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研究視野,觀念,心態,方法(6)(1 / 3)

這裏,我想重提魯迅的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經驗與傳統。大家知道,魯迅在學術上的主要貢獻是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也招來了許多非議和攻擊。其中一條就是說他的這一著作是以日本學者鹽穀溫的《支那文獻概論講話》“作藍本”的,魯迅則反駁說:“鹽穀氏的書,確是我的參考書之一,我的《小說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據它的,還有論《紅樓夢》的幾點和一張《賈氏係圖》,也是根據它的,但不過是大意,次序和意見就很不同。其他二十六篇,我都有我的獨立的準備。”(《不是信》)學術研究是一個積累的過程,因此,後人參考前人的著作,對其使用的史料與觀點有所吸取,都是必要與必然的;但參考卻不是“作藍本”,後者是“依葫蘆畫瓢”,是將他人的研究成果作重新組裝,變的是表麵的模樣,骨子(無論是觀點還是材料,以至結構)裏卻沒有變,說難聽點,就是變相的抄襲。可惜直至今日,還有許多學者以參考為名,行變相抄襲之實。當然,以某個可信的著作作為藍本來編寫講義,是可以的,許多教師也是這麼做的,其主要功能是傳授知識;但這樣的講義隻能發給學生作參考,不能作為獨立的學術著作。前些年鬧得沸沸揚揚的某個“抄襲事件”,我估計就是將講義當學術著作出版,又沒有說明出處,自然就被抓住了。也還有另一種情況,材料是別人用過的,或人們所熟知的,但用新的觀念重新照亮,作新的闡釋。對這樣的著作,恐怕要作具體的分析。有的新觀念並不是自己的,或經過自己真正消化的,不過是搬用時髦的理論,來重新組合現成的材料,以論證新理論的有效性,而對研究對象沒有任何新的發現,說得不好聽一點,這是玩魔方,而並非嚴肅、認真的學術研究,其價值是可疑的。但有的作者有自己獨立的理論與方法,獨特的眼光,強大的思想穿透力,因而對研究對象有新的感悟、理解和闡釋,有自己的發現與真知灼見,這樣的著作是有價值的,有的還有相當高的價值。

但我自己更傾慕魯迅有自己“獨立的準備”的治學之路:不僅有理論的獨立準備,也有史料的獨立準備。他在寫作《中國小說史略》之前,就作了輯錄《古小說鉤沉》的工作,為準備《中國小說史》的寫作,又輯錄了史料集《小說舊聞抄》,編選了《唐宋傳奇集》。在《〈中國小說舊聞抄〉再版序言》裏,他這樣描述自己作史料的“獨立準備”的辛苦與歡樂:“時方困瘁,無力買書,則假之中央圖書館,通俗圖書館,教育部圖書室等,廢寢輟食,銳意窮搜,時或得之,瞿然則喜。”可以看出,魯迅所謂的史料的獨立準備,是包括兩個方麵的,既有輯佚(新史料的發掘、搜尋)———在他看來,唯有不斷發掘新史料,才能去“憑心逞臆”之弊;又有選定版本、校勘、辨偽這樣的整理工作———在他看來,唯有“輒加審正,黜其偽欺”,才能“求信”(參看魯迅:《〈小說舊聞抄〉再版序言》、《〈唐宋傳奇集〉序例》)。對於魯迅,這樣的史料的獨立準備,是新的學術研究的基礎。他曾經說過:“中國學問,待從新整理者甚多,即如曆史,就該另編一部。古人告訴我們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實唐室大有胡氣,明則無賴兒郎;此種物件,都須褫其華袞,示人本相,庶青年不再烏煙瘴氣,莫名其妙。”而曆史的遮蔽與塗飾的主要表現,就是觀念、意識形態的遮蔽所導致的曆史事實的遮蔽。因此,如果我們想衝破重重塗飾“示人本相”,就必須從被遮蔽、掩埋的曆史史實的重新發掘開始。魯迅在回答如何“著手”時,談到了他的計劃,就是“先從作長編入手”

(1933年6月18日致曹聚仁書)。當然,魯迅也說過,“文學史資料長編”並不是“文學史”,但他同時又強調,這樣的資料長編,“倘有具史識者,資以為史,亦可用耳”(1932年8月14日致台靜農)。魯迅是強調“史識”與“史料”的統一的,史料需要史識的照亮,但史料的發掘與整理卻是研究“入手”的基礎。固然我們不能要求每一個治史者都是史料專家,但對於文學史研究者,重要的研究課題,自己動手作史料的“獨立準備”,是完全必要的。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老師們就是這樣培養我們的:我在讀研究生時,為研究路翎就先編他的《著作年表》,從筆名的鑒別,著作(包括佚文)的發掘入手。後來寫《周作人傳》,首先做的就是編了30萬字的《周作人年譜長編》,並進行逐年的作品、思想發展的概括與分析,寫了10萬字左右的筆記,還對周作人與其同代人的關係作了史料的考釋與整理,約10萬字(文收《周作人論》)。最後寫出來的《周作人傳》有40萬字,史料的準備也有50多萬字。我當時給自己定的寫作目標,除了要真實地寫出我對於周作人及那一代人的認識與生命感受外,史料的“獨立準備”及其他379就是史料要翔實,並盡量求全即將當時條件下可能搜集的材料全都收入,以為後來者的研究打下堅實的基礎。現在看來,《周作人傳》這本書至今還沒有被人們忘記,一個重要原因恐怕還是這本書的寫作是有自己的“獨立準備”,首先是史料的獨立準備的。坦白地說,以後的寫作,由於種種原因(對於我來說,寫得太快是一個主要原因)在史料上就沒有像《周作人傳》這樣下工夫,但仍然堅持了這一條:每寫一部重要著作,一定從史料的獨立準備入手。而且據我的體會,隨著學術眼光、思路的變化,必然有一批新的史料進入研究視野;而隨著史料發掘的深入,新的學術思想與方法也得到了深化,這是一個相互促進的良性的互動過程。我自覺追求的研究的新意與創造活力,正是有賴於這樣的新的學術眼光,以及被激活的新的史料,從《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大小舞台之間———曹禺戲劇新論》到《1948:天地玄黃》無不如此。近年來當我把注意力轉向被遮蔽以至被強迫遺忘的曆史的研究———例如我正在進行的“1957年學”的研究,以及準備多年的“文革”史的研究———時,史料的發掘更是成了第一位的工作,某種程度上這是在進行史料的搶救,因此,每一條史料的發掘背後幾乎都有一個故事,這也是一部曆史,充滿血和淚,聯結著人的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