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二)(1 / 3)

第二,“市民社會”是西方的概念,亦為西方曆史之產物。中國是一個現代化後起的國家,是否一定要經過一個市民社會的產生與壯大的時期,才可以產生整個社會形態的變革?在西方曆史上,市民社會從產生到壯大,曆經幾個世紀之久,難道中國社會的變革也需要這麼一個漫長的時期嗎?

第三,退一步講,即便中國社會之變革需要一個市民社會作為前提和基礎,那麼我們先得弄清楚什麼是市民社會。其實,市民社會並非僅僅體現於經濟方麵,而是一種不同於傳統社會的社會形態。其中,中產階級的形成及其作用固然重要,但如果僅有這一點則是遠遠不夠的。市民社會的特質在兩個方麵,一是自由經濟,二是自由人格。這二者雖有聯係,但卻不是嚴格的因果關係。自由經濟隻是自由人格的前提條件,但這並不等於說,有了自由的經濟就有了自由的人格。傳統農業社會的自耕農和小作坊主,經濟上也是自由的,生產和交換都可自己作主,但對封建主卻處在依附地位,更談不上形成市民社會。這裏的關鍵是,在現代社會,相對於經濟生活,法權體係更為重要。因為隻有在法權體係健全的社會,人們才可能擁有真正的經濟自由,更何況經濟自由亦為健全的法權體係的題中之義。因之我們今日談市民社會,首先就得弄清楚目下的法權體係是傳統的,還是現代的;是健全的,還是畸形的;其功能是助成市民社會的生成,還是其對抗性因素。

第四,再退一步講,即便肯定市民社會之特征主要體現於市場經濟之一麵,那也仍然是可以追問的:即中國現在的市場經濟是怎樣一種狀態和性質?這樣的經濟行為算得上市場經濟嗎?或者說,這樣的市場經濟有可能營造出一個市民社會嗎?

第五,如果上麵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那麼還可追問:中國的市場經濟為何如此艱難?其阻力主要來自何方?是因為人們運作市場的差錯,還是人為設置的障礙?如果是後者,這樣的障礙有可能通過市場而排除嗎?這就好像一個被壓扁了的彈簧,憑它自己的彈性有可能恢複其原狀嗎?

因之,我奉勸一些可愛的學者們,待把這一係列的問題都弄清楚之後,再來談論市民社會吧!

1996年12月

性與革命

就在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鬧騰得熱火朝天的1968年,法國也掀起了學生運動。當時,巴黎大學的牆上就貼著這樣一條標語:“我愈是做愛,就愈想幹革命;我愈是想幹革命,就愈想做愛。”

這一材料,我是從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活在別處》中讀到的。昆德拉是位多產作家,作品多以愛情為主題。但是他寫愛情,寫男女床笫之事,主旨卻又不在愛情的主題上,而是為了他的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在他看來,男女之事最能反映一個時代或一個社會的精神實質。他寫《生活在別處》就是為了揭示在一個烏托邦實驗的社會,人性之真是如何被扭曲的和被扼殺的。

《生活在別處》的主人公是詩人雅羅米爾。雅羅米爾是位有誌的青年,想作一名現代派的詩人,主張詩歌應是自我靈魂的吟唱。可是他總是難以成功,至少他後來自己是這麼認為的。然而他投身革命者的行列而為他所認為的新的時代而創作詩歌時,他仿佛自己獲得了新生。他認識到了詩歌的人民性和革命性,主張詩歌越簡單越好,越通俗易懂越好;如果詩能像民歌,那就說明了詩人擁有了自己真正的存在。

雅羅米爾詩歌風格的變化,是革命的熱情促使的。在此之前,他是為詩而寫詩,而現在他是為革命而寫詩。此種變化同時也反映在他的情愛和性愛方麵。在成為革命詩人之前,他曾和一位名叫“石頭姑娘”相愛過。石頭姑娘既漂亮,又有氣質,可是雅羅米爾總是難以同她作實質性的兩性交流,“大腿之間的那玩意兒”很不爭氣,以致於石頭姑娘誤以為他不愛她,或是另有所愛。其實雅羅米爾是很愛這位姑娘的,隻是由於沒有男人的雄氣,才在臨陣時敗退下來。作了革命詩人之後,雅羅米爾又遇上了一位“紅頭發姑娘”。此女子發育不良,臉上還有雀斑,根本談不上漂亮。然而雅羅米爾同她做愛,一次也沒有失敗過。他的雄性的複蘇,一如他的詩歌風格的變化,同樣是革命促成的。革命使他在男女性愛方麵,由弱者變成了強者,由懦夫變成了勇士。

昆德拉是位作家,而不是學者,其對革命與性愛之關係,隻是現象的描述,而非學理的分析。也就是說,為何革命同性愛有如此緊密的聯係,昆德拉並沒有告訴我們多少。西方學術界對此問題是否有專門的研究,因未接觸相關的材料,不敢妄說。至於國內的學者,到目前為止,還無人對此有過研究性的成果。因之,我今日寫這篇短文,幾乎無前人或別人的思想與學術的資源可以借取,隻是覺得此問題既有意思又有意義,才憑著自己的胡思亂想,試圖作出一些解答。下麵這些文字,很難說是係統的,更談不上是深思熟慮的思想成果。

