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廿七帶了鸚鵡回到鴻賓樓,把她在自己房裏安頓好了,去前麵酒樓找到掌櫃的,說要包下樓上一層的座頭桌子,晚上要請客。
掌櫃的有些為難地道:“小店預訂酒席都要提前三天,這還不到兩個時辰,叫夥計們怎麼弄?好些幹貨要頭天發好,光是雞鴨連宰殺帶烹煮也不夠啊……”
他還要嘮嘮叨叨往下說,水廿七打斷他道:“那些散座的客人來了,難道也是提前三天訂好的?你那些花裏呼哨的菜不用上了,撿些快的不就行了?你一家店來不及,就叫別的店幫你做些嘛,街上有什麼現成的,也買些來。總之肉要多,酒要夠。我請的客人又不是達官貴人,隻是些船工水手,東西隻要好吃就行了。”
掌櫃的搖頭道:“這鴻賓樓可是城裏數一數二的大酒樓,幾十年的老字號,隻有人家來買我們的菜,哪有我們去買街上的道理?這樣的事小店從來沒幹過,不敢開這個先例。傳出來幾十年的聲譽都毀了,這不是胡鬧嘛。”
沒想到這掌櫃的是個實心眼,有生意送上門來都不做,水廿七給他氣得不輕,道:“哪你就別去買,隨你怎麼弄好了,有這工夫跟我磨嘰,雞都殺好一百隻了。吃了多少,你加個倍算給我就是,這裏是一吊錢,先拿去買菜買肉,不夠的話,等吃完了我再補上。”彼時一文錢可買兩個燒餅,一鬥米不過三十文,這一吊錢就是十錢,就是一百文,可以買兩百個燒餅了,買點菜買幾雞自是綽綽有餘。
但這掌櫃的卻道:“小店開了這幾十年,大主顧也見過些,漫說一吊錢,拿兩吊錢來吃酒的人也有。無論是花一吊錢還是花十文錢的,都是小店的客人,都要讓客人吃得好又滿意,不會砸自己的招牌。今兒就算這一吊錢是我白撿的,我也發不了財,明天小店還要接著開,聲譽壞了,多少吊錢都換不回來。”
水廿七聽他這樣不行,那樣不行,惱道:“誰要壞你聲譽了?你聲譽好得很,再過一百年也壞不了。反正我客人已經請好了,一會就來,你店裏這些個夥計怕是攔不住他們的,到時鬧將起來,砸了你的碗碟盤子,桌子凳子,看你明天怎麼開張。”心想生意人膽小,嚇他一下,說不定就肯了。
哪知掌櫃的卻不吃他這套威嚇,不屑地道:“小店在城裏能夠開得這麼興旺,自然是有人照顧的,有人搗亂,就有人來平亂,到時麻煩的不是小店,而是客官了。”
水廿七沒想到嚇人不成,反被人嚇,怒極反笑,說道:“咱們不搗亂,咱們也不訂桌了,咱們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來,隨便挑個座頭坐了,你總要招呼吧?這幾十個人往裏一坐,別的客人也沒空座了,這不跟我包下一個樣?到時你少賺錢不說,還要忙得雞飛狗跳的,有什麼好?”
掌櫃的聽了一愣,這個年輕客人的話是不怎麼好聽,道理卻是對的,隻是向來的習慣,酒席要提前三天來訂,話已說出去了,怎麼收回來?
水廿七看他已經鬆動了,便道:“那咱們就說好了,晚上樓上的座頭我全包下了,謝謝掌櫃的照顧,那我走了,你忙你的吧。”趕緊溜出賬房,回去跟鸚鵡說了,一邊說一邊笑。
鸚鵡也笑道:“這掌櫃的是個死腦筋,不過他這麼認死理,你一開溜,他沒辦法,就隻好準備去了。你這個真壞,欺負老實人。”
水廿七叫屈道:“他是老實人?他這個不行那個不好的,先把路堵死了,然後再開個口子,你就要千恩萬謝的謝他了。他這是吊人胃口,陰著呢,我才不上他當。”
鸚鵡細細一想,道:“對呃,你軟硬兼施他都不理,顯見著不知遇上過多少橫人歪人了,不過你最後這招很是厲害,回頭他要琢磨半天才琢磨得過來。”
水廿七嘻嘻一笑,不再提這事,問道:“你的衣服就這一身吧?船上的都被燒了,要不要去買兩件?”
