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山反複強調,要借鑒或堅守社會主義的價值理想,其前提就是要對社會主義運動實踐中的失誤,進行科學的批判。如前所說,早在80年代末,丸山先生就指出,隻有對自身的錯誤和弱點大膽地進行科學的批判,“才能增強馬克思主義的活力,才能增強人們,特別是年輕人對於馬克思主義的信賴”。值得注意的是,在新世紀當對社會主義的否定成為一種潮流,丸山先生覺得有必要起來重申社會主義價值理想的時候,卻更加堅定、明確地指出:“在二十一世紀,如果社會主義要恢複應該葆有的活力,重新實現它的理想,就不能避開嚴格地回顧二十世紀社會主義(實踐)的錯誤和弱點。”他自己提供的我們一再提及的兩篇論文,也依然是著重於對失誤的檢討。
《中國的文學評論與文學政策》,《魯迅·革命·曆史》,頁92、94、91、93。
《關於中國現代文學的一己之見》,《魯迅·革命·曆史》,頁367—368。
《通過魯迅的眼睛回顧二十世紀的“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
構建“能承擔實際曆史重負的強韌曆史觀”317這樣的“越要借鑒、堅守就越要堅持批判”的立場和研究實踐,也是極具警示性的。因為在我們這裏,總是把“堅守或借鑒”與“批判”對立起來:仿佛要批判社會主義運動實踐中的錯誤,就必然拋棄社會主義價值理想;要堅守、張揚社會主義理想或借鑒社會主義價值理念,就必須將社會主義運動也理想化,對其實際存在的失誤采取回避,以至有意遮蔽的態度。
在我看來,丸山先生的“批判為先”的立場,是出於一個嚴肅的馬克思主義者和學者的科學精神和態度。因為在實際生活中存在的“社會主義”,其合理的價值理想是與其在實踐過程中的失誤膠合在一起的,隻有在對曆史上實際存在,而在現實中仍然發生作用的錯誤,進行徹底的科學批判和清理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剝離出其中能夠為今天的“價值重建”提供借鑒的合理的內核與因素。
我們可以說,正是因為科學理性批判的缺席,才造成了今天在對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實踐問題上的混亂,陷入了情緒化的妖魔化與同樣非理性的美化、理想化的兩個極端,如我們在前麵所強調,也是丸山先生所指出的,這本身就是近三十年中國知識界和學術界的重大失誤之一。
這真是一個重要啟示:你要堅持社會主義價值理想,或對其有所借鑒嗎?
那麼,就從對曆史和現實的社會主義運動實踐的失誤進行科學批判開始吧。———但願我們今天能夠有一個新的醒悟。
丸山先生在1994年的文章裏,就提出:“回顧曆史時需要有敏銳的時間感。”在十年以後最近發表的論文裏,他又重新提出了曆史研究中的“時間”意識問題。———這裏包含了十分豐富的內容。據我的考察和理解,或許有三個層麵的問題。
首先,這是指在曆史研究中,必須將對象置於具體的曆史時間、空間中來考察,作為研究者更要有“敏銳的時間感”———我們通常說,要進入“曆史現場”,其實就是要進入具體的曆史時間與空間,設身處地地、敏銳地感受曆史中人的《圍繞施蟄存與魯迅的論爭》,《魯迅·革命·曆史》,頁312。
《通過魯迅的眼睛回顧二十世紀的“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
具體體驗、感受與心情:這裏所談的,都是我們前麵一再論及的曆史主義的研究原則與方法的問題。
其次,這裏還包含了一個曆史評價的時間長度的問題。這也是丸山先生所強調的:“要正確認識曆史的意義時,它的時間尺度需要長的。”對丸山先生來說,這不隻是一個曆史學的理論問題,首先是現實觀察與判斷的問題,而且也是從曆史經驗的總結中得出的。丸山一再談到,在20世紀的二三十年代(也即魯迅的時代),以至五六十年代(也就是丸山先生自己,以及我這個年齡的中國學者的時代),也就是相當長的時間裏,社會主義在許多人心目中是一個最完美、最符合人類理想的社會,因而對它在全世界的全麵“勝利”是充滿信心的;但隻有經過了以後幾十年的時間檢驗,社會主義才逐漸暴露了其內在的矛盾與危機,人們才認識到自己原先對社會主義的理想有很大的幻想成分。但這也是曆史發展的一個階段得出的認識。如果據此而宣布社會主義已經過時,曆史已經終結,那同樣也是危險的:也許還需要經過更長時間的檢驗,社會主義的價值又會在一個新的層麵上得到顯現。也就是說,曆史評價必須是“長時段”的,甚至可以說,時間越長,評價越客觀,越準確,越具有科學性,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曆史的發展,還是曆史的評價,是永遠不可能“終結”的。
在我看來,丸山先生的“時間觀”裏,還包含了一種“時間”背後的“強韌”精神。“強韌”本是魯迅所提倡的精神,也是中國革命和中國現代文學在丸山所說的長期“苦鬥惡戰”中所形成的精神。因此,丸山先生認為,對中國問題的研究就必須具有與其對象特點相應的“強韌”性,他提出“能夠承擔實際曆史重負”的曆史觀,必須是“強韌”的,就是這個道理。而所謂“強韌”,魯迅有一個經典式的概括,就是“要緩而韌,不要急而猛”。這“緩”與“急”,就是一個時間問題。這就是說,研究如此複雜、曲折,又如此豐富的中國曆史與文學,就不能逞一時之快,求一時之功,而是要有一個長遠的眼光,著眼於長時間的研究:有的問題過於複雜,一時看不清楚,就不妨擱一擱,冷卻一下,不要急於做結論;有的問題,重大的複雜的問題的研究是需要用十數年、數十年的工夫的,甚至是需要幾代人持續努力才能解決的。丸山先生自己的研究,就是這樣的“緩而韌”