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海枯石爛(1 / 3)

這望京城全是仿照長安城修建,高大厚實的城牆,上麵間隔著雉垛,雉垛邊上有軍士站崗,城門下有軍士守門。正是兵凶戰厄時節,進出京城的人都要搜身查證。

那官員名叫李承恩,先把三人的官憑給守城軍士看了,又把水廿七的來曆說了一遍,請他把腰牌拿出來過目。守城的軍士一看腰牌,嘩一下收起了兵器,挺胸行禮,說了兩句話,李承恩恭恭敬敬垂手道:“小校說這確是太子宮的腰脾,請貴客隨小校前去太子宮。”守城的軍士到底是在天子腳下,見多識廣,這京城裏除了皇宮就是太子宮重要,太子宮的腰牌怎能不認得。

水廿七道:“你也一起來吧,這一路多虧你照顧周到。”

李承恩應一聲,牽了馬跟在水廿七後麵,守門的軍士叫了四個人開路,一行人往太子東宮而去。水廿七想著一會兒就能見到鸚鵡,不禁心跳加快,也顧不得看望京的市麵熱鬧與否,隻盼快些能到。

好不容易走到一處宮門之前,門口有持械守衛的軍士,守城門的小校拿了腰牌遞給守宮門的侍衛,侍衛一看,說了一句話,拿了腰牌就朝裏走。李承恩輕聲道:“讓我們等一等。”水廿七點點頭,心想這話猜也猜得到是什麼意思。

過不多久,裏麵飛快地跑出來一個人,見了水廿七就行禮,笑容滿麵地道:“水公子好。公子是怎麼到的望京?一路可順利?”

水廿七認得他是杜萱的貼身侍衛之一,名字是叫張山,也笑著搶上去扶起他道:“張總管好。太子爺還在伊川港嗎?我妹妹可在太子宮中?”說完心都快跳出來了。

張山道:“初姑娘不在東宮,還在伊川港。”語氣有些吞吞吐吐。

水廿七大驚,忙問著:“伊川港被敵人圍困多月,情勢危急,她為什麼會在那裏?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張山道:“是有一些不好。”水廿七嚇得臉都白了,一把抓住張山的衣襟,連聲詢問,張山道:“水公子放手,也不是很要緊,我們進去慢慢說吧。這三位兄弟是?”看著李承恩等人。

李承恩忙上前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張山點點頭,道:“你做得很好,這位水公子是太子爺的朋友,有大功於國。你遇事不亂,思慮周到,很有前途。回頭你把你的職務和名字寫個折子投到吏部,回去等好信吧。”李承恩大喜,當街給水廿七和張山行了個大禮,帶了兩名手下轉去不提,城門守衛也行禮離開。

張山將水廿七迎入東宮,在一間偏廳坐了,吩咐手下看茶,然後才把別後的事說了出來。

原來那日杜萱帶了鸚鵡離開了蓬萊,船行幾日後,鸚鵡就病了,茶飯不思。杜萱知道是為著和水廿七分離的事,這種病也沒有藥可吃,隻待日子長了慢慢化解。躺了幾天後,人已瘦得形消骨立,杜萱看了擔心不已,命令船上的廚子每日做精致菜點端給她,鸚鵡不過每樣略動一下。杜萱看著一個害相思病的女孩兒除了好言相勸,那是一點辦法沒有。看看離伊川港也不遠,命手下全速前進,上了岸進了港馬上延醫救治。而這時去扶桑國的探子也帶了軍情來報。

杜萱一麵布署防備,一麵擔心鸚鵡,又對水廿七好生愧疚。自己連同整個扶餘國都受了他諾大的恩惠,卻連他托付的最心愛的人都不能好好照顧,這讓他如何安得下心。而鸚鵡昏迷不醒,高燒不退,這樣的情形實在不宜搬動,隻好在伊川港住下,除了請當地名醫馬上看病外,又從京城請了太醫去診治。到如今應好得七七八八了,其他的就不好說了。

水廿七聽了張山一番講述,哪裏還坐得住,出門牽馬就要趕去伊川港,張山知道攔不住,挑了宮裏最好最快的馬陪他一起去,兩人快馬加鞭,不眠不休地一路朝伊川港進發。

一路上水廿七悔痛不已。早知是這樣的,那當初就不該送她走。別看她表麵上行若無事,談笑自如,說什麼三年後怎樣怎樣,其實心中如剜似割,還不讓他知曉。想想鸚鵡從被他父親選中到做了祭祀龍王的供品,從在龍王廟中被扔下海中的那一刻起,就和自己拴起了一起。眨眼間從生到死,接下來又是幾番死裏逃生,兩人早就密不可分了。在她這樣無依無靠、滎滎弱質之際,還要硬生生的把她從自己身邊推開,讓她再受一次生離死別的痛苦,那真是讓她生不如死。自己隻顧著自己難過,不願她在身邊亂了方寸,卻完全沒想過她的感受。自己要是沒有這麼快就遇上父親,那麼這時仍在海上飄流,又哪裏會知道她是這般的傷心欲絕,了無生趣,一心赴死?自己對她的情分,哪及她對自己的一半?照此下去,不用三年,她就一病而亡了。

