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四議
我不認識李澤厚,且同這位湖南老鄉也沒有過書信往來。但是我們這一代人幾乎都是在他的“陽光雨露”下成長起來的。從70年代末到80年代,李澤厚可謂是中國思想界的“龍頭老大”,一如20世紀初的梁啟超(盡就地位而不是就其才情而言)。他的幾本著作,如《美的曆程》、《批判哲學的批判》、《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人們爭相閱讀,對當時中國人的所謂“思想解放”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甚至出現過在部分青年中“言必稱李澤厚”之現象。
我在當時,雖然不是李澤厚的追星族,但思想受其影響則是無疑的。我是個個性較強的人,也喜歡想些問題,而且都是些關乎曆史與文化的大問題。但那時,自己剛剛大學畢業,學養有限,理論修養不夠,逼得自己隻有多讀書,尤其是讀那些思想性較強的書。李澤厚是當時的學術名星,是文化青年最喜歡的學者,其學術觀點也是大家談論得最多的。自然地,他的許多思想也就進了我的知識儲備庫。而且對於他的一些說法,我也是從內心裏認同的。比如“積澱說”、“救亡壓倒啟蒙說”等等。
然而到了90年代,李澤厚在學術思想界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不僅崇拜者明顯減少,而且批判他的人越來越多。“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在人類思想史上,本是極常見的現象,也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也隻有這樣,學術和思想才有發展,社會才有進步。然而在李澤厚身上,或者說人們對其看法,卻有一種現象尤其顯得突出,即激進的和保守的兩種思想力量都對他的學術思想不太滿意。套用中國一句民間語言說,可謂“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李澤厚自己也說:“海內批評我是‘反馬克思主義’‘自由化’,海外(當然包括許多‘海內’)批我是‘死守馬克思主義’‘保守派’。於是,是‘馬’非‘馬’,真‘馬’假‘馬’,我也隻有茫然了。”據李澤厚自己的估計,至1995年,批判他的文章已達百餘篇。
上文已言,在我學術研究起步的時候,曾在一定程度上受惠於李澤厚,而現在“批判”他的人已經很多,從情感乃至情義上說,我實不應再參予進來,而且也沒必要再湊這個熱鬧。然而基於如下三點考慮,我又忍不住內心的衝動:
一、我雖沒有閱讀過幾篇“批判”性的文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即按照漢語學術界目前的思想水平,那些所謂的“批判”文章,想必多是些無關痛癢的東西。
二、正是由於上述這一點,李澤厚的一些學術思想仍有很大的市場。而且這幾年,李澤厚也從未“休息”過,不僅繼續傳播他在80年代的觀點,而且還不時地拋出新的說法。比如“吃飯哲學”即是一例。
三、在20世紀的八九十年代,李澤厚在中國學術思想界畢竟是一位新進人物(盡管被有人視為保守派),其學術思想很能代表這一時期中國啟蒙思想的主調。因之,對其學術觀點的駁議,意義乃不在他本人之思想的價值如何,而是對這一時期啟蒙思想的反思。或者換句話說,欲反思這一時期的啟蒙思想,就繞不過對李澤厚這一思想人物之研究。
近二十年來,李澤厚給我們留下了大量的論著,也提出了許多新穎的觀點,歸納起來,主要是下麵這些基本的提法:“積澱說”、“救亡壓倒啟蒙”、“西體中用”、“告別革命”、“吃飯哲學”。在這五種提法中,我以為惟有“積澱說”可以成立,而且其中學理亦是不言自明的,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發明。至於其他幾種說法,恐怕都是值得再思考的。下麵容我就他的每一種提法而闡明我自己的看法,同時盡可能地揭其思考之不妥。
“西體中用”還是“中體西用”
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文化人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對待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關係問題,且各抒己見,紛紛揚揚。此種討論又稱為“古今中西之爭”,或曰“體用之爭”。從一百多年的討論看,大致可以將其歸納為如下幾種主張,即“中體西用”、“西體中用”、“全盤西化”。其中的“西體中用”就是李澤厚提出來的,而且他對自己的這一主張是非常自信的,盡管他認為其提法是“對康有為改良思想更為明確的繼承和發展”。
“體”和“用”本是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概念,雖然古人的解釋有異,但基本意思則是明確的,即“體”指本體,“用”指功能和作用。而且在曆代儒生看來,體用不二,即體即用。到了近代,由於形勢的需要,人們對體用之關係作了一種適應時勢的解釋,最典型的莫過於張之洞所說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且在張之洞那裏,體用關係被割裂開來了,再也不是體用不二的關係,用他在《勸學篇》中所說的話表述即是:“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此種思想模式經張之洞提出之後,就一直占據著中國思想界的主流。不管是民間的學者還是官方的意識形態,都在不同程度上認同了它,且成為今日中國現代化建設的主要觀念障礙。對於此種思想模式之弊端,我曾在《東方文明暢想錄》中作過批駁。茲轉引如下:
“實際上,當時中國的問題絕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一文化主張所能解決的。而且,文化傳播的規律也決定了各民族文化之間的交往絕非‘體’與‘用’的關係。‘用’之於‘體’,則‘體’必變。其結果,勢必是舊‘體’的死亡和新‘體’的降生。另一方麵,‘體’之尚存,則‘用’不能。其結果又勢必是‘用’之不當和失去‘用’的意義。”
這是我在幾年前寫下的一段話,批駁的雖然是張之洞的文化主張,但今天用它來分析李澤厚的“西體中用”說,或許同樣是有意義的。
李澤厚為了闡發他的“西體中用”,首先就對“體”和“用”兩個概念作出他自己的理解:
“‘學’(學問、知識、文化、意識形態)不能夠作為‘體’;‘體’應該指‘社會存在的本體’,即人民大眾的衣食住行,日常生活。因為這才是任何社會生存、延續、發展的根本所在。‘學’不過是在這個根本基礎上生長出來的思想、學說或意識形態。”
讀了這段話,讀者一定會覺得十分耳熟,而且很自然地會想到1883年恩格斯在馬克思葬禮上所說的那段著名的話:“人們必須首先吃喝住穿,然後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因而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便構成為基礎,人們的國家製度、法的觀點、藝術乃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至於李澤厚對“用”的理解,他用了一個關鍵性的詞語,即“轉化性的創造”。請看他的另一段表述:
“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如何處理諸如個體與群體、效率與公正、競爭與合作、權利與義務、幸福與正義、民主與專政等等問題,便與在已有數百年個人主義為基礎的西方文化傳統中,會大不一樣。這既不是簡單地踢開傳統,全盤西化,可以奏效;也不是抱殘守缺,推崇傳統,可以成功。所以,‘西體中用’,關鍵在‘用’,如何使中國能真正比較順利地健康地進入現代社會,如何使廣大人民生活上的現代化能健康地前進發展,如何使以個人契約為法律基地的近代社會生活在中國生根發展,並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
在李澤厚看來,中國至今仍落後於先進國家許多年,“重要原因之一,是未能建設性地創造出現代化在中國各種必需的形式”。所以他認為,“用”之關鍵在於“創造形式”。為此,他提出一個“轉化性的創造”(不同於林毓生的“創造性的轉化”)的主張,即不要以西方現成的模式作為我們今日追求和仿效的榜樣,而應該“根據中國自己的曆史情況和現實情況創造出一些新的形式、模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