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銳語之端緒原自牧齋遺事"初吳江盛澤鎮有名妓曰徐佛"條雲:"楊愛聞虞山有錢學謙益者,實為當今李杜,欲一望見其豐采,乃架扁舟來虞。為士人裝,坐肩輿,造錢投謁。易楊以柳,易愛以是。刺人,錢辭以他往。蓋目之為俗士也。柳於次日作詩遣怦投之,詩內已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詩,大驚,語閽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子乎? 閽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輿訪柳於舟中,則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體就正,錢心賞焉。視其書法,得虞褚兩家遺意,又心賞焉。相輿絮語者終日。臨別,錢語柳曰,此後即以柳姓是名相往複。吾且字子以如是,為今日證盟。柳諾。此錢柳合作之始也。"
然此條所記之諸端,早為陳寅恪先生指為多乖事實,無知之妄作,固極可笑。顯訛之處乃柳初訪半野堂之前,亦抑"未遇牧齋之前,已以‘我聞居士"與‘柳如是"連稱矣"。柳、錢初見時在崇禎十三年冬季,距此一二年前,即崇禎十一年戊寅,陳子龍所刻柳如是詩集"戊寅草"及十二年己卯汪然明所刻"湖上草",皆已署名"柳隱如是",推知柳隱,隱於章台柳之意,自是用於遇牧齋前之名號。
文史大家非獨深通宵今之變,雄識卓辯,於其所撰,鑿鑿可觀,詩文染翰,敷華溢彩,故能粲粲於一章一句。抑於口傳案稽之逸事傳聞,頗善匡正厘清彼流播之謬誤,舉凡數千年耳熟能詳之所謂逸聞佳話,多有易見者,大抵乃史上兩名人之初見情形,常遭人作意擘渲,妄置情節,殆不與事實相符合。陳寅恪先生信手拈出一二證據,一舉顛覆此世人樂道而難辨真偽之遺,國如柳錢半野堂初見,由此追溯至柳陳之初見,無不類似。僅此一斑,已然窺見大師通人學識之淵深,直深不可測矣。
凡此遺事,不妨作逸事觀。唐以降,文人逸事之撰傳,其取法不以證史為要宗,向來輕考據,重情趣,倘有乖史之舛謬,殆非實錄,何足置辯。唯攬顧一哂之餘,予補史證事,稍具梅益,正此類逸事,可觀之處。之所以不揣贅錄之嫌,詳記此條,重其意在於。這一次會麵對柳如是和錢謙益都影響深遠,因為柳如是不久就公開表示:"天下隻有虞山錢學士才稱得上有才,我非才如學士不嫁。"而錢謙益聞言亦曰:"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
錢謙益急築我聞室,待娶如是。我聞室是錢牧齋於半野堂後以十天時間趕築而成的便屋,取《金剛經》中"如是我聞"之意。
紐琇《觚剩》載:"庚辰冬月,柳始遇宗伯,為築我聞室,十日落成。"
牧齋《初學集》中且有《寒夕文宴再迭前韻,是日我聞室落成》詩,旦旦寫明我聞室建成時日。從其"綠窗還似木蘭舟"一句中測知我聞室格局不大。
牧齋亦有"小小房櫳滿院香"一句為證。
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說"以意揣之,我聞室之結構必不甚寬敞,殆所謂屋小如舟耶?"以陳寅恪之警煉,當是從牧齋"綠窗還似木蘭舟"一句窺知此情。
"於是崇禎十四年初夏,錢謙益親駕芙蓉舫迎娶‘秦淮八豔"之一柳如是。響遏行雲的蕭鼓驚動了虞山的飛禽,濃鬱芳香的蘭麝熏醒了負暄的家犬。麵對過於張揚的婚儀,正統紳士們憤怒不已,不少人以向彩船投擲石塊發泄心中的鄙夷。""雲間縉紳嘩然攻討以為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體統。"(案:沈虯《河東君傳》)
他們不明白,才高八鬥如錢謙益,何以被一個青樓女子迷住了魂魄?他們當然想象不到,就在一塊塊瓦礫砸得船艙"砰砰"作響的時候,返老還童的錢謙益正伏在案頭一臉幸福地為柳如是寫著情詩。燕爾之夕,錢謙益戲柳如是曰:"我甚愛卿發黑而膚白也。"柳如是戲錢曰:“我甚愛君發如妾之膚,膚如妾之發也。"那一年柳如是二十四歲,錢謙益長她三十六歲。
兩夫婦年齡懸殊之大,情愛之浪漫濃鬱,都超乎常人。值此春宵一刻,柳如是二十四歲之前遭受的所有屈辱,也都煙消雲散!縱使是宋轅文、張溥、陳子龍等雲間高經意不經意間帶給如是的痛苦難堪又與其何傷?!天地之間,隻有一個錢牧齋知她疼她珍惜她已然足夠了!"荒寒一點香,足以酬天地!"人們篤信,至理至性,存乎於世,待時而顯,必然煥發絢麗之光芒,在其"理似不偶然間",物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