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
兩千多年來,哲人們就人性本善抑或人性本惡之問題,一直打著筆墨官司。我不是專業的倫理學家,對此很難發表專業化的意見,但心中一直有個疑團:是不是古今哲人的思路有問題。按照我這僅算得上業餘水平的理解,從如下兩條思路求解,興許可以找到答案。
第一條是人類學的思路。按照人類學的說法,先民(即人類的童年)是沒有善惡觀念的。那時候,人們尚力不尚德。不尚德並不等於不道德,而是尚未產生德與不德之觀念。郭沫若就曾考證過,“德”字在中國是周代才出現的。周以前沒有“德”字,同時亦說明這時候的中國先民尚未產生道德的觀念。而且在先民那裏,他們思考世界萬物,乃是一種前邏輯的思維方式,即維科所說的“詩性的智慧”。在他們眼裏,世界萬物都是有生命和有靈性的,與人類沒有什麼不同,因之對其認識和與其交往也就是通靈直透的。而這也就是先民時代巫術盛行之原因。
以上是就人類全體而言的,而其個體在一生中,亦同樣經過了一個不知善惡為何物的年代,即幼年時代。人赤身裸體降生於這個世界,是沒有帶來任何成見的。如同人類全體的童年時代一樣,他們打量這個世界亦是一種前邏輯的思維,所以他們才會把布娃娃當做有生命的小夥伴,才會格外喜歡動畫片。這樣一種思維狀態,決定著他們既不知何事為善,也不知何事為惡。善惡之觀念乃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生成的,亦可理解為文明浸染的結果(或曰教育的產物,或曰社會環境影響的結果)。孟子以“四端”之說作為人性本善的根據,實則是沒有根據的,因為“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都是廣義上的教育的結果,哪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呢?同樣道理,荀子以“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諸種現象作為人性本惡的根據,同樣是說不通的,因為這些現象隻是人類的生理本能,同善惡是沒有內在聯係的。比如說,目好色,就很難說是善的還是惡的;隻有當好色發展到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時,才可稱之為惡端。
第二條是價值哲學的思路。從人類學的角度看待人性的善惡,雖然有助於問題的求解,但卻仍然沒有求得問題的根本解決。因為我們平時所談論的人性之善惡,並非追溯它的緣起,而是尋問人之根性,即在善惡問題上尋問人的本質規定。而對於這樣一種尋問,人類學的解釋就顯得多少有點答非所問。
其實,人的善惡之根性問題,在事實世界(或曰經驗世界)是找不到答案的。因為我們既找不出一個絕對的善人,也找不出一個渾身壞透的惡人。善人有陰暗的一麵,惡人亦有可以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是,人性的善與惡又是必須問個究竟的,因為它直接關係到道德學說的根基問題。易言之,任何道德學說都必須要有一個根基,要麼是人性為善,要麼是人性為惡。哲人們長期的爭論,目的亦在於此。依愚見,既然人性之善惡問題之討論原本就是出於理論的功利之目的,而且在事實世界又無法給出或是或非的回答,那麼也就意味著我們理應從價值的層麵上致思,看看哪種說法更有利於人類社會的健康發展。
從價值的層麵看,愚以為,假定人性為惡比假定人性為善要好得多。道理很簡單:隻有假定人性為惡,才有防範惡的必要,亦才有從事教育和訂立製度與法規之必要。倘若假定人性為善,那麼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伏爾泰關於上帝的態度對我們理解該問題很有啟發性。他說:“假如沒有上帝,我們也應該捏造一個。”上帝之有無,是誰也說不清楚的,信仰與否,全在人們的價值考慮。伏爾泰之所以要捏造一個上帝,就在於他認為如果人人都信仰上帝,他家裏的仆人就不會打他老婆的主意了。
1998年8月
狂人夜記
魯迅先生的文字,最精彩和最具思想性的莫過於他在《狂人日記》中的一段話:
“我翻開曆史一查,這曆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這段活,我在中學時代就讀過,也一直為其見識高明而景仰魯迅這位文化偉人。可時隔二十多年後,再把《狂人日記》拿來讀,恕我不敬,頓時覺得這位文化偉人矮小了許多。儒家的“仁義道德”固然“吃人”,但怎麼個“吃”法,魯迅並沒有作過深究。雖然他看到了儒家的一套“笑裏全是刀”,但儒家是怎麼個笑法,或者說像刀一樣的笑都是些什麼樣的笑,魯迅先生也沒有弄個清楚。
實際上,“禮教”吃人並不是什麼秘密。明末清初許多進步的思想家都看到了這一點。“五四”時期打倒孔家店,絕大部分持此種文化主張的思想者,我想也應該是有這一認識的。至少在他們看來,孔家店之所以要打倒,就在於儒家的禮教有礙於中國的變革。也就是說,魯迅這“吃人”的一說,並非什麼新發現。“吃人”二字,不過是相對於吳虞等人,措詞更為激烈而已。
其實,儒家“仁義道德”的“吃人”,是有多種“吃”法的。禮教“吃人”隻是顯性的,狼外婆的尾巴露在外頭。而隱性的“吃人”才是危害最大的,而且帶有極大的欺騙性。它不但可以“吃”得你沒有一點疼痛,還可以在“吃”了你之後,讓你感動得熱淚盈眶,千恩萬謝。這便是儒家以民本主義為核心的道德理想主義。可這一點,魯迅先生非但深察不到,而且其價值追求(特別是晚年)還希望有一種類似於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能夠在中國發揚光大。20世紀的中國文化人就是這樣的不幸:他們力圖打倒的東西,卻又在自己的手上扶植起來。我常常想,如果魯迅再多活些年頭,或許同樣逃脫不了被“吃”的命運。不同的隻是,別人是被麻醉了“吃”的,而魯迅是很難麻倒的,一定會因疼痛而抗爭。
