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研究視野,觀念,心態,方法(4)(3 / 3)

這裏,我談到了“反思”。其實,反思本身也是存在著陷阱的。我在《我的精神自傳》裏特別提到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年第2期上發表的解誌熙先生的《深刻的曆史反思和矛盾的反思思維》一文,以為它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反思容易站在一個理想主義的立場上,追求一個毫無弊端的選擇,而所有的選擇都必然是有偏差的;同時也容易以“事後諸葛亮”的姿態,把所存在的偏差誇大,這不僅容易缺乏曆史感,而且也容易使自己走向另一種偏差。因此,在我看來,反思的關鍵,就是一定要回到原曆史的脈絡和情境中去,注意揭示曆史的具體性,這樣才有可能使我們的理解和判斷更加複雜化。———順便說一點,在我看來,《回顧一次寫作》這本書的最大價值,就是它對《新詩發展概況》的前前後後,提供了大量的曆史細節,呈現出了曆史的具體性,這就為這段曆史的研究打下了一個好的基礎。我本來想就這本書所提供的材料,對那段“重寫文學史”的曆史,作一點描述;但這將是一篇長篇論文,隻有留待以後再作了。

這裏還是談“如何回顧(反思)”。一個基本的事實是不能忽視的:所謂回顧與反思,都是曆史已經成為過去式,而我們又是在現在式的時空下進行曆史的記憶。這就會遇到許多問題。一個是當下的時代思潮下所形成的集體記憶模式(這個模式常常是軌範化與簡單化的)的壓力與影響。我曾經在一篇文章裏說過,“一個知識分子要在時代思潮麵前完全堅持自己的獨立性,是很難的;370中國現代文學史論除了某些人性和知識分子自身的弱點(例如從眾心理等)之外,也還因為時代思潮的形成本身總是有自己的某種合理性與必要性的”。另一個方麵,人們又總是帶著現實的問題(現實生活的問題,現實自我選擇的問題,等等)去回顧、反思曆史,而這樣的問題意識會對其記憶形成某種篩選:在強化某一側麵的同時,也必然地掩蓋另一些方麵:這都是反思所不可避免的局限。(參看《關於“文革”記憶的通信》,收《追尋生存之根———我的退思錄》)這樣說也許有些抽象,就具體地談談我對革命曆史的回顧、記憶、反思,所曾經有過的重心的轉移和其中的困惑與問題。在80年代,我和時代所麵對的問題,是如何走出革命的極端形態———文化大革命的陰影。我不能回避的是自己和同代人的一個刻骨銘心的問題:為什麼懷著追求自由、民主、平等的理想,向往革命,卻走入了專製之門,形成了個人精神的奴化與毒化?理想主義怎樣轉化為專製主義?而我追問的中心,依然是在這一革命和自我的異化中自己應負的責任。我這樣寫道:“在我的苦難記憶中,最不堪回首的一頁頁,全是關於在外在壓力下,內心的動搖、屈服,以至叛變,自我人性的扭曲、醜惡,以至變態———這樣一些慘不忍睹的記錄。我無法抹去這一切,它夢魘般地壓在心上,像一座座的‘墳’。”我就是在這樣的反省中與魯迅相遇的。魯迅《狂人日記》裏的那段話:“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曆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引起我的強烈共鳴,成為我對革命與自我的異化的反思的基本出發點。我因此提出了“將苦難轉化為精神資源”的命題:首先是正視苦難,而不是“在血泊中尋出美來”;其次是正視自己在曆史失誤中所扮演的真實角色,進行無情的自剖,而不是在有意無意的遺忘中抹殺舊賬;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要超越個人的苦難,一己的經驗局限,進行理性的反思,曆史經驗教訓的科學總結,達到更為普遍性的認識,使苦難真正轉化為精神資源,而不是停留於義憤與控訴,更不能沉醉於咀嚼苦難,有意無意地將痛苦美化。而反思所能夠達到的豐富程度,又“取決於是否具有反思的精神、內在要求,以及是否具有足夠的思想力。而尤其重要的是,是否具有強大的批判精神與力量”(參看《苦難怎樣才能轉化為精神資源》,收《壓在心上的墳》)。———我至今也依然堅持這樣的反思、批判的立場,而且十分珍惜這樣的批判性反思所取得的思想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