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下起雨來了,雨勢頗大,打在屋頂上像炒豆似的,擾得人睡不安穩。鸚鵡掀開帳子傾耳聽了聽,聽清是雨聲,便放了心。忽聽水廿七說話道:“下雨了是嗎?”鸚鵡應道“是”,又說:“你也沒睡呢?”
水廿七道:“怎麼睡得著呢?我真不該幫大哥他們出這樣的主意,萬一燒著了民居,出了人命,罪孽可就大了。唉。”說著,捶了捶床板。
鸚鵡在幫著出主意時隻想是幫他排憂解難,同時也是報答趙大哥和老九對她的照顧,待看到夜裏的火勢,心裏也很不安,這才輾轉不能入睡,聽了水廿七的話,想了想才道:“咱們留下來,本就是為了相幫趙大哥,眼下看來是做到了,那就不用再欠著他們的情了。燒房子一節,咱們事先也想好了的,除了衙門銀庫就是館驛戲台,本不是人多的地方,邊上也沒什麼民居,估計是不會燒著的。再說了,就算你不幫著出主意,趙大哥他們就不會動手了嗎?他們習慣了來蠻的狠的,定是衝到西門把守兵殺個幹淨,到時引來了城中官兵,兩方打起來,趙大哥他們定是要吃虧的,如果趙大哥也落入官府手裏,你看了還是要想辦法去救的。那樣的話,死傷的人更多。萬一你失了手,我又怎麼辦呢?”她這一番話,本是為了開解一下水廿七,但說到最後,真的心顫起來。心想這茫茫世間,除了水廿七,她竟是無人可依,無處可去。
水廿七也明白她的心情,安慰道:“鸚鵡,我本是獨來獨往慣了的,做事不計後果,如今有了你,我是不會不想著你的處境的。”但目前這樣半空懸著的情形又讓他好生心煩。忽然又問道:“你和你爹爹長得像嗎?”
他突然來這麼一句,鸚鵡聽了,反問道:“怎麼想起來問這個?我以前說過我爹不是我親爹。”
水廿七心中的疑慮、期盼自是不能說出來,隻道:“你小小年紀,哪來的這些細密心思?比起趙大哥還有我這樣的老江湖,也是不差什麼的。你在塘後村裏,不會學得到這些計謀機巧,難道是天生的?是不是你爹的那些心眼都傳給了你?”後麵這一句,帶著些玩笑的意味,心裏卻是緊張著。
鸚鵡聽了便笑道:“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說起這個來,好象我更像我娘。村裏上一輩的人都說我和我娘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爹待我冷淡得很,哪裏會教我什麼東西。不過呢,我在村裏要是和別人有了什麼爭執,向來是不會落下風的。嘿嘿,難道是跟我爹學的?”
水廿七也嘿嘿一笑,不再說什麼,不想鸚鵡卻接著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要老實回答。”水廿七心裏打個突,道:“什麼?”
鸚鵡道:“記得我到碣石宮的第一天,曾問你知道不知道有個女子名叫芸娘,你當時就怒火三丈,然後就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後來你零零碎碎說起你爹爹的一些事,讓我懷疑……”
水廿七忙道:“懷疑什麼?”
鸚鵡緩緩說道:“我娘在海上遇上的人,是不是就是你爹?”
她石破天驚這麼一句話,把水廿七嚇得不輕,道:“你從哪裏來的這個念頭?”
鸚鵡冷笑道:“我是傻的嗎?那夜你對我那麼親熱,一聽到我娘的名字就跳腳罵人。當時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隻是害怕,沒想過其他的。如今我們相處了這麼長的日子,對你的性子也了解了一些,你豈是這樣喜怒無常的人?二娘對我說我娘是在海上遇上了別人,回去生了我,我爹不喜歡我,你又說你爹喜歡勾搭女人,你碣石宮和薑女村離得那麼近,我娘又是慣常出海的,遇上了是一點不奇。所以她才悶悶不樂,後來就尋了死。不知她是覺得對不住我爹呢,還是無望得活不下去?”
水廿七聽了無話可說,鸚鵡又道:“你後來對我雖好,卻和先頭不是一個好法。我雖是個姑娘,卻還知道一些人家夫妻間的事。你又說過讓我叫你哥哥,又說那樣是不成的,你正經起來就叫我妹妹,平時就叫我的名兒,哪裏有一句親熱言語?除了在趙大哥他們麵前你管我叫媳婦兒,哪一處你是拿我當媳婦兒的?”
