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唐軒的郭老板,幼時開蒙,讀了幾年私塾,三百千也是朗朗上口。後來子承父業,接過在長安城書院門古物一條街上這座頗具規模的古玩百年老店——寶唐軒。錢曾抵達古都當晚,他就聽說自人文淵藪的兩江故地,來了一位裘馬輕狂、偎紅依翠的闊公子、風流詩人,且是一位獨具隻眼的玩古高手,精擅碑帖古籍。以郭老板老道的眼光看來,凡懂得書香密劄的風流韻士,沒有不喜歡奇石的。人世間可珍愛的,要而分之,隻有兩大尤物,一曰美女,一曰美石,二者皆具動魂蕩魄的魅力。若兩者皆好,恁是什麼時候把賞起來,又常令真玩家感到:美女美石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態與興致,兩股勁道。世間美女易得,而美石不常見,況且紅顏易老,秀色可餐的佳時並不持久,而美石,千古恒定不變的特性,終生待你無倦色。
寶唐軒的郭老板早就想好了,一俟將錢大少爺請進店來,接上話茬,便與他神侃起這個話題,自能說動他。倘話語仍未奏效,以這架木假山的朗姿,必盡奪其目,不信掏不出他的銀子。
酒宴翌日,寶唐軒提早一個時辰,便摘下了門板。夥計們在老板的親自調動下,忙了個昏天黑地,大動店中原有布局,把靠著一麵山牆的大古玩架格內的瓷玩雜件,全都倒換了下來,包好送進倉室,換上了幾為一色藍布封套的線裝古書。老板知錢曾為遐邇聞名的藏書家,有意先引其眼目投向古籍,並非為賣書,隻為套套近乎,拉近距離,為商出那架已悶了月餘不見人間氣的木假山作好鋪墊。果然不負郭老板所望,此刻錢曾攜美已在書院門內青磚鋪就的古玩一條街盤桓了好一陣子,有些掃興的是,大多店鋪沒有開張營業,錢曾神情微露落寞之色,一副興趣索然的樣子。
此刻方顯出寶唐軒過人的精明之處,郭老板十分清楚文人多有晨起的習慣,早地便候著。要不說銀子還得讓人家掙,大店還得讓人家開呢?錢曾包乘的雕欄馬車還未駛近寶唐軒,兩位夥計便示意車夫停下,上前幾步,熟練地攬住馬頭,挽起韁繩,殷勤地攙扶錢氏下得馬車,早有女眷將錢妾迎入店中。
錢曾二目餘光一掃,見此店軒堂大屋,開間很大,店中展櫃、環壁之屬,多為古玩佳器,格架之上,古銅吉金、陶瓷雜件擺放有序。夥計掀簾,老板從裏間緩步走出,向錢曾拱手致意,客套寒暄之語,倒像是文人興會,:"敝軒蓬門寒戶,何期今晨肥馬嘶門,想必有貴客遠道而來,恭迎來遲,萬望海涵!"錢曾微微點了下頭,"打擾,打擾"。"且會,幸會,請上座"。錢曾並未落座,果然徑直奔向擺滿圖書的二架書櫃前,信手抽閱了一冊,見是宣德年翻刻的郵道元《水經注》,放回,又抽出一冊,是元版的老子《道德經》,皆尋常版本。錢曾未再動手,隻是上下掃了一眼書櫃,緗帙牙簽,裝潢考究,藏書品相也都很齊楚,但依他的經驗,全為充充樣子的門麵貨,此店料無善本珍籍,便不覺間搖了下頭。老板適時插上的幾句話,說得錢曾心情漸漸舒暢起來:"先生曠世高才,文錦機抒,庋藏圖書龍文萬軸,三墳五典四書五經,靡不備具,‘神經怪牒,玉策金繩,關扃於明靈之府",且多宋槧,哪裏會看上小店所蓄微文簡冊。"
這種場合聞聽這種話,錢大公子是不屑於與之客套的,身份派頭之所在,也不必追問,"店家是如何知曉本公子是錢曾的"?名人都有"天下無人不識君"的傲世之情,他好像隨口詢問一句:"貴店若藏著珍品,請盡出一觀。"
郭老板見火候已到,若再與之虛以委蛇,恐招厭煩。臉衝著後堂,喚了一聲:"請錢大公子上眼。"話音剛落,早有一書生模樣的店夥計,腳步輕快地懷抱一碩長宋錦匣盒,放在案上。又見兩個夥計,搬出了紅綢遮覆著的那隻唐代石盆,穩穩地放在案邊牆角上一隻五彎腿帶拖泥光素無紋飾的黃花梨花幾上。剛才懷抱長盒的夥計,不待錢曾看清楚是甚物件,已麻利地將這架唐基出土的木假山托立在石盆中。剛才搬石盆的兩個夥計,一左一右將備放在石盆中再高出一寸就滿滿一盆的三合土,用手撥弄出一個剛好可容納木假山底部的臥槽,木假山穩立其間,再撫實、擠緊。這個過程,錢曾一直以行家的眼光在一旁靜觀,他明曉此中的門道。
郭老板又捧出一個小盒,盒中物是當時散落在基室中的鵝卵石,他要一個個嵌捅在木假山四周,錢曾說:"不必,不必!"然後,後退兩步觀之,再後退幾步,這樣可連同石盆托架一並審觀,稍頃,錢曾連呼:"妙!妙!妙!郭老板,郭老板,如此高妙之雅物,不知從何而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