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才子,多具風流曼妙之趣,看家本領琴棋書畫,無一樣不精擅。崇禎七年閏八月,張岱仿古人中秋宴客虎邱的故事,與多方好友七百餘人聚會蕺山亭,同聲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湧,山為雷動,絲弦竹管之音杳寂一時。
張岱清賞林和靖"梅妻鶴子"的深雅,騷心所托一寄於雲上林下,遠離人世的俗氛,詠梅名句,更是清絕千古。岱卻雅不喜其罷樂謗琴之語,蘇東坡、王介甫畢其一生不通棋理,斥楚漢河界、黑白兩極為小道,何足誇能!張岱不以為謬狂,西漢揚雄早將詩賦擯於經術賢傳之外,謂之"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況複推枰對弈。
林和靖逞一時口快,放言"餘一生無所不能,唯不能操琴與擔糞"。此語過甚之處在於:溷雅藝、賤役於一事,無怪乎張岱譏其為"雅人俗語,莫過於此"。
蓋此林逋公和靖先生所不能者,豈獨操琴與擔糞,亦不能著棋。其人不事操縵,雖有岩崖高致,難諧絲桐雅趣。何若東坡老終是解人,但識琴中,無勞弦上。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人事二"第四條"飛鶴報訊",殆載逋公高閑散逸之外,也言先生不善手談。依沈括臨文之精嚴審慎,當信之不虛。《夢溪筆談》是為古典科技名著,然此書涉及門類之多,內容之廣,於社會生活中各個剖麵,無所不談,與夫和靖一條,益增日後談資之雅義,茲請迻錄如下:
林邊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雲霄,盤旋久之,複入籠中。逋常泛小艇,遊西湖諸寺,有客至逋所居,則一童子出應門,延客坐,為開籠縱鶴,良久,逋必棹小船而歸,蓋嚐以鶴飛為驗也。逋高逸偌傲,多所學,唯不能棋。常謂友曰:"逋世間事皆能之,唯不能擔糞與著棋。"
明亡之前,濁世貴公子的張岱,風流倜儻,秉燭夜讀,身邊不乏名媛美姬,紅袖添香。閑暇時,仍是免不了征歌選色,攜妓漫遊。那一年張岱歸浙,有茶館老板又是江浙名士的閔老子、豔播金陵的名妓王月生,送至燕子磯,於石壁之下為張岱舉酒錢行。返蘇後,張岱向柳如是說起這次磯下飲別,閔老子風雅諧趣,王月生別情繾綣,說至興處,吟誦起北宋詞人柳三變《雨霖鈴》中的名句:“方留戀處,蘭舟催發……”
如是不待其說出下句,輕聲吟出兩句詩。張岱哪裏懂得照拂女人的情緒,如是心氣高傲且敏感,張岱當麵動情地與之談論另一個女人,未必是有心冷落如是,如是聽來卻頗不順耳。方才吟誦那兩句詩,暗諷王月生隻配與你張岱佐酒談歡罷了,雅趣無多。
其實王月生絕非尋常青樓女子,不然的話,張岱怎肯特意寫了一篇三百多字的短文,為之揚譽,那題目就是《王月生》。文章雖短,情意綿長,講的是金陵的青樓女子,以與朱市中的妓女平起平坐為羞恥。王月生出道於朱市,但南京青樓上下三十年間,決沒有一人能比得上她。她的麵容如建蘭初綻,文弱可人。纖美腳趾隻有牙齒那麼大,仿佛出水紅菱。王月生嬌矜高貴,寡言笑,同行姐妹和閑客,出百計調笑,也難博她一笑。她擅長楷書,會麵蘭、竹,水仙,會唱吳儂軟曲,但不輕易開口。南京的大老權貴都想得到她,卻很難讓她陪著吃完一頓宴席。富商和權貴,若請她主持半天宴會,提前一天就要送請帖和禮金去,不出十兩銀子,也要出五兩銀子,不敢輕慢她。欲求雲雨之歡,要在一兩個月前下聘禮。
王月生喜清茗,品啜閔老子的茶好喝,哪怕是風雨如晦,排場很大的宴會,她也要先到閔老子的茶館飲上幾杯才去。交往的人如果有中意的,也約到閔老子的茶館相會。一天,閔老子的鄰居有一個大商人,邀請了青樓中的十幾個女子,一起打情罵俏,環坐開懷暢飲。王月生站在露台上,斜倚欄杆,含情脈脈。眾妓女見了,全都泄了氣,躲到房間裏。月生冷淡,如孤梅冷月,孤潔高傲,遠離世俗,與人對麵而坐,起身時像是沒有看見一樣。
有一個貴公子輕薄她,與她同吃同睡半個月,沒有得到她的一句話。一天,月生的嘴唇微微嚅動,閑客們很驚,跑去報告公子說:"月生開口說話了!"眾人聽了,都很激動,好像是天降吉祥似的,急忙跑過去窺伺,見王月生麵容紅潤,很快又不紅了。貴公子再三請求她開口說話,她隻是勉強從喉嚨中吐出兩個字:"家去。"
張岱在如是麵前如此推崇王月生,自然引得如是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