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笑道:“杜兄小時候和誰一起玩過?”兩邊小指左勾右勾,拇指和食指再翻,又變了一種網格。
杜萱手指跳動,變回一個,道:“我的嬤嬤教我的。她和另一個嬤嬤可以玩上半天,變出無數花樣,我跟著學了幾個,現下都忘得差不多了。”
鸚鵡十指靈巧無比,轉眼間又翻好一個,水廿七叫道:“慢來慢來,我還沒看清楚呢。”鸚鵡依言放慢動作又重新翻給他看。
水廿七眼珠子跟著她的手指移動,道:“我來試試。”學著鸚鵡的手勢慢慢挑出,果然成了,樂得他大笑,舉著花繩在她麵前,等她來挑。嘴裏問道:“杜兄,敵人的船怎樣了?”
杜萱道:“我回來時在城樓上看見他們在用鐵鏈鎖舟。”說著搖搖頭,又道:“他們還當是尋常暴風雨,隻要相互牽製就可保得平安。要在平時,他們連船,我就學個火燒赤壁,眼下不用我去燒了,就等著老天爺把他們打個稀巴爛吧。”
水廿七看著鸚鵡翻出的新花樣道:“要在平時,他們也不會鎖船。”
杜萱點頭道:“沒錯。他們也想到了這點,知道我們沒法在暴風雨中攻擊他們。這下你又不會了吧?還是我來。”接過手挑出。
鸚鵡讚許地道:“杜兄這個花樣挑得漂亮,好多人到了這裏都不知道該怎樣下手呢?你再瞧這個。”十指翻飛,手腕一轉,亮出個縱橫交錯、上下三層的網絡,笑道:“我不信這個你也接得下。”
杜萱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最後道:“我翻不出,認輸。”
水廿七驚歎道:“這個網兜可以裝個雞蛋了,怎麼想得出來。”鸚鵡道:“我挑花繩可是我們村裏數一數二的,很少有人能打敗我呢。”說著喘了一下。水廿七道:“你累了,躺下吧。”把虎皮褥子墊在她頭下,扶她慢慢躺好。
鸚鵡微笑道:“你和杜兄說話吧,不用守著我,我睡一會兒。”水廿七點點頭,將燈撚小,和杜萱到洞窟邊上觀看城中動向。
不過黃昏時分,天已黑得像三更半夜,空中都是海鳥啞啞的叫聲,撲著翅膀在風中翻滾,想找一個安穩的地方躲過這場劫難。
杜萱道:“鳥兒們能預知災難,人就差遠了。”
水廿七忽然想起年初在塘後村的鳥蟲大戰來,鳥兒們遠在海上已知道陸上有大群蟲子,目光何等銳利。鸚鵡的父親也不差,看見大黑銜回的一片海鳥羽毛就知道有鳥群要來,借機揚威,端的是機智過人。鸚鵡在這方麵其實很像初道三的。自己的父親整天隻知道尋花覓柳,機巧智變上那是大大的不如。光從這一點,也可知道兩人相差很遠。
隻要說話,忽然一陣風吹得他忙閉眼睛,睜開眼來,但見整個城中飛沙走石,屋頂木板被卷至空中,落下後砸在其他屋頂上,轉眼又是一片碎木破板。兩人對看一眼,合力關門,那狂風已朝洞裏吹來,合兩人之力竟是推不動一扇木門。杜萱向後招了招手,那一小隊侍衛上來推著門慢慢關上,又在門後加了三根四四方方的粗門閂。
一夜間都聽得風聲呼呼,雨聲劈啪,不斷的有東西砸在門上,門縫裏吹進大片的雨水,門後的地上濕了一大片。洞室裏燭光搖曳,風似無孔不入,嗚嗚的在洞中盤旋,不時卷起一片兩片輕薄的東西。每個人都不說一句話,側耳傾聽,彼此微笑,從別人那裏尋求安慰,也給別人安慰。沒有人能睡著。
水廿七擁著鸚鵡坐靠在石壁上,不時親親她的頭發耳朵和麵頰。
颶風整整刮了兩天,兩天裏大家都忽喜忽憂。喜的是這麼大的颶風,敵船一定被摧毀殆盡,憂的是整個伊川港不知成了怎樣的慘狀。第三天早上風聲停歇,門縫裏投進一線陽光,眾人精神一振,侍衛取下門閂,打開大門,往下一看,觸目是一片瓦礫場,沒有一間完好的房子,破爛和木板遍滿城中,隻有海鳥在垃圾堆中低飛覓食。
眾人看了都心情沉重,侍女仆婦們開始低泣。連伊川府第都成了廢墟,讓她們去哪裏?
