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曾見了好東西,素日裏養成的傲慢矜持,一下子全跑到爪窪國裏去了!隻見他興奮異常,兩眼閃出攫取的光,來了南蠻子憋寶的勁頭,等不及郭老板回答,就著急忙火地問價。郭老板乘著錢大公子興致好,馬上報出了五千兩銀子的高價,錢曾聞聽,尖聲叫道:"甚麼、甚麼,搶錢啊!本公子娶一房小……"話到嘴邊,又溜了回去。他拽了一把郭老板,對方十分識相地將錢擁進後堂,女眷陪著小妾仍在店堂品茶。
錢曾接著剛才的話說:"娶一房美妾,也用不了兩千兩銀子。""你說的是哪一位?可是店堂裏的這位如夫人,要是她,五千兩不貴。""好好好!郭老板此言好極!好極!既然如此,你郭大老板喜美色,本公子喜美石,兩相易換好了!"
自這位陪錢曾同來的年輕女子踱進店內,錢老板一眼瞥見,便有驚豔之感,南國佳麗的風韻令其傾倒。小妾雖籍貫西北,但已陪侍了錢曾好一段時日,人又聰慧,很快諳熟了南方的生活習俗,不多日,竟能說上一口外埠人很難聽出破綻的吳越軟語,又得錢曾悉心調教,詩文染翰,風度氣質已然迥異於本地金粉了。
郭老板中年喪妻已曆一載,早萌生續弦之意,何期今日美人自天而降,不不不,郭老板忙在心底糾正此語的不妥,真是應了仙女下凡、仙女下凡!郭老板滿心高興,忙問實錢曾:"公子此意當真?"曾答:"君子無戲言,古有豪俠美妾換寶馬,今朝錢曾美妾換美石,亦夫快哉!何況此女與曾並無婚約,你我彼此說妥即可,絕無反悔。"
郭老板聞聽此言,更無一點顧慮,這樣,又會減去不少麻煩。郭老板是何等精明之人,古玩行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接下來講出的一番話,顯露出商人的狡黯:"話講好了,說換就換了,‘貨換貨兩頭樂"。可你錢大公子財大氣粗,薅一根毫毛都比我小店的柱子粗,也不能說抵了五千兩就是五千兩吧?算四千吧,再給一千,就這樣,爽爽快快兩清。"
錢曾的心思全在木假山上,興致正高,知道郭老板又來了奸商的壞習氣,一言不發,順手解下了腰間佩掛的西漢黃玉剛卵,扔在櫃上的托盤裏,頂了一千兩銀子。接著大聲吩咐:"打包,係好,送到王翰林寓所。"步至店堂,幾乎沒再看小妾一眼,說:"你留在這吧,郭老板不會虧待你。"小妾還未醒過味兒來,錢曾已上了馬車,留下了一串馬蹄叩擊路麵發出的"嗒嗒"聲。
幾天以後,小妾經郭老板百般勸慰,怨恨錢曾絕情寡義的情緒稍有緩解,她一天天安靜下來,細一思量,眼前的這個男人,家境殷實,又剛死了老婆,緩些時日娶我過門,我便是老板娘了,也不比跟著那個整日裏買書、翻書的南蠻子差多少,便心安了。
長安一行往返用在路上的時間,再加上錢曾在長安勾留的幾日,前後用去兩個多月,待他千裏攜峰回到常熟,已是挑花吐豔的早春季節了。卸下行李後,錢曾便急不可耐地吩咐仆下將木假山、石盆搬至也是因書房。錢曾在一邊指導拆包時,便在房中四下打量,擺放在何處為妙?擺在案上?還是幾上?抑或是不宜清供於文房,那又擺在也是園的哪個房間內呢?錢曾為此頗費思量,仆下已將木假山按照主人的要求,擺放在書房一角的矮幾上。剛放穩既覺不雅,錢曾擺手支走了仆下……
奇石峻峰如何清供得體,最見主人審美情趣的低俗高雅,此藝非關小道。錢曾自陝歸來,已三日閉門不出,整日伺弄這架木假山。令他頭疼的是,無論擺放在何處,下承何種載體,他都覺不妥,與最初想象中的木假山一旦壁立簷下峭拔雄峙的樣子相距甚遠。其峻絕之態,睥睨俗主,錢曾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也是園供養此山大不宜,所謂不可與作緣者也。
柳如是閱世頗深,特殊的身世經曆使她在十幾歲時的少女時代就已見識了太多的文人高士,當然更多的是富賈紈絝。較之平凡女子,如是更為深刻地了解男人,她太熟悉也太厭惡錢曾往往在酒後醉醺醺、微睜著色迷迷的在自己身上上下偷窺時的一雙渴欲的眼睛,對此,如是早有戒心,諒他隻是單恩意淫罷了。讓她真正擔心的是,宗伯大學士,學識淵博,智思過人,卻絲毫不曾發現這位曾族孫人性中有品行不端的另一麵,反而引為最可克紹其學的入室弟子。然在宗伯麵前,即是枕邊之言,如是也從來講過錢曾一句壞話,隻是期望宗伯自警,能盡早識破、疏遠錢曾這個心術不正的偽君子。不管怎樣,宗伯即喜歡與他詩文唱和,能讓宗伯高興,如是又覺得心中的這點掛礙不算什麼。可是前幾日聽說的一件事,卻讓如是好生氣憤不過,錢曾輕漫仰慕他的那位陝籍士子,其做法實在有些過分。那位尊師敬賢、宅心仁厚的書生,對錢執弟子禮甚恭,錢曾別陝之日,窮書生多有饋敬,奉以終南山深麓所產皮薄肉酥的山核桃,蜜如甘飴的柿餅,這兩樣土儀是關中有名的土特產,又加兩隻風臘肥羊腿。不腆之禮,聊充川助,可錢走時,一樣未帶,遺在了翰林府,這下子全便宜了王府的仆役們。有一個也沒少得好處的門房,不思感謝,反而四下傳言,說什麼:"人家錢大公子根本看不上這些土貨,一總賞了大夥。"平時嫉恨諸生的一二學子,稍後又得知,諸生寫了那麼多的詩詞文賦,驛傳幾次寄呈錢曾賜教,千裏傳書,殆經半載,蘇省卻杳無尺素回複,誰料錢曾看都未看,根本不屑一顧,每次都是隨手扔在廢簏。說起來,諸生也忒厚道,對錢曾棄堂妾的父母,亦多照拂,時常幫助幹一些重活,便又招惹他們背地裏的譏諷:"瓜悚,瓜悚,整個一瓜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