1996年11月
日本人的“道”
島國日本受中國文化之影響頗多,以致於日本人自稱他們是孔夫子的信徒。日本人自己這麼說,我們中國人也這麼說。比如,幾十年來日本經濟發展迅速,一躍而成為世界經濟強國。日本人認為他們之所以有經濟騰飛,乃是因為他們信仰孔夫子,用儒學的一套管理企業。一位名叫澀澤榮一的企業家還為此寫了一本頗受歡迎的書《論語加算盤》。我們中國的學者不明究竟,也跟著起哄,著文作論,以說明傳統儒學於現代社會是如何的有意義。對於該議題,我已在多種著述中表白了自己的看法。其一,日本人雖受中國文化之影響,但卻是皮毛的,對於中國文化之精神,他們並沒有學到手。其二,日本人的20世紀能夠按照西方的資本主義社會模式譜寫曆史,主要原因乃在於他們的社會結構有似於西方的中世紀,即等級製的社會結構。其三,日本人雖有自己的民族精神,有自己的文化傳統,但底蘊並不深厚,而且帶有明顯的“雜種”之特色。反正多是外來文化,也就不在乎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隻要有用就是好的。其四,日本人的民族主義情緒異常強烈,但是其民族主義又是非常有特色的。具體說就是,日本人的凝聚力是建立在生存競爭之意識的基礎上,而非一種觀念係統把他們凝聚在一起。關於這一點,我們將其同中國人相比較,或許可以看得更為清楚。中國人也是有凝聚力的,然而他們的民族認同主要的乃是文化認同,觀念認同,而非僅僅是民族之本義上的認同。中國人引以為榮的,絕非因為他們是中國人,而是因為他們是炎黃子孫,孔孟信徒。所謂炎黃和孔孟,都是從文化和觀念的意義上而言的。而此種文化和觀念上的民族認同,日本人是很淡薄的。這樣兩種民族認同,決定著中國和日本在對待西方文化的態度上,必是兩種價值觀。中國人首先想到的是文化和觀念受到衝擊,乃至受到傷害。可日本人不一樣,他們完全從實用理性出發,有奶就是娘,管它是本土的還是外來的,抑或東方的還是西方的。
我今天寫這篇短文,並非要把這些已見於鉛字的想法再複述一遍,而是因為最近一次偶然的機緣,使我再次聯想到中國和日本兩國文化的根本差異,以及由此差異而導致兩個國家在現代化路途上的距離。
幾天前的一個下午,我同幾位朋友在敝校學報章主編家小坐,貴夫人給客人沏茶,說是日本茶葉。不知是從骨子裏瞧不起日本人,還是由於別的什麼原因,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小日本會有什麼好茶?我不會品茶,再好的茶也是牛飲。但“飲”完之後突然想到,日本人應該有好茶,不然的話,他們怎麼會有十分講究的茶道呢?就是這茶道的一個“道”字,使我當時想了許多許多。
日本人喜歡一個“道”字。品茶叫“茶道”,寫字叫“書道”,摔跤叫“柔道”,武士們所追求的叫“武士道”,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我沒作過考證,也沒讀過相關的文字,不知日本人所推崇的“道”是否受中國文化之影響,如果是的話,亦不知是何時傳播過去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日本人所推崇的“道”,文化位格在他們的民族中是相當高的。所謂“茶道”、“書道”、“柔道”雲雲,無不意味著在這些方麵務必精益求精,以便達到最高水平。
我們中國人也是喜歡這麼一個“道”字的。道家和道教自不待說,直接以一個“道”字立宗名派,就是儒家亦對“道”有著特別的愛好和執著的追求。孔子說“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孟子說得更為豪邁和悲壯,認為士大夫為了“道”的護持和發揚,即便“以身殉道”也在所不辭。後儒秉承著孔孟之精神,甚至標顯出一個“道統”的說法,以之代表中國文化的正脈。現代新儒家諸賢的一切努力,亦是為了維護這一道統而不墜。
然而我們不難發現,中國人心目中的“道”同日本人的理解大為不同。我們管寫字叫“書法”,而不叫“書道”;管打鬥叫“武術”,而不像日本人那樣管摔跤叫“柔道”。在中國的語言文字裏,“道”雖然也是常用的一個詞,但卻很少用於具體的事物,而是關涉著人生和國家興亡的大事,如“天道”、“仁道”、“先王之道”等等。至於像書法、繪畫、工藝、武術之類的,中國人是不會將其看作“道”的。
中國人之所以把“道”看作如此抽象和不確定,乃是因為他們對“道”有一種哲學化的理解。這就是《易傳》中所說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即是說,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道”是一種形而上的東西,是人生和治國安邦的高境界。用儒家的話說,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和最高理想。個人有道,意味著其德性修為近於完美;國家有道,意味著順天應人,國富民安。故古代的孟子和近代的毛澤東都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中國人如此理解“道”,還有一個最內在的原因,即把“道”視為宇宙和人生的終極法則,用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思考人生,社會同宇宙萬物的關係。宇宙萬物有“天道”,人世間有“仁道”,而且這二者渾然一體,無分別,無隔礙。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王陽明說“心外無物”,都是強調這個意思。也就是說,“道”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既是本體論的,又是人生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