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研究視野,觀念,心態,方法(7)(2 / 3)

當然,這同時也是對學術的承擔。

有一個我經常講的故事,西南聯大躲警報的故事:專攻莊子研究的劉文典教授看到新文學作家沈從文也在往防空洞跑,他勃然大怒,問沈從文:你躲什麼警報?我不躲警報,莊子怎麼辦?你呢,你有什麼理由躲警報?這段故事可能有演繹的成分,但這種狂妄態度的背後有兩個東西,一是把自己的學科看得很重要,以至偏激到完全否認莊子研究之外的新文學創作。二是把自己在學科中的地位看得非常重要,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感覺,這種感覺其實包含了很強的責386中國現代文學史論任感、使命感,也就是自覺承擔。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對這個學科肯定有用;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就是為這個學科生的。劉文典為莊子而生,林庚為唐詩而生,我錢理群為魯迅而生。這個學科是不能沒有我的,這不是狂妄,而是一種責任,承擔。

季羨林先生在評價北大曆史係教授鄧廣銘的時候,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說研究者是“後死者”。研究者和研究對象的關係其實是一個“後死者”和“先行者”的關係,尤其當研究對象是一個大家時。什麼意思呢?“先行者”對“後死者”是有托付的,就像是“托孤”,“後死者”對“先行者”就有了大責任,大承擔。

因此,我認為學術研究有幾個境界:首先是你研究他,你講他;其次是你接著講,結合今天的現實,把他沒講完的話,繼續講下去,同時也是對先行者的思考深入一步;第三個境界是接著往下做。以前我不敢說這句話,因為怕別人說我太狂妄,其實,這不是個人的狂妄,這是真正有價值的學術研究的一個必然要求。今天我也要在這裏坦言:我對魯迅的研究就是自覺這麼做的,我不僅講魯迅,還要接著往下講,接著往下做。達不到他的那個高度、深度是自不待言的,但是你要有那份自覺。魯迅寫過一篇文章《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我最近就寫了一篇《孔夫子在當代中國的命運》,就是接著魯迅往下講。這好像和魯迅研究沒有關係,但其實是有很密切的關係的,它從魯迅的基本思想出發,探討孔夫子在當下的狀態。魯迅有個很著名的判斷,說孔子是被權勢者或想做權勢者捧起來的。我要考察的,就是孔夫子怎樣被當代權勢者和想做權勢者再度捧起來,有什麼新的特點,有什麼魯迅當年沒有遇到的新問題,我們因此需要有什麼新的思考。魯迅為我打開了一個思路,我這就是接著魯迅往下講。還要接著往下做。我們是研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有許多五四提出的命題,今天還有意義,就需要繼續往下做。比如我現在關注中小學語文教育,我這麼做是很自覺的,就是對魯迅那一代啟蒙傳統的繼承。他們那一代的教授經常到中學去上課的,因此我也要到中學去上課。為什麼?因為我是“後死者”,因此我有責任,把“先行者”沒有做完的事情接著往下做。至於我能否達到他們的水平,那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就是學術的承擔。而且是自然發生的,也可以說是研究者和他的研究對象產生心靈的對話以後,必然產生的內在的生命衝動:你研究得愈深,就愈會感到它的深遠意義,它的現實存在性,於是,你就忍不住要往下說,往下學術研究的承擔問題387做,這就是創造性的闡釋、發揮和實踐。這樣,你才“對得起”你的研究對象,那些先行者,同時也才“對得起”自己,因為你在你研究對象的精神創造中加入了自己的創造。其實,我們今天講的“魯迅”、“莊子”、“孔子”,都不隻是“周樹人”、“莊周”、“孔丘”個人的創造,而是包括了後來的無數研究者的創造成果,這是一個不斷累積、添加,不斷豐富的“文本”。一切創造性的學術研究是必然要追求這樣的自己的添加的。這樣的有學術承擔的研究,才是真正有意義,有價值,並值得你去癡迷的。

於是,就有了許多“學術動物”。金嶽霖先生就把搞哲學研究的叫作“哲學動物”,說即使把他關到監獄裏做苦工,他滿腦子想的還是哲學問題。因為他覺得有無數的哲學研究的先行者在背後催促著他,他必須接著往下思考。所謂“哲學動物”就是有“哲學使命感”的一群“哲學呆子”,而且全世界每個國家都有,沒有他們,哲學的生命就完結了。這就是真正的學院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