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廿七心想怪不得城中對失火走盜之事遮掩了事,原來是知州病了。也難怪,他擔著這麼大的幹係,夙夜難安也是難免。瞧這病不過是思慮過多,氣脈不通引起的,吃藥是一時難以見效的,還得行針。便搭了搭脈,又在他頭上各處經穴上按壓了一下,知州一時喊痛,一時絲絲地吸氣,一時又哼哼嘰嘰。水廿七查明病灶,道:“大人,晚生要行針了,不知大人能坐起來嗎?”
知州哼哼道:“行,病急亂投醫,也隻好試一下了。聽說你把個剛死的人都治活了,我比死人總強點,應該治得好。”那親隨忙上去扶起,又在他身後加了幾個布枕,讓他靠了。
水廿七沒想到知州原是個這麼有趣的人,倒有些後悔給他添了那麼多麻煩,說道:“大人見不得光,但晚生行針需光,能掌個燈嗎?”知州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親隨忙打著火點上燈,放在床前。水廿七打開布卷,抽出一枚銀針,在火上燒了,倏地一下紮進耳後,跟著運針如飛,眨眼間知州的頭上已經顫微微站了十多根針。頭部的針紮完,他又擼起知州的左臂,又在臂上紮了七八根針,從醫箱裏拿出一個瓷罐,打開蓋子,挖出一團暗綠的艾泥,揪成一小球一小球,裹在針尾,端起燈點燃艾泥,屋子裏就彌漫著一股艾草的清香。
等艾泥燃盡,水廿七拔下所有的針,知州第一句話便道:“咦,頭不痛了。”親隨大喜,道:“郎中先生真是神醫。”
水廿七笑一笑道:“哪裏,不過對症下針罷了。請把簾子收起,窗戶打開,透一透氣,大人還會覺得舒暢許多。”那親隨忙收簾開窗,再開門通風,屋內的濁氣一清,連水廿七都覺舒服,何況在床上躺了兩天的病人。他又道:“飲食還以清淡為上,熬點紅棗蓮子粥,補血補氣,氣血足了,精神就有了。”
親隨一連聲的答應下來。知州喝一口茶道:“先生神技也。李貴,封一吊錢的賞。”親隨李貴應了,取了一吊錢來,水廿七略謝一聲便袖了。知州又道:“先生明天還來嗎?”水廿七道:“不來也不妨事了,大人可請日常的大夫看,湯藥還是吃著。”
知州對李貴道:“先生真是良醫,若是別人,看在診費上也要再複診個幾次。”李貴道:“是,大人說得極是。這位先生不僅醫術高,醫德也好。還沒請問先生高姓大名?”
水廿七謝道:“草莽之人,有甚高姓大名?不過掛個賽華陀賽扁鵲的幌子,維持生計罷了。大人好生將養兩日就無礙了。”包好醫箱,揖道:“晚生告辭。”知州道:“李貴,替我送送先生。”李貴送出內堂,外麵那軍士還等著,接了出去。
直送到衙門口外,那軍士陪笑道:“郎中先生,我這邊腕上長了個包,也不疼也不癢,就是手上使不出力,你老給看看?”
水廿七暗道這小子怎麼這麼殷勤,原來也是想看病,拿起他右手手腕看了看,果然拇指下方鼓起小指肚般大小的一個包,便道:“幫我拿著這個。”把醫箱給他用左手拿了,雙手握住他右手手腕,拇指交疊在鼓包上,使勁一壓,那軍士“嗷”地長聲叫了起來,等他叫完,水廿七道:“好了。”那軍士低頭一看,果然鼓包被按了下去,水廿也道:“三天之內不要沾涼水,不要用力,三天後包你手上有力。”軍上忙謝了。水廿七朝他揖了揖,快步離開。找到擺地攤的草藥郎中,脫下衣服,連同醫箱還了給他。
回到船上,鸚鵡迎上來笑問:“聽說知州留你吃飯,都吃什麼好東西了?說出來我見識一下。”看他臉上粘著胡須,又是好笑,打了水來與他洗臉。
水廿七扯下假須,洗了臉洗了手,坐下拿起鸚鵡倒給他的茶喝一口才道:“你這傻丫頭,給你根棒槌你就認做針,人家說留飯,不過就是那麼一說。他自己兩天沒吃飯,餓得肚皮貼到了後脊梁上,說話都跟蚊子哼哼差不多,會想到讓廚子做飯給我吃?不過呢,他給了一吊錢,明天正好拿去替姓金的贖身。”說到贖身兩個字,忍不住笑。
鸚鵡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轉頭問杜萱道:“他笑什麼?”