頓一頓,她又道:“自從我們在海上失散,我無時無日不在想著這個,越想越覺得不對,咱們這個情形算是個什麼呢?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的。今日借用這暗地兒,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索性說開了,以後也好見麵。”
水廿七隻得道:“鸚鵡,你讓我真是好生慚愧,我一個大男人,不及你半分的爽快。是,你想的一切都是我想過的,我也是這麼懷疑著,從聽你說出芸娘兩個字起,我心裏就像有一千把刀子在絞著。要把你當做妹妹,我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樂意,但沒找到我爹之前,我實在沒法確定,隻好這麼懸著,委屈你了。”聲音裏透著萬分的痛苦。
鸚鵡豈會不知?自己經曆過的,水廿七早就經曆過一遍,同病相憐,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隻道:“睡吧,明天去看看那廟,若是好好的還在,就進去許個願,讓咱們早一點找到你爹,若是被燒了,那是老天爺不可憐咱們,咱們就隻有做兄妹的份了。”
水廿七想不出話來說,嗯了一聲,兩人各自愁悶,睜著眼睛到了天亮。天亮後,雨仍下著,誰也不願出來見麵,借口下雨,賴在床上,倒朦朧睡了一忽兒。
眼見快過巳時,再睡著不像話,鸚鵡先起來了,梳洗過後,推開窗道:“雨停了,出去看看趙大哥的三把火燒得怎樣了。”
水廿七早就醒了,因不知怎樣麵對她,便躲著不肯起床,聽她這麼沒事兒人似的閑話,暗笑自己怯弱,也起身淨了麵嗽了口,兩人一前一後的上街。
大雨過後,街上幹幹淨淨,街上的人也各幹各的,沒見得有什麼驚惶,路人相遇,問上幾句,各自道了平安,又幹別的去了。鸚鵡心想到底是城裏人,見多不怪,要擱在自家村裏,不說上個大半年不能算完。城東城北這麼一走,鸚鵡道:“趙大哥放火的本領高,昨夜看著那麼大火那麼大煙,那麼大動靜,卻什麼也沒燒著,就薰黑了幾堵牆。”
水廿七看著那些刷牆的工匠道:“吃這碗飯的嘛,手下的活能不好?”這話聽著倒似在說那些工匠,兩人都是一笑,尷尬稍除,又往南城天齊廟而去。天齊廟土黃色的圍牆仍舊好好的,隻有前麵空地上的戲台燒了個精光。那戲台本就隻用根圓木搭了個架子,燒了也不值什麼,再搬幾根大木頭來,趕趕工,廟會前重新搭好不成問題。
鸚鵡看著齊整無損的廟門,心想難道老天爺真的有眼,可憐咱們,留著好好的廟讓咱們去禱告?當下水廿七買了香燭,兩人進了廟,在燭架上點了燭,在香爐裏燒了香,跪在許許多多進香的人後麵,默默祝告。那觀音大士微垂雙目,神情慈悲,一手拿著淨瓶,一手持著楊枝,像是要遍灑甘露,救民於水火。兩人都想:昨夜那場雨,怕是觀音下的吧?她憐世人苦多,不忍看生靈造孽,才降下這及時的雨水。
祝告完,水廿七在功德簿上寫了名字,奉上兩吊錢,暗望可以消彌一些昨夜的罪過。拜完觀音,兩人又轉去西城,隻見城牆根下還順著砍倒的旗杆,旗杆下空無一人,看來老九是被趙大哥救出去了。
兩人正高興,卻聽有人問街邊的燒餅鋪的夥計道:“昨天綁在這裏的強盜呢?”兩人聽見了,也過去買兩個燒餅,一邊聽他們說話。隻聽夥計道:“聽說是半夜打雷,把旗杆劈斷了,強盜也死了,一早就有當兵的來抬了走。嘿,他一走,我少賣好多燒餅。”
問的人道:“昨夜的天雷天火真是稀奇,別的地方都不打,單打中衙門的地盤,可不是老天爺長眼?”
夥計低聲道:“輕聲些。後來燒到了天齊廟前,觀音菩薩顯靈,就下了一場大雨,免得天火燒著了她的香火地。不過我可聽說這是老天爺懲罰衙門濫用刑法,那人根本就不是什麼強盜,而是……”把嘴俯在那人耳朵邊說了幾個字。
那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原來是周守備官報私仇,把人打得那樣慘,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了。照你這麼說,為什麼不燒守備家,卻燒了衙門?”
夥計冷笑道:“如不是知州老爺點頭,他能把個小白臉當江洋大盜那樣往死裏打,打個痛快了?”
客人點頭道:“說得極是。”
那兩人還在嘰咕,水廿七和鸚鵡不想再聽下去,轉身走了。把說不通的事都編派成老天爺的恩威,原是愚夫愚婦的慣常行為,官府也不會去正聽,天火總比強盜點火要來得順耳,上頭追查下來也有個交待。
水廿七本來心事重重,又為放火不安,又為老九擔心,又是覺得罪孽深重,一路行來都意興蕭索,待見了一切都還不錯,差強人意,臉上有了點神采,一時興起,說去城外碼頭看看那些停泊的船,鸚鵡自然沒有說什麼。
碼頭上桅杆林立,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船,擠得沒有一絲空隙,船與船之間搭上了跳板,方便船上的人上岸走動。船連船桅碰杆,一直連出海去好大一片。鸚鵡從沒見過這麼多的船,驚歎道:“不過幾天前,我打這裏進城,還不曾有這麼多呢,都是從哪裏來的呀?”
水廿七道:“大多數是商船,來做生意的。從來廟會都是商人們交易的機會,商人得利,官府也受益。這停靠碼頭要收費,交易要納稅,吃飯要付錢,搬運要人工,官府收入大了去了。隻不用住店錢,他們大多住在船上。不過勾欄瓦肆飯鋪的生意也會好,他們收入多了,官府抽的稅也就多了。”
鸚鵡“哦”了一聲,想起一事,問道:“這麼多船擠著,不知昨夜趙大哥他們怎樣才能駛到外麵去。還有那個老九的相好,聽你們說是守備大人的小老婆,這怎麼可能呢?他們兩人再是碰不到一處的。”
水廿七笑道:“要是這小妾原是從什麼地方買來的呢?”
鸚鵡再“哦”一聲,吐了下舌頭,又皺眉道:“這就是老九的不對了,人家既從了良,就不該又去糾纏。”
水廿七道:“老九理這些,就不是老九了。”
鸚鵡道:“這番挨了打受了苦,怕是要收斂些了。”
水廿七道:“難說。”
兩人東拉西扯的,都不想細究昨夜說的事情。站在圍堰上,看著麵前的大海,水廿七道:“我那船也造得忒慢了,看著這海,恨不得馬上升了帆就出海去。”
鸚鵡道:“趙大哥他們也走了,這城裏亂糟糟的,呆著也是呆著,不如照以前說的,咱們去遊玩吧。什麼泰山嶗山,你不是說都不算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