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二)(3 / 3)

誠然,我們沒有必要糾纏於李澤厚的曆史觀問題,更沒有必要為其“左”疾診斷(實際上,李澤厚對他自己究竟是患有“左”疾還是“右”疾,也是弄不明白的。之所以這樣,他才感到在“是馬非馬”和“真馬假馬”麵前茫然。而且,他對中國近幾十年來“左”與“右”之關係,亦缺乏深入的認識),還是讓我們直接看看他的所謂“吃飯哲學”吧。

人是要吃飯的。不僅要吃,而且想吃飽吃好。這一點是大家都能理解的,幾乎沒有異議。但問題是,人要吃飯是一回事,能否吃得上又是另一回事。吃飯在李澤厚的思想裏,隻是一種淺顯而直觀的說法,其意乃指,隻要經濟發展了,中國的一切問題都好辦了。用他的“西體中用”之模式套析便是,隻要解決了“衣食住行”問題,中國社會就能夠創造出新的“形式”,或由完成他的“轉化性的創造”。

李澤厚是能夠部分地看到中國問題之所在的。這也是他區別於那些他所認為患有“左”疾的人的可貴之處。比如,計劃經濟、權力集中、思想文化的一元化,都是他不讚成的。然而作為一名思想家(或曰思想型的學者),如果僅僅停留在此種認識水平上,則是不可以的。它非但同一般百姓的認識沒有兩樣,而且也不足以作為解決中國問題的藥方。當今中國存在著多重矛盾,如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矛盾、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的矛盾,民族性與世界性的矛盾,現代性與傳統性的矛盾等等,難道這些矛盾都可通過“吃飯哲學”就能解決?

我們固然不可否定生產力發展的曆史作用,但是中國目下的一切問題,似乎都可通過生產力的發展而迎刃而解,在我看來,則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對此,我們不妨舉兩個事例來看看,一是農村家庭承包責任製,二是市場經濟。

家庭承包責任製無疑是為了解決“吃飯”問題所采取的一個在當時看來十分有效的辦法。然而時過近二十年之後,情況又是怎樣呢?過去搞“一大二公”,農民沒有積極性,沒有飯吃;現在不搞“一大二公”,農民兄弟同樣的沒有積極性,沒有飯吃。因為現在的農民種田,由於各種攤派太多,所剩無幾。田裏雖是豐收了,但穀倉裏卻沒有多少穀子,或者是有穀子而賣不起價。那麼為何農民的負擔會如此之重呢?說穿了還不是體製上的問題,而且是政治體製而非經濟體製上的問題。可以說,對於今天的農民來說,光靠“吃飯哲學”,即光靠提高產量,是解決不了他們的吃飯問題的。

“市場經濟”是近些年來人們談論得最多的一個話題。而且今日的中國人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即市場經濟優於計劃經濟。況且,此種認同還不僅僅是民間的,政府也一再強調要由計劃經濟體製轉為市場經濟體製,並且就這一目標還作過多方努力。然而,我們客觀地分析一下今天中國經濟之狀況,則不難發現,市場經濟是很難擁有市場的,至少可以說它在中國的發展是極其艱難的。根本原因便是,不管經濟是計劃性的還是市場性的,它都不是純經濟領域的事情,要受到多種多樣的非經濟因素的製約。特別在由計劃向市場轉型的時期,情況尤為如此。說白了即是:在當今中國,如果社會體製沒有根本性的變革,市場經濟是不可能步入正途的。

市場經濟的提倡,以及因之而湧現的諸多理論,應該說是地道的“吃飯哲學”,但由於它在中國是一種純粹為了“吃飯”而“吃飯”的哲學,所以同樣解決不了中國人的“吃飯”問題,即不能在經濟上把中國帶上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道路。

基於“吃飯哲學”,李澤厚很看重“M”理論,且以西方學者波普爾的“漸進的社會工程”一說為其理論支持。所謂“M”論,道理十分淺顯,如果不作深究,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這十幾年來,事實上也幾乎沒人從理論上置疑過,包括“精神導師”李澤厚。正由於他從立場上讚同這一說,所以才有他的所謂“告別革命”的提法。可是,李澤厚在認同這一說的時候,卻忘記了兩個關鍵點:第一,社會發展在正途上,是可以“M”的;如果情況相反,則是不能“M”的。否則的話,必是南轅北轍,越錯越遠。雖然70年代末以後的中國同它的五六十年代有所區別,即把工作重點由政治鬥爭轉到經濟建設上來,但是這五十餘年裏,中國的社會性質、權力結構、政教之關係,並沒有什麼變化。即是說,在社會發展之“路線”上,如果不首先確定方向,靠“M”是不可能走上正途的。第二,社會的進步是漸進的,在此過程中,不斷地總結經驗,吸取教訓,從而穩步地把社會推到新的階段。這樣一種改良的方式的確是需要“M”。然而問題是,這“M”的主體是誰?由誰來“M”?在一個民主自由的社會,“M”的主體是代表人民的民主機構,集中的是人民的智慧。如果這樣,則“M”就是正常的,也是有善果的。倘若不是這樣,而是由某一個人來“M”,他“M”到哪裏,人民便跟到哪裏。此種“M”法,非但不合理(即一個人壟斷“M”的特權,從理論上是不成立的),而且還必將給社會帶來災難。

李澤厚對波普爾的學說有所了解,可惜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實,波普爾主張“M”,但那是“漸進的社會工程”之中的“M”,而不是“烏托邦工程”中的“M”,更不主張由某一個人來“M”。而且在波普爾看來,一個社會的發展全賴於一個人的發號施令,他說怎麼走,大家就跟著怎麼走,正是“烏托邦工程”的社會的本質特征。李澤厚自己也說:“把民族國家的希望寄托在個別人身上是太冒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