杜萱忍笑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一麵叫人擺飯,道:“我說不用等你了,咱們先吃,小妹說再等等。有個妹妹就是好啊,這麼知道疼人。”
鸚鵡佯作沒聽見,問道:“你去給知州治病去了?你真的會治病?我怎麼不知道?治好了沒有?”
水廿七得意洋洋地道:“當然治好了。不治好我回得來嗎?這些個小毛小病,我手到病除。”
鸚鵡兀自不信,道:“我才不信。昨天我說脖子酸,你說找個跌打郎中捏捏,可沒說‘來,我幫你捏’。”說完才覺不對,兩人這樣的處境,還是不捏的好,又道:“你膽子可夠大的,萬一給你治死了呢?”
水廿七聽了也不自在,見她岔開話,也道:“你還別不信,我這手針炙是跟高人學的。”
說話間擺好了飯菜,杜萱坐了主人位,鸚鵡和他一人坐一邊,杜萱先倒上酒,道:“咱們兄弟兩年沒見,今日又多了小妹,就痛痛快快喝一頓。愚兄的日子是千篇一律,賢弟卻是多有奇遇,就連你會醫術愚兄也是今日才知,不如賢弟說來下酒如何?”
水廿七道:“哪有什麼奇遇,最奇的不過是遇上杜兄。”
鸚鵡拍手道:“對,對,不如說一下你和杜兄是怎麼結識的,又是怎麼成的好兄弟。”
杜萱給兩人都到滿酒,道:“這個我來說好了,那是兩年前,夏天,我在珠璣島上避暑,有一天下海去玩,潛得深了,不想被海裏的水蜇給蜇了。被水蜇蜇到的事是常常會遇上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受傷。但有的水蜇毒性很大,愚兄又是不耐這種毒素的,當時就痛得死去活來,一個人就往下沉,差點就死了,不是疼死也要給淹死。這在這時,沒想到從海底突然遊過來一個人,把愚兄托出海麵,救上岸去,愚兄這才挽回一條性命。”
鸚鵡聽了,笑道:“原來杜兄堂堂八尺男兒,卻怕那些小小的水蜇。杜兄你放心,我從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海蜇,早替你報了仇了。”轉頭問水廿七道:“你在那裏作什麼呢?難道又是在揀什麼東西?”
水廿七知道她是在暗笑他專揀人家村裏拋下的姑娘,杜萱麵前不好說破,隻道:“采珍珠啊。南珠不如東珠,北邊海水涼,水也清,產的珍珠也好。尤其是扶餘海外的珠璣島,那裏的珠子又大又圓,我采了珍珠去買,換衣換食。”
鸚鵡哦一聲道:“我記得你說過采珠子的事,說什麼一串珠子換一座城。當時以為你是在瞎說,沒想到是真的。這下你救了杜兄,什麼珍珠也沒他值錢啊,杜兄,你拿什麼謝他呢?”笑嘻嘻地看著杜萱。
杜萱搖頭道:“你是知道他這個人的,拿什麼謝他他都不要,我就說要和他作結義兄弟,他若不肯,難道是要愚兄再把命給他嗎?賢弟隻好答應了。是以一直到今天,我都沒想出可以用什麼來謝他。”
鸚鵡打趣道:“他傻,哪像我,杜兄給什麼,我就拿什麼。你以為你什麼都不要人家就會高興了嗎?人家隻當你搭架子,假清高。你要得越多,才顯得你和人家不生分,是一家人。杜兄,你說我說得可對?”
杜萱點頭道:“小妹說得極是,愚兄就喜歡這樣的痛快人。小妹,我倆脾氣相投,咱倆喝一杯。”
兩人碰一碰杯,鸚鵡淺淺地抿一下杯緣,道:“我這是沾了他的光,大哥對我好就是對他好,這個我懂得的。二哥,我敬你一杯。”說著端起杯來朝水廿七舉了舉,水廿七無耐,也舉杯和她碰了一下,道:“你酒量淺,別喝了。”鸚鵡喝一口,道:“行,我不喝了,我吃飯。後來呢?”