隻有杜萱麵無表情,說道:“侍衛跟我上城牆,餘下的人仍留在這裏。城裏沒打掃幹淨之前不能居住,煮些藥茶和藥湯,凡回來的人都要用藥湯沐浴後才能進來。用哪些藥,問一下大夫。”
眾人一一領命。水廿七道:“杜兄,我跟你一起去。”杜萱道:“好,正需賢弟高見。”兩人帶了侍衛下山。城裏還泡在海水中,眾人一路行來著實艱難。到了伊川邊上,看見江麵也都漂著木頭和屍首。杜萱皺眉道:“得趕緊把屍體撈出來焚燒,這樣的天氣,不消兩天就臭了,到時引發瘟疫可不得了。”
水廿七道:“應該是敵方的船和士兵吧。這樣的颶風,無人能躲得了。”杜萱點點頭,道:“還好咱們的人撤得快。這麼大的天災,我還是頭一次看到。”
兩人說了兩句就接不下去了,費了好大工夫才走到城牆上,果然海麵一片狼藉,船破桅斷,沒有一艘整船殘存下來,漂浮的船板間全是屍體,一片血腥,慘不忍睹。
城牆上的旗杆也齊根斷折。但城牆仍是堅固如初,經受住了這一次從未有過考驗。
頭上是碧藍的晴空,不見一絲雲彩,無遮無擋的太陽下是最最慘烈的修羅場。
杜萱轉身,看見藏身在城牆腹裏的三千軍士已站在他的麵前,精神飽滿,目光堅定。杜萱忍不住微笑,大聲道:“天送颶風,助我破賊。如今不費我一兵一卒,而敵軍盡亡,此乃上天的旨意,可見我正義之師,自有上天來佑佐。當前要務,是重建伊川港,以備敵人偷襲。”
眾軍士齊聲應道:“是!”
當下分配任務,清理城市。把還可用的木頭堆在一起,其餘垃圾和敵人屍體運到城外下風處統一焚燒掩埋。派人出去調回駐守軍隊和船隻,帶回石灰藥材木頭草席等,石灰遍灑城中,藥材熬湯沐浴飲用,以防瘟疫和疾病發生;而木頭和草席用來搭建房子。
十多天後,城中已清掃幹淨,幾萬軍士沒有人生病受傷,消息傳回國中,國人無不歡欣鼓舞,士氣大振。扶餘國主帶了軍隊在前線也打了個大大的勝仗。
這些天杜萱和水廿七及侍衛隊仍住在山洞裏。府第建好尚需時日,他們有洞棲身,已比幾萬士卒露宿好得多了。等營房建好,杜萱才命人修府,這時離颶風已有一月了。敵軍遭此大創,水軍損失嚴重,不能興兵來犯,海靜河清,水廿七和鸚鵡商議離開伊川府,回碣石宮去。
杜萱知道水廿七是散漫慣了的人,雖然想借助他的計策,但強留也是無趣,隻得道:“扶餘尚在國難中,愚兄是不能好好一盡地主之誼,反讓賢弟賢妹操心不少。這危國危城,也不是安樂之鄉。愚兄隻願你們若是在外聽見我國戰贏,就請再來扶餘,我們三俠聚會,暢飲歡歌,到時愚兄陪你們遊遍扶餘勝景,逍遙快活一番。”
水廿七和鸚鵡滿口應承,上了杜萱送他們的大船,船上還有水手仆婦等十數人,離了伊川港,往碣石而去。
船上有了這許多仆人,水廿七不用升帆掌舵,鸚鵡也不用入廚治肴,兩人閑坐無事,惟有釣魚挑繩說笑取樂。一日鸚鵡道:“咱們真的去碣石宮裏住?那他們怎麼辦?”