鸚鵡看看身上的衣服,道:“呀,皺成這樣了,都是在桶子裏揉的。晚上這個樣子去吃酒,趙大哥他們是不會在意,我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隻是這會兒要做衣服,也來不及了。”
水廿七道:“不是做,是去買。”
鸚鵡奇道:“有現成的衣服賣?”她在偏僻的小村裏長大,所有的衣服都是自己做,連布也是自己織,從沒想到過衣服還是可以買的。
水廿七又笑,道:“有啊,當鋪裏的死當,當衣服的人贖不出,當鋪就拿來賣了。裏麵很有些好衣服。我的衣服大多都是當鋪裏買的,不然誰給我做呀。”
鸚鵡道:“人家穿過的衣服,我才不要穿。明天我就去買布來裁衣服。等下去問夥計借個熨鬥來,把衣服熨一熨就是了。”
水廿七道:“好,我去叫夥計。”做衣服這種事情,他一個男人自不去操心,鸚鵡說了她做,那就讓她做去好了。
等夥計拿了熨鬥來,鸚鵡吹烊了炭火,叫水廿七把外衣脫了,噴上水,嗤嗤地熨平整了,拿給他穿上,道:“你先出去,等會再來。”水廿七應了,開門出去,踱了幾步,去敲金煌言的房門。
金煌言來開了門,見是水廿七,吃了一驚,那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容易平複了心情,問道:“怎麼水公子也在這裏?”
水廿七打個哈哈,負了雙手,走進去道:“我在海裏飄了兩天,遊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才遊上來岸來,上岸來不想別的,就想見見金公子。我想金公子是個有錢的公子,如果到了這蓬萊城,一定是揀最好的客棧,便過來一問,果不其然被我我中。我全付家當都被金公子燒個精光,這一下沒了生財的路數,隻好來投靠金公子了。”
金煌言也打個哈哈,道:“好說好說,金某人的,就是水公子的,水公子盡管請便就是。”
水廿七大模大樣地道:“如此甚好。想那日我們不過萍水相逢,金公子就送酒送菜送胭脂,今日小弟背運背到了姥姥家,金公子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唉,我胳膊腿都快斷了,累得半死,借金公子的床睡一覺不要緊吧?”說著也不等金煌言張嘴,往床上一坐,“撲、撲”脫下兩隻鞋子,倒頭便睡,肚子裏笑得快要抽筋了。
金煌言怒不是,氣不是,趕不是,罵不是,一邊琢磨他是怎麼找到的這裏,一邊尋思那晚半夜來襲,燒船殺人的強盜是不是他的同夥。他一輩子養尊處優,一聲號令下去,無人不從,自以為世人都不在他眼裏,哪知水廿七拿出區區一點無賴勁兒,就把他磨得無可奈何,除了咬牙切齒,沒有別的辦法。聽他睡得酣聲大起,心想叫下人進來把他一刀殺了,可大大的出一口惡氣,隻是這鬧市之中,客棧之內,殺一個人容易,血泊裏拉的屍身處理起來就麻煩了。當下忍了一口氣,出了房還掩上門,叫了手下去街上逛逛,聽一回書,到澡堂裏泡了澡,洗了發,梳好頭,渾身舒泰了,摸著空空的肚子,漫步回到鴻賓樓,抬腳就往上走。
才上了兩級樓梯,樓上蹬蹬蹬下來一個夥計,伸手攔住道:“客官請留步,今晚樓上被別的客人包了,客官請在樓下用吧。”
金煌言才散好的心又被撩撥起來,劈麵一耳括子打過去,罵道:“爺有的是錢,別人包得,爺也包得,去把那些人都趕走,爺出雙倍的錢。”
夥計捂著半邊臉道:“公子爺有錢,小的知道,但總有個先來後到不是?公子爺就是想包下整個酒樓,隻要不是今晚,什麼時候都成,那是看得起小店,要不,我給你訂下明天的?”
