、古籍,藏書三萬冊,園林疊山、案幾清供,皆入神逸之品。繼至張岱手上,靈英太昆,羅浮黠青……天下美石,靡不備置。其論石雋語,久為世人稱道。

張岱遊曆太平山下的私家園林範長白園,以"龍性難馴,石皆笏起"狀範園奇石之突怒。

張岱深情石性,幽奇賞異,品石眼光,獨具一格。其祖父喜愛一塊鬆花石,舁自瀟江署中,運回府街,親自祓濯,呼為石丈。有《鬆花石記》記石之奇,其祖父並於石上磨崖銘之曰:

"爾昔鬛而鼓兮,鬆也。爾今脫而骨兮,石也。爾形可使代兮,貞勿易也。而視餘笑兮,莫餘逆也。"

張岱卻厭嫌此石“輪囷臃腫失鬆理,不若董文簡家茁錯二鬆椒橛,節理槎丫,皮斷猶附,視此更勝”。

張岱詠記南屏"奔雲石",擬之以滇茶花,妙喻生動:"南屏石元出‘奔雲"右者。‘奔雲"得其情,未得其理。石如滇茶一朵,風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層摺,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須不綴也。"

讀他點評儀真汪園藏石之文,一貶一褒,饒致真趣:

“儀真汪園,石費至四五萬,其所最如意者,為飛來一峰,陰翳泥濘,供人唾罵。餘見其棄地下一白石,高一丈闊二丈而癡,癡妙;一黑石,闊八尺高丈五而瘦,瘦妙。得此二石足矣;省下二三萬收其子母,以世守其二石何如?”

汪園園主最為稱心得意的飛來峰,在張岱眼中陰森可憎,滿身泥汙,隻夠讓人唾罵的分兒。張岱反而對園主丟棄地上的黑、白二石情有獨鍾,"癡妙"、"瘦妙"二語,所以膾炙人口,在於盡得奇石清醜之雅義,狀石之語,其妙倍於石。

梓室主人陳從周教授,讚謂"癡妙"、"瘦妙"為"明代人品石之用辭也"。此語,要言不繁,當知從周必是賞石的方家。

儀真,江蘇儀征之古稱。不知"癡白"、"瘦黑"今日安在否?

又如吳無奇遊黃山,見一怪石,輒瞋目叫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此語頗韻,亦明人風味。

張岱遺石,傳承數百年,尚存之於世者,一言堂有幸得之……

江南傾覆後,山河嗚咽,何來石趣?張岱身陷亂世,國破家亡,貧富貴賤易位,其"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琅嬛福地",隻在張岱夢中,尤是到了晚年,嚐盡"瓶粟屢罄,不能舉火"的痛苦困窘之後,始悟首陽二老餓死不食周粟乃為"後人狀點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