想到這裏後怕不已,忽然感激起他父親來了。要不是他父親即時出現,自己不知還要在海上耽誤多久,隻怕是某一日醒悟,早就回天無力了。

這一程路在他又是自責又是僥幸中趕完,馬兒一跑進伊川府,他就跳下馬背,老遠看見迎接出來的杜萱,他跑過去剛叫了一聲杜兄,聲音就變得不成調子了。杜萱一把抓住他手腕道:“來得正好,跟我走。”拉了他就往內院而去,把他送到一間房子的門口,說道:“我把她交還給你,你自己好好照顧她吧。外頭敵人攻城,我得去指揮。”轉身便走了。

水廿七看見門口臥著那隻虎斑貓,見了他站起身來在他腿上噌來噌去,輕輕喵了一聲。估計是怕它不幹淨,給關在外頭了。門裏門外站著許多的仆婦,他知道杜萱已經盡了力,定一定神,掀開內室的簾子,就聞得一屋子的藥味,席榻上躺著一個人,一床薄麻被子蓋在她胸口以下,病懨懨的沒一點生氣,他跪下坐在她身邊一看,馬上閉上了眼睛。

屋裏服侍的女子見闖進來一個風塵仆仆的男子,都唬得目瞪口呆。水廿七沉聲道:“你們都出去,全都出去,誰也不許進來。”

侍女仆婦雖不知這人是個什麼來曆,但看他一臉凶相,不敢多問,一個一個都退了出去。門外的侍女低聲說是太子親自送來的,內室的忙噤聲侍立。

水廿七看著躺著的這人,幾乎認不出是鸚鵡。鸚鵡本來是極細嫩的肌膚,白裏透紅,後來在船上扯帆掌舵曬得微黑,更是婀娜嬌美。而眼前的鸚鵡卻是麵黃肌瘦,沒半絲血色。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半開半瞌地蓋在下眼瞼上,若不是這個人的麵容在他心上鐫刻了無數遍,他說不定就會認不出她來了。

鸚鵡的枕邊放著一塊折疊齊整的虎皮,時值盛夏,早蓋不著這個了,但她仍然放在枕邊,可見此物在她心中之重。水廿七俯下身子叫了兩聲“鸚鵡”,鸚鵡微微動了下睫毛,沒有回答。水廿七強忍心痛,慢慢躺在她身邊,抖開虎皮蓋在兩人身上頭上,擁住她在她耳邊輕吻。不知怎的,一滴眼淚就掉在她的臉上。鸚鵡動了動嘴唇,輕聲道:“二十七哥哥。”

水廿七哽咽道:“是我。”一麵將她抱得更緊了,嘴唇從她的臉上滑到她的唇上。鸚鵡抬起手來摸到他熱熱的身子,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道:“二十七哥哥,我們是在碣石宮裏嗎?”水廿七悶聲悶氣地笑道:“是的,我們是在碣石宮裏。”一邊笑一邊淚花四濺。原來在兩人的心中,那一刻都是銘心刻骨的美好。

鸚鵡朦朧間心裏一寬,暈暈的和他擁吻。水廿七終究記得一樁事情,一隻手慢慢地滑下她的背,摸到她的腰下,在自己胎記的同樣位置細細的摸去。鸚鵡身上隻穿了薄薄的一件綢衣,摸在手底感覺不出絲毫的凸起,不像自己腰裏的胎記那樣。自從他聽父親說過這個胎記的重要之後,想起就摸,想起就摸,那胎記在手指間應該是個什麼樣子早就爛熟於胸,此時在鸚鵡腰間摸不出,雖然放心了一大半,但仍有一小半不敢確定,趁她神智不清之際,爬起來揭開她身上薄被、腰間衣裾,隻見一片冰肌玉膚,滑膩溫軟,在自己長有朱砂胎記的地方,沒有一粒黑痣,也沒有一點紅記,連個斑點也沒有,如脂如膏,欺雪壓霜。

水廿七歡喜得眼前發黑,一把掀去虎皮,趴在她耳邊,低笑道:“鸚鵡,鸚鵡,快點好起來。我是你二十七哥哥,你不是我鸚鵡妹妹。等你好了我們就回碣石宮去,我們呆在那裏麵一年都不出來。”

