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研究視野,觀念,心態,方法(4)(2 / 3)

在我看來,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許多人又經曆了一次大絕望,其深刻程度並不亞於文化大革命那一次。絕望也是一種清醒:我終於明白像自己這樣的知識分子、學者,能夠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因為我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提出者之一,很多朋友都期待我能夠寫出一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這樣的期待對我的壓力是不難想見的;但我今天卻要公開坦白承認:在可以見到的日子裏,我大概是無力完成這樣的使命。但我並非無事可做:我所要做與能夠做的,是在“文學現代化”這個大題目下的一個一個的具體課題的研究———單是我們在前文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是要花大力氣才能做出一些差強人意的回答的。這或許是一種低調的策略選擇:隻說自己想說、又能夠說的話,對雖然想說、卻一時說不了的話,不妨暫時懸置起來———因此,我對當年對“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概念的倡導並不後悔,那是遲早要解決的課題,隻是現在我不願也無力多談罷了。這也是我這次參與修訂《現代文學三十年》的基本指導思想:我們刪去了原來包含有許多總體概括的長篇“緒論”,而代之以現在這個偏於提出問題的簡短的“前言”,在具體的文學史敘述中,也偏於對具體作家、作品的分析,以及對文體發展中的各種文學現象的梳理,這都是文學史研究中的基礎工作。這也是一種文學史的重寫———從基礎重新開始。

1998年10月21日寫於燕北園368中國現代文學史論如何回顧那段革命曆史———在《回顧一次寫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我和《回顧一次寫作》的幾位作者,可以說是同代人:都屬於“30年代後”。

單是看書的題目就悚然一驚:我們真的老了,自己所經曆的事情,已經成為曆史(文學史,詩歌研究史)的研究對象了。於是,就有了我的問題:如何“回顧”我們經曆過的那段“革命曆史”?

我在寫《我的精神自傳》時,曾和賀桂梅討論過“曆史和個人發生關聯的方式”問題。她有一段話,對我很有啟示:“對於錢老師及那一代和幾代人而言,曆史是和個人血肉相連的。也就是說,曆史變動的後果直接作用於個人的身體、情感和心靈。‘小’的個人很難和‘大’的曆史剝離開來。”———這是最能顯示“革命年代”的特點的,它把最普通的人、最邊緣的人,都卷入曆史的潮流之中,而毫不顧及個人的意願和選擇。賀桂梅因此敏銳地感受到這一代人在回顧曆史時,那樣一份“被曆史困縛、彼此糾纏不清的緊張”:“曆史與個人是完全一體的,個人被曆史所左右,而曆史呈現為個人的喜怒哀樂。”在賀桂梅看來,“這裏的困惑不在於個人能否進入曆史,相反在於個人能否從曆史中掙脫出來”。

其實,不同的個體是有著不同的困惑的:有的因為“不能進入曆史”(在“革命年代”革命也是一種權利),甚至成為革命的對象而困惑,有的因為隻能被動地奉命參與革命,或者對革命本身產生了懷疑,感到不能作為“時代弄潮兒”對曆史發揮主動作用而困惑,當然,也有人因為感受到革命對私人空間的擠壓,不能從曆史中“掙脫”出來而困惑。但不管有著怎樣不同的困惑,幾乎所有的這一代人都不能避免個人和曆史(革命)互為血肉的命運。

但這樣的命運,在不同的生命個體那裏,又是留下了不同的印記、不同的記如何回顧那段革命曆史369憶的。這也就決定了人們在回顧這段曆史時,會有不同的立場和態度。這裏,我不想也無力作一個全麵的分析,隻能談談自己的立場和態度。當我自覺到自己個人和曆史(主要是革命曆史)存在著這樣的血肉關聯時,在回顧曆史、革命時,就產生了一種承擔意識:無論是革命曆史的正麵傳統,還是革命曆史的失誤(這樣的二分其實是不準確的,實際是糾纏為一體的),都和我有關,或者說是內在於我的生命的。或許正因為如此,對於我來說,無論是將革命曆史無限美化,還是將其妖魔化,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因為它違背了我的基本人生經驗和生命體驗,也違背了我在曆史運動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基本信念。在我的感覺中,無論是簡單的肯定,還是簡單的否定,對我所應該承擔的沉重而豐富的革命曆史,都是過於輕浮的。我以為以一種更為複雜的態度,也是更加負責任的態度,來回顧這段不能回避的革命曆史,揭示其內在的豐富性,既懷有理解的同情,又能正視曆史的當事人(包括我自己)所難以預料的後果,對於我所要進行的回顧和反思,是更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