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也是古代藏石女王,她的絳雲樓藏有奇石,我還不知道中國的哪位名女人像她那樣喜歡奇石,也懂奇石。"理查德插上的這幾句話,大大出乎玄岩對他的了解,先前如何也想象不到,這位老外竟然讀懂了柳如是,欣賞這位中國三百年前的美人。理查德舉起酒杯,玄岩此時覺得有點對不住這位老朋友,是不是方才出語過於尖刻,有些失禮呢?忙起身和理查德碰杯,淺啜了一口。說實在的,假若理查德不是外國人,玄岩恐怕早與他結為忘年之交了。想起先前有機會在一起談石論峰的快樂,玄岩覺得有些話確是言重了。這是在與理查德的交往中,從來沒有過的。好在玄岩見他倒沒有生氣,愈發顯出一副修養很好的樣子,反而給玄岩講:“你剛才講的不無道理。我也知道拙作封麵的石頭不是最佳。當時考慮隻是為了取其險峻,而於石座方麵,沒有過多考慮。”“玩石頭最講究的就是座。”玄岩隻說了這一句,覺得理查德還是真沒讀懂石頭托座的重要性,托座是石頭的根基。
若讀罷理查德以下一段論石之語,便可悉知其對奇石與托座之關係,可謂至老未明,淺見有如此,大不類藝術家之所能言者,其曰:"奇石因放置方式而得到改變。走底座,奇石還原為自然物體。把它放回到座子上,它又從石頭變成了藝術品。"石,置諸一奇字,立見其具藝術性,換言之,畫裝之以框,才是藝術品嗎?石無托座,即非藝術品,實乃本末倒置之悖論,外籍藏石家,一時不知奇石為何物,何足怪哉!
明代的案頭清供石,最講究座架藝術。此藝興盛於明代,這有賴於鄭和七下西洋,率領當時世界上最龐大的船隊,隨船帶回了產於南洋群島一帝的紫檀等珍貴硬木材料,給明代家具提供了最好的材質,而托置、擺放奇石及其他古董的座架,亦承接了明代家具的菁華。
明代座架的藝術風格多樣,或光素古樸,或繁麗典雅,現今人們仍屢有發現在樣式、飾紋上構思巧妙、造型新奇前所未見之奇石架座,不禁由衷地感佩中國傳統石文化的博大浩繁,折映在架座藝術上竟也是如此的美輪美奐。明人至少認識到了一隻適宜的架座,確為所襯托之石增色添輝,提高奇石的藝術欣賞價值。明式座架確也高古大氣,獨領風騷幾百年,至今魅力四射。奇石托座不可枉求獨立欣賞的地位,應服膺於石、合氣於石、襯托好石,以期達到那種石座合一的絕妙化境。
理查德·羅森勃姆的學識、修養不差,玄岩今天場麵上講的一些話,想來他一定吸收了不少他以為合理的成分。理查德習慣中國式的聊天,他問玄岩:“我很欣賞你的大作《奇石賦——古奇石收藏的曆史文化意義》,這篇論文寫明代石文化一節時,為什麼沒寫到柳女士呢?”這話引起了玄岩的回憶,他沒有急著回答,追思幾年前發表這篇論文的前前後後,油然升起許多感慨。
這篇文章脫稿後,玄岩給了兩家刊物看,這兩家的編輯或許是嫌文章過長,版麵有限,勸玄岩不如刪至兩三千字,便可付梓,玄岩聽了一句話也沒講,心裏說:“一萬字,尚意猶未盡。”玄岩自信文章沒問題,可心裏又沒底,給幾位文友看,都說好好好,也講不出什麼實質性的意見。玄岩心中頗有九分落寂,無措之下,將拙作傳真至法京巴黎範曾先生寓所,求教先生,他篤信先生定會謊言以教。正文傳遞前,玄岩恭致簡函:
範先生:
鈞鑒
九五一別,匆匆數載,先生一篇《風賦》,吟來如坐春風。其風華之婉轉,風骨之俊朗,非先生不能賦也。而欲神追手摹者,玄岩可列其中。‘風在哪裏?在天邊的雲絲霧影,在陌上的柳絮蒿蓬,在春天偃伏的碧草,在秋天飄零的丹楓。在高檣的一葉帆,在驥尾的千條線,在寺廟的幛幡,在心頭的旗旋風在哪裏?禪家告訴你,看如雲離月;道家告訴你,聽爽籟在天。宋玉說,在青萍之末、在腐餘之灰。蘇東坡說,在木葉盡脫的樹梢、在明月徘徊的江上。風在哪裏?在高漸離易水的寒築,在諸葛亮赤壁的草船,在漢高祖威加海內的戰袍,在嶽武穆聲徹天外的霜蹄……"霜晨夜雨之際,餘每每誦之以慰遠懷之情。今同此函,呈上拙作《奇石賦——奇石的曆史文化意義》求正於先生為盼,自文中可窺餘悉受先生詩文影響之大,然歎不能得先生大雅之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