杜萱鎮守伊川港已有月餘,敵軍大大小小幾十次攻城都被他守住,眼看城裏弓箭炮石已不多了,傷情卻越來越重,敵軍還沒有撤退的意思,不禁愁眉緊鎖。國中各地都告急,斷不能再從別地抽調兵力,造兵器訓練新兵尚需時日,敵軍若再攻兩次,伊川守不守得住就難說了。

杜萱和水廿七在城樓上察看敵軍船隻,商議軍情。遠處海麵黑雲翻滾,城樓下麵濁浪擊牆,海風吹起兩人的袍角,城下的敵船在海浪裏搖擺。杜萱道:“看來馬上要下大雨了,今明兩天能太平一時,我眼下是渡日如年,要是這雨能下個兩三個月就好了,到時我的兵和箭又能抵擋一陣。”

水廿七道:“隻守不攻,難免守製於人,被動容易捱打,還得想辦法出擊才行啊。”

杜萱苦笑道:“這個我豈得不知。隻是這江口寬闊,守都不易,哪裏敢出擊?對方船和人都比我們多,一旦被他們擊破江口封鎖,那半壁江山就丟了。”

水廿七默然。上次敵船攻城,伊川府門口的石獅子都放在投石機裏投出去了,城中軍械嚴重不足,已著人往四鄉調運石頭,城中道路上的條石也盡數挖了出來,勉強可備一戰。這一個多月對峙下來,敵船也被摧毀了三分之一,但仍是死攻不放。兩方都知道伊川是扶餘最弱的地方,是以一個死攻,一個死守,僵持不下。也正因如此,伊川港城牆才修得又堅固又厚實,堪配國門二字。

黑雲壓城,海風激蕩,城樓上旗幟被吹得拍打翻卷,蜻蜓蚊蠅貼地而飛,幾隻燕子掙紮著撲扇翅膀風中覓食,幾莖枯草被風吹至半空盤旋往複,又聽得空中啞啞慘叫,一隻海鳥頭朝下俯衝過來,撞在城牆雉垛上,小小腦袋被撞得血肉模糊。

水廿七上前撿起死鳥,翻看它的小小屍身。這隻鳥不知飛了多遠才來到這裏,又不知遭遇到什麼,渾身的羽毛雜亂不堪,大羽尾羽翅羽都零落不全,絨毛腹毛倒順參差,放在鼻下聞聞,除了海腥鹹味外,還有別的不祥氣息。他仔細辨認這種氣息,在什麼地方聞到過,忽然變色道:“杜兄,不好,颶風要來了。”

兩人麵麵相覷,忽然齊聲大叫道:“太好了,颶風要來了。”杜萱哈哈大笑,仰天道:“蒼天助我也!賢弟,虧你提醒,愚兄好及時布署。”興奮得頻頻搓手,道:“賢弟,這已是你第三次救我了。”摟住他狠狠地拍他的肩膀。

水廿七笑道:“自家兄弟,有什麼救不救的。你快去布置吧,我去看看鸚鵡。”

杜萱笑著捶了他幾下胸膛,下城牆去了。水廿七回轉伊川府第。

伊川港自從杜萱鎮守以來,早把市民遷走,城中都是軍隊,指揮起來得心應手。當下下令離海岸五百裏內的平民統統往內陸撤退,能帶走的全部帶走,兩天之內全部撤完。軍隊把所有軍械糧食搬到地下倉庫裏去。所有可以焚燒的破爛東西都運到江邊,再加上鋸末垃圾、人畜糞便等,待夜幕降臨,在江邊點燃起無數處巨大的火堆,焚燒出陣陣臭味和煙霧,被風一吹,籠罩在城上和江麵,把一條伊川遮得烏煙瘴氣,鎖江的船隻趁著這煙山霧罩撤回至上遊。整個伊川城裏除了三千守城軍士跟著張山藏身在城牆內腹中,早已是一座空城。

杜萱做好布署,跟著一小隊侍衛在風中跌跌蹌蹌地回到府第。這府第原是倚城中一座山勢所建,因在海邊,常年為颶風海嘯所困,因此在府第後山腰間挖了藏身的洞窟,裏麵日常所需一應俱全。杜萱回府時,府中所有仆人侍女都撤了進去,還有食水被褥等能帶走的財物。一場颶風後,多數的房子都不會存在,裏麵的東西也付闕如,自然能帶多少就帶多少。

山洞內挖了多個石室,各人找了地方坐臥。杜萱尋著水廿七和鸚鵡,兩人一坐一靠,那隻貓睡在她的腳邊。鸚鵡手上繃著一根彩繩,頤指嘴努地指點水廿七挑繩,水廿七左看右看無處下手,他是從來沒有和同齡小伴做過這種遊戲。杜萱看了大笑,道:“我來。”在邊上坐了伸出拇指和食指挑起兩根彩繩,再勾起小指也挑起一根,向外一翻,變了一個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