(一)革命與改良不同,改良需要理性的籌劃,而革命則需要激情。在革命中,過多的理性不僅沒有市場,而且不合時宜。改良是漸進性的工作,修修補補,點點滴滴。因而它注重的是當下的現實,缺乏對未來理想的憧憬,沒有詩意,沒有豪情。而革命則不同。它雖然也是因對現實的不滿而引發的,但著眼點則在未來。其使命,一是破壞,二是重建。在革命者眼裏,未來一片光明,新天新地,整個世界可在他們手裏乾坤倒轉,地覆天翻。所以,革命事業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既神聖又悲壯。它需要的是人們行為的激進和鬥誌的激昂。借用昆德拉的話說,革命的時代同時也是抒情的時代。換言之,在革命中,激情是第一位的,沒有激情,人們就很難做到行為的激進和鬥誌的激昂,很難為著理想而犧牲現實,甚至獻出他們的生命。而激情,同時也是男女性事所需要的。沒有激情,男女性愛是不可想象的,如同沒有激情革命不可想象一樣。昆德拉筆下的雅羅米爾,之所以會在“石頭姑娘”麵前丟臉,就是因為他此時尚未投身革命的抒情時代。而在為革命而寫詩和由之而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員之後,他的激情被調動起來了,因而性功能的障礙也就跟著克服了。

(二)革命可以視為一種特殊形式的狂歡,或曰一種特殊形式的盛大節日。兩百多年前的盧梭就曾寫過這樣一段話:

“我希望廣場上的集體舞會被賦予公共權威,所有私人紛紛被它周期性集會所融化;我希望執政官能予以出席並主持此類聚會。”

盧梭是法國革命的精神導師,他的“廣場上的集體舞會”的理論,直接落實於大革命中的廣場狂歡。人們戴著小紅帽,揮舞著三色旗,歇斯底裏地高呼;今天推倒這一個政權,明天又推倒另一個政權;斷頭台上流下來的鮮血同紅色的小帽映成一片。在這紅色的海洋裏,人們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他們既是觀眾,又是演員;他們跳達著,狂笑著,高喊著,如同參加盛大的節慶。而種種罪惡也就在他們的狂歡聲中產生,並且又反過來給他們帶來精神上的享受。

法國革命為群眾性的狂歡,其他民族的革命又何嚐不是這樣。遠的不說,就說我們中國的近幾十年吧。打土豪分田地,文化大革命,甚至包括大躍進,哪一次不是類似於法國革命的廣場狂歡呢?

不管是廣場集會,還是別的形式的革命活動,有一點則是共同的,即人們普遍地處於非理性的盲動狀態。他們想充分地體現自我,但卻又完全失去了自我。他們之所以會陶醉,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就在於革命能把他們帶到一種如癡如迷似醒非醒的狀態。在此狀態中,血液急速地奔流,心海波濤般的翻騰,熱情火一樣的燃燒,夠勁夠味夠刺激。這是一種高峰體驗,暴風雨般的洗禮,同時也是人們在日常生活很難遇到的。正惟這樣,在現代的中國語言中,才會有所謂的“革命高潮”和“革命處於低潮”的說法。

即是說,革命能給人一種高峰體驗,能夠把人帶到亦幻亦真的世界。而此種體驗同時也是人們在性行為中能夠獲得的體驗。在中國傳統思想裏,男女性愛之目的是為了傳宗接代,為孝道而服務。實際上,生兒育女隻是結果,目的主要的應是尋歡,即尋求高峰體驗。由此,我們又可得出另一個結論:革命乃是由人的本性中的某種因素所致。

(三)從人類以往的曆史看,革命大體上是男人的事情(盡管也有女性參予其中。而且革命同女性之關係,也是有文章可做的。由於此話題同本文關係不大,故略而不論)。男人擁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社會,另一個是家庭。而男人大多具有征服欲和統治欲。此種欲望見之於他們的生活實踐便是:在社會上,他們力求出人頭地,盡可能地統治別人,而不被別人所統治;在家庭裏,他們力求淩駕於家庭成員之上,尤其是淩駕於妻子之上。之所以這樣,男人才特別忌諱別人對他作這樣最失臉麵的評價:在外麵“窩囊”和在家裏“妻管嚴”。

那麼,男人又是如何滿足他們的欲望的呢?在社會上,基本上是男人同男人的競爭。盡管競爭也可實現他們的目的,但不公平的現象畢竟太多,而且機會也少。而動蕩的年代不一樣。整個社會秩序和綱紀崩壞,曆史的機遇對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不論你出身權貴之家,還是平民子弟,也不論你是學富五車,還是隻字不識,隻要有膽量,像個真正的男子漢,就可取得成功,由平民而變為貴族,由受治者而變為治者。這樣的途徑,表麵看來是投機,但實際上則是所有男性共同向往的自我實現之路。因為革命完全可以理解為冒險家的樂園。反過來理解也是一樣的,即隻有在動蕩的年代,男人才能充分發揮和體現他們作為男性的本質特征。所謂“亂世出英雄”、“時世造英雄”的說法,都是說的這個意思。

而在家庭這個世界裏,男人要想占著主導地位,就必須征服他的妻子。而對妻子的征服,首要的是你必須在房事方麵是個強者。可以說,床是夫妻雙方的戰場,在家庭中地位如何,很大程度上就決定於這張床上誰勝誰負,其性質同男人對男人的革命,沒有什麼根本的區別。

以上所說的是性同革命的內在聯係。但有一點也是需要指出的,即革命又在很大程度上對男女的情愛和性愛構成了傷害。道理是:一、革命是一種暴力,如果將其模式用之於對男女之事的理解,結果必然是隻有性而沒有愛。二、革命者或具有革命思想傾向的人,對社會往往帶有某種病態的理解,如將貧窮視為美,或將革命暴力視為善。此種價值觀和審美觀帶人愛情領域,非但對愛情是一種褻瀆,而且也不可能真正得到愛情。三、革命一方麵同性有著內在的聯係,但另一方麵由於它的強烈的排他性,又往往視男女的性愛和情愛為鄙事,並盡可能地壓製人民在此方麵的情望。革命絕對的優先性,致以人們隻能具有階級性和革命性,而不能享有他們應該享有的男情女愛。

199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