水廿七道:“杜兄盛情,我再推就不好意思,就在海邊陪他住了兩個月,直到杜兄起程返京才分開,這一別就快兩年了,哪裏想到會在這裏碰上呢?”
杜萱道:“是啊,可見我二人有緣。上次得賢弟援手救了愚兄性命,此番看來還要借賢弟之助呢。”
水廿七忙道:“哪裏哪裏,杜兄借兵回去,馬上就旗開得勝,這些軍國大事,小弟哪裏懂得。”
鸚鵡插話道:“你說說你是怎麼學的醫吧,我倒想知道是誰把你教得這樣膽兒大。”她知道他是不願意參與到這些家國之事中去的,便把話頭引開。
水廿七自然懂得,便接口道:“我和杜兄道別後,身上揣了好些大珍珠,這些都是這兩個月我在海裏采的。你別說,跟杜兄在一起就是有好處,杜兄在那裏一住,別人就不敢來了,那麼大片海都是我一個人的,侍衛們當然不跟我搶著下海采珠,杜兄自己自然也不把幾顆珍珠放在眼裏,我就大采特采,大發其財。杜兄剛才不是說沒拿什麼謝我嗎?這些珠子難道不是杜兄的好意?”
杜萱道:“那是你自己采來的,不是愚兄給的,怎麼算得上是愚兄的謝儀呢?愚兄不下海不是不跟你搶,而是怕了海裏的水蜇。”說得三人都笑。
水廿七接著道:“我駕了船往南方去,北方的珠子在南方才賣得貴。在芝罘靠岸添加食水時認識了一個老者,說要去泉州,沒船肯搭他,我想我到哪裏去也沒個準地方,就送他一程好了,另外泉州的珍珠賣價也不錯。沒想到這人是個杏林前輩,船上無事,他就吹噓他一生救了多少人,又說一生醫術無人承繼衣缽,我說反正沒事,你就教我好了。他倒也爽快,就教我針炙,怎樣認穴,怎樣下針,七經八脈,醫理醫道,一路教到泉州,也沒教完,我就陪他在泉州住了一年,把他一身醫術都學全了,他說我已經可以行醫了,我就在泉州街頭擺了一個攤,專給人治落枕脫臼,風濕酸痛什麼的,治了兩個月,沒治死過人。後來看看時候差不多,該回來了,就和師傅告別,把那些珠子都給了他。他原是閩人,一路行醫不知不覺就到了北方,年老思鄉,遇上我願意送他,他一高興,就收我做徒弟了。”
鸚鵡心裏一算,就知道他說的時候差不多是什麼意思,那是二月二快到了,他要趕回來娶媳婦。想想他本來一團高興遠道回來,哪知遇上這樣的尷尬事,一麵心痛他,一麵自傷身世,心情頓時黯了,也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著飯。
水廿七也不作聲了。就算有一身的本事又有什麼用呢?就算真的是龍王又能如何?眼前這個檻就邁不過去。想到這裏心頭一亂,拿起杯子一口就全喝了下去。他天性灑脫不拘,年紀又輕,本不是個喜歡借酒澆愁的人,也不是十分喜歡喝酒,但酒就在手邊,心裏的苦又說不出,竟一杯又一杯地喝個不停。
鸚鵡也不相勸,吃了點飯,放下筷子,跟杜萱道個擾,自去杜萱為她安排的艙房休息。杜萱看水廿七滿臉憂愁,便道:“賢弟有什麼話,跟愚兄說說不妨。”
水廿七搖頭道:“沒用的,除非找到我老子。杜兄,過幾日你回去時就帶她一同走吧,我是不能再和她在一起了,天知道我會做出什麼蠢事來。大哥,我的心好痛。”放下酒杯,走到艙房一角坐下,抱頭悶聲道:“大哥,我睡一會兒,你不用管我。”閉著眼睛,過一會兒偷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杜萱無法,隻好回到自己艙裏,想自己的事。當晚鸚鵡說不餓,不出來吃晚飯了,水廿七又托醉不醒,一直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