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所“得”,就在能夠從中得到精神的愉悅與滿足。也就是說,選擇學術的主要動機在吃飯之外的問題。如果當了三年研究生後,你覺得很苦惱,不能從學術中感到快樂,你無法迷戀於學術,這就說明學術研究工作不適合於你,那我建議你放棄學術,趕緊改行。這是很自然的選擇,也不要不好意思。我們自有自己的學術尊嚴,但也不必把學術研究神聖化、道德化,不能認為,放棄學術研究,就背叛了學術,就是精神的庸俗化。學術研究,不過是一批癡迷於學術的人,進行的一種精神勞動。有誌於此,就堅守在這裏;無誌於此,就另作選擇,在另外的領域實現自己。堅守學術,因為我感到快樂;享受不到快樂,就走人: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這樣說,同學們聽起來可能有些抽象,那麼,我就談談自己的經驗。我在這384中國現代文學史論裏要向大家坦言:我是癡迷於學術的,我一直能從學術中感到快樂,而且是巨大的、無窮無盡的快樂。可以說學術研究,特別是文學研究,對我有幾大誘惑。
一是曆史的誘惑。我非常迷戀舊報刊的灰塵。通過舊報刊的灰塵進入曆史的情境,從而感到興奮不已。我最難忘的研究生活就是在圖書館裏麵,翻舊期刊,實際就是和曆史的古人進行精神對話,這使我得到快樂。我寫過《周作人傳》,周作人就曾說過,讀書和研究其實就是一個“風雨故人來”的過程,開始“寒雨荒雞,無聊甚矣”,遂盼故人之來;既而“暴雨如注,群雞亂鳴”,仍不見故人,以致“積憂成病”;“雨甚而晦,雞鳴而長,苦寂甚矣”,正當絕望之時,故人忽來,則“喜當何如”。
二是語言文字的誘惑。文學研究,涉及語言文字的美。真正的語言,是有生命的,有聲、有色、有靈、有情感、有厚度、有力度、有質感的。我是主張朗讀的,我一讀到好文章,必要朗讀,搖頭晃腦,沉浸在語言的樂趣中。另外,文學形式本身對我也有逼人的誘惑。我的研究不大談形式問題,但在內心深處,我對文學形式有一種迷戀。可能是受到知識結構的限製,我無法把我對文學形式的感悟轉化為學術的論述和表達,所以我幹脆不寫它,我更願意把它藏在我的內心裏。
三是創造性與想象力的誘惑。學術研究的最大樂趣就是這條。吳組緗先生給我們的第一堂課讓我終生難忘。他一上來就跟我們說,現在我給你們兩個判斷,你們看哪個判斷更有意義。一個判斷是“吳組緗是人”,一個判斷是“吳組緗是狗”。毫無疑問,第一個判斷是正確的,但是不能給人們對吳組緗的認識提供任何新的東西,因而是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這是“正確的廢話”。“吳組緗是狗”是錯的,但是它逼你去想:吳組緗是狗嗎?這一想可能就會產生很多可能性。學術研究的根本,就是要提供新的認識,新的可能性,新的思考;學術上的失誤也是有意義的,因為它能啟發思考。所以吳組緗先生寫的東西非常少,說得也少,但是每有一文,一說,就必有隻屬於吳組緗的東西。學術研究就是這樣一個最富有創造性的勞動。創造性,是學術研究的生命,也是一個衡量標準和標誌。我的導師王瑤先生就這樣要求我們:你的每一項重要研究課題,重要文章,必須達到這樣一種水平:你的文章因為推動了這個領域研究,就成為繞不過去的存在。後人肯定要超過你,但是要先看你的文章,在你的研究基礎上繼續推進。這當然是一個很高的學術標準。但也就是這樣的高的目標,在你作出學術研究的承擔問題385了高度的努力以後,就能夠將你的生命帶入一個更高的境界,獲得真正的創造的快樂。
我喜歡的是富有想象力的研究,意想不到的課題,意想不到的方法,是無法規範也無法歸類的。這是一種神來之筆,奇思異想,會弄得你興奮不已。我因此說,學術研究必須有想象力,它在本質上有一種浪漫主義的精神,需要內在的生命激情。我的這個說法遭到很多質疑,但我還是不想放棄自己從事學術研究的浪漫心態。我常常提到林庚先生的一句話:要像嬰兒一樣,睜大好奇的眼睛,第一次去觀察這個世界,發現這個世界。我今天還保持這個狀態。我退休這幾年比平常要早醒半小時,躺在床上想各種問題,很多新的問題、新的思路、新的點子就在那時候產生,一到這個時候就跳起來,趕緊進入寫作的狀態。每天都有新的東西,就像魯迅說的,有個聲音在前麵召喚著你一直往前走,往前走。這就是一種生命的誘惑,我覺得,這樣的誘惑是學術研究、文學研究所特有的,至少對我就是如此。學術對我最大的作用,就是使我的生命每天都處在一個更新的狀態之中。我真的現在不覺得我老,每寫一本書,甚至每寫一篇文章,都對我的生命進行一種更新。這是其他勞動很難具有的。
這樣的生命,是一種精神性的存在。王元化先生就說過,他是一個“精神性的人”,不願意“像生物學上的人那樣活著”(陳丹燕:《王元化先生在病中》,2008年5月14日《新民晚報》)。有人這樣描述王元化那樣的學人:“沉思的心靈生活其實才是他們最為珍視的。他們是那種為思想、為觀念而生的人,而不是靠觀念謀生的人。”(胡曉明:《一生探索自由的義諦》,2008年5月13日《文彙報》)———在我看來,這是一種真正的學院精神,這樣的境界我們雖不能至,也要心向往之。(以上這一段,是王元化先生遠行以後,心有所感而補寫的。)這樣的有著巨大的自我承擔的學術生命,是令人羨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