水廿七拿了根鳥羽逗貓玩,道:“你願意身邊老是有這麼一群人在?我一人過慣了,還真是不喜歡有人圍在身邊。他們嘛,讓我想想,讓他們去麻姑島好了。那島不小,盡可以住得下他們。”
鸚鵡抿嘴笑道:“你一人過慣了,很好。那我們就去麻姑島,你一人回碣石宮。你不是喜歡一個人過嗎?”水廿七在伊川府見著鸚鵡後不久,就把遇上他父親的事說了一遍,兩人盡釋前嫌,歡喜莫名。水廿七又說父親和麻姑邀他們去麻姑島團聚。鸚鵡對水秦和麻姑,還有兩個妹妹很是好奇,也想早點見到他們,是以有此一說。
水廿七眉毛一揚,道:“誰說我一人回去?我們三人回去,王小龍,王小虎,還有這王小貓。”
鸚鵡抱起貓道:“誰說的,王小貓跟我。”
水廿七抱住鸚鵡笑道:“跟你就跟你,不過你得跟我。”
十多天後進入北海,再行幾天,薑女石已在遠處海岸邊遙遙可見。水廿七命拋了錨,讓船上人原地待命。放下一艘單桅小船,和鸚鵡兩人張了帆過去。伊川港遭受颶風,海岸一線的城池都有影響,他一定要過去看一看碣石宮無恙才能放心。
才到鷹嘴礁,就看見鴿子窩上的龍王廟沒了蹤影,萬千鴿子在怪石間飛旋盤繞,怪石上白糞點點,落下的灰羽隨風上下。若不是二人對這裏都熟悉之極,哪裏看得出其間曾有一座廟宇。
鸚鵡先是驚訝,然後點頭道:“好,沒了正好,以後就不會再有女孩兒被扔下海了。”
水廿七冷笑道:“沒了廟,他們不會再蓋?”
鸚鵡偏頭看著他道:“他們再蓋,那咱們就來燒。他們蓋一個,咱們燒一個,看誰快得過誰。”
水廿七歎口氣道:“我的傻妹妹,他們要是老蓋不成廟,就會說成是龍王遷怒,沒等廟蓋好,就又會扔個姑娘下來。”
鸚鵡一想也是,便發恨道:“要是這裏的颶風把塘後村也吹倒了才好。哼,要是留有一個人在,也會說這風是龍王發威,點上香,有什麼就扔什麼吧。”
水廿七搖頭道:“愚夫愚婦,慣是如此。明年我再來看看,若是真有人又建了廟,我就偷偷貼張紙在梁上,說龍王對去年的娘娘很滿意,沒有諭示,就不要再獻祭了。對付他們,就要用他們那一套。”
鸚鵡一笑,又皺眉道:“說起來還是我爹爹可恨,這些可不都是他弄出來的嗎?”
水廿七道:“那是俗例。你爹之前多少年,就有這樣的事了。隻不過沒有我這樣好心的龍王。”
鸚鵡接口道:“可知你那些祖先也可恨,為自己得利,便誤導他們。更加可恨。”
水廿七無話可說,兩人對看一眼,都歎口氣。轉過鷹嘴礁,果然見塘後村東倒西歪立了幾間房子,一付劫後新建的樣子,看來這裏也是整村被毀。鸚鵡想不知爹爹,二娘,還有傻小子平望都怎樣,但自己在他們心中早不知是人是鬼,沒的去嚇著人家。看過就行了,扯了帆離開。
風急船輕,不多時就到了薑女石邊。正值月初,退潮之夕,薑女石下有一條白石步道隱隱可見,一直通到了岸上,才被岸上泥沙掩埋。岸上漁村盡毀,除了些被海浪打上岸去的破木頭,再沒有人煙。
鸚鵡看了哀道:“難道整個村子一個人都沒活下來嗎?這是我娘的娘家呢。”
水廿七道:“有幸存下來的人也到別的地方去了吧,漁船沒了,他們沒法出海,怎麼生活呢。”指著水底下的白石步道說道:“你看那石道,原是皇帝走的,可想而知在剛建好的時候,這些石道都是在岸上的,還有這天闕,也是豎立在陸地上的。過了這麼多年,海水上湧,淹了步道,天闕也斷成兩截。這麼堅硬的石頭都會碎裂,世上還有什麼是不會變的呢?”
鸚鵡呆呆地道:“當日你和我發誓,海枯石爛,不離不棄。但這海沒枯,石已爛,你卻離棄過我。可見世上真是沒有什麼不會變的。”
水廿七聞言一震,道:“你是在心裏怪我嗎?怪我不該和你分開?”
鸚鵡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是,我怪你。我怪你把我一人孤零零撇下,送到陌生的地方。你是發過誓的,要不離不棄,你都忘了?”
水廿七心中大痛,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你說得是,就算我們真的成不了夫妻,那就一起死在碣石宮中算了,一個人活著,原是生不如死。”
鸚鵡眼中早就淚花點點,道:“反正我從離開你的那天起,就不想活了,若不是你找了來,我早已經死了。沒有你,我一人活著做什麼?二十七哥哥,你還記不記得,我那時拿了剪刀對你說,不管你是不是長了個龍頭魚身子,我答應了做你媳婦兒,就不會變的。你後來卻說要我等你一年,你一年不來找我,就讓我嫁給別人。我說過話我不會忘,你卻都忘了,我除了一死,還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