金煌言碰了這麼個軟釘子,氣不打一處來,袍袖一拂,揀副座頭坐了。親隨和手下不敢坐,站在他身後。
夥計倒了茶來,點頭哈腰地道:“公子爺請嗽嗽口,想用點什麼,小的叫廚房先緊著公子爺的菜做。”
金煌言拿起碗來喝一口,噗地吐出,噴了夥計一臉,罵道:“這也是茶?”
夥計不慌不忙用衣袖抹幹臉,回道:“公子爺說不是茶,就不是好了。我再給公子爺換一壺?”他當夥計多年,什麼樣刁鑽的客人沒見過,當真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寵辱不驚,雲淡風清。他想自己每月除了拿工錢,年底還有紅利分,和客人爭,那不是跟自己的銅錢爭?這又有什麼好爭的?客人要發火,讓他發好了,回頭通通算在他的賬上。當下手腳麻利地換好了茶,道:“公子爺若是覺得不好,小的再換過。”說完垂手侍立。
金煌言見他了這樣,倒不便再發作了,隻好點了兩個菜,要了兩角好酒,一個人吃喝著,親隨在邊上幫他斟著酒。耳聽得樓上一聲又一聲的叫喊喧鬧,樓板震得咚咚響,歎道:“虎落平陽被犬欺。”歎完氣又喝一口。
那親隨上前斟滿酒,低聲道:“公子,孟子曾曰: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這點小小的折辱,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金煌言一聽,渾身又舒泰了,點頭道:“說得很好,還是你懂我。坐下一起吃吧。”
那“孟子曰”惶恐地道:“屬下不敢。”
金煌言道:“你這麼站著,反而惹人注目,坐下吧。”
“孟子曰”點點頭,對身後三人揮揮手,讓他們邊上揀張桌子坐了,自己側身在下手座挨了半邊屁股上去,別別扭扭地喝酒吃飯。
正吃著,門外忽然市聲喧嘩,有一隊穿了官兵衣服的人往街上一站,每家店門口站兩個,守住了門,不許人進出。樓下的客人紛紛擠在門口,看出了什麼事,隻見一個首領模樣的人帶了幾個兵進了旁邊一家店,過了一會又出來,又進了一家,看樣子是在找什麼人。
跟著食客們交頭接耳道:“聽說是馬上要開廟會,有很多別的地方的人來,為防有強盜打劫,就挨家挨戶的查有什麼可疑的人。”
聽的人道:“哦,是這樣。那強盜臉上又沒刻字,怎麼知道他可疑不可疑?”
另一人道:“凡是住店的都可疑,本鄉本城的,都知根知底,隻有這外鄉的,誰知道他住哪一個山頭?”
又有人道:“外鄉人都可疑,那廟會就別辦了。又要人家來花錢,又說人家可疑,說得過去嗎?”
旁邊有人道:“你家是不是來親戚了,才這樣說話。”
那人道:“可不是嗎?我舅爺一家來了,就住我家裏。本來是請他們來逛廟會的,這一來成了可疑了。嘁!回頭不開心,又要怪在我身上。我落個什麼好了?”
金煌言聽到這裏,心裏打個突,自己是外鄉人,身份可疑,從哪裏來不好說,幹什麼倒好編,就說來逛廟會的。他重又坐下,招過孟子曰耳語了兩句,孟子曰又去給那三人傳話。
過一會官兵搜到鴻賓樓來,首領模樣的人進來一站,笑嗬嗬地道:“王掌櫃呢?本官有點公務,來打擾你家生意了。”
王掌櫃迎上去道:“哪裏,守備大人這個時候還在忙,辛苦辛苦。你這都是為了大夥做生意做得安心,哪裏是打擾呢?走了這麼多家,定是累了,喝口茶吧。”倒了一杯茶送過去,守備接過喝了,道:“今天有公務,不多耽擱,查完就走,下麵還有好多家呢。”王掌櫃